3 木埙
房裏只燃着一盞燈,小小的一盞,把整個房間照得透亮。
是南山坊的昭然燈。
青明坐在窗沿上,對着手中陳舊的儲物戒發呆。
這是她第一個儲物戒。
是“阿恒”死後給她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同“阿恒”在一起的日子了,她是一位非常溫柔的女子,是一名散修。
青明從小就一直稱她為師父,偶爾也淘氣随她友人叫她“阿恒”,竟一直沒想過問她的名字。
“阿恒”只陪了她十年。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阿恒”身體其實已經開始潰敗了。但她一直沒讓青明看出端倪。
青明知道“阿恒”有個喜歡多年的人,偶爾夜裏能聽到她在輕喃那個人的名字。也知道“阿恒”有個相知多年的好友,常常互通書信。
阿恒總是說找個時間與她友人聚一聚,但是到她死前,青明也沒見過她所謂的友人。
阿恒去的時候嘴角依舊帶着笑,她将手上的儲物戒取下,慢慢套在青明手上,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溫柔,聲音輕柔道:“明明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呀?如果很喜歡的話,一定要勇敢堅決一點,不要……”
不要什麽呢?青明想着,阿恒的聲音卻再也沒有響起。
青明為阿恒擦拭的手一頓,又繼續動作,不知哪來的水滴滴到阿恒的手腕上,青明用布抹了去,水滴又落了下來,一滴滴,青明耐心地抹了片刻,終于忍不住抱住阿恒的身體失聲痛哭起來。
阿恒最後變成了一捧小小的灰,被青明裝在盒子裏。她決定帶着師父去找她的故人。
但是當到達信件留下的址地時,她看到的只有一座新墳。青明最終也沒有見到師父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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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阿恒”葬在一旁,希望她能與友人在另一個地方相聚。
那時她剛步入築基,離遇見阮逸庭還有三月。
第二天,青明起了個大早去鶴亭峰,準備為新徒弟尋個禮物,路上偶遇一個出來散步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弟子服,頭上梳着雙鬟,玉白的小鈴铛在頭上晃動,發出細小的叮呤聲,正表情肅然地踩着青石板,一步一塊,十分規則。
青明想起是青蓮坪的小姑娘,不由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被突然的問話吓到,腳步一錯,踩到了青石板之間的縫隙上,有些懊惱地移開腳步踩在青石板中心,才擡頭答道:“回真人,我叫楚芝,楚楚動人的楚,靈芝的芝。”
聲音甜甜脆脆。
青明心裏覺得可愛極了,但又不知說些什麽,憋了半天,只淡淡嗯了一聲。
楚芝見她沒有再說話,繼續玩着自己的游戲,一腳一塊青石板,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青明看着楚芝離開的背影,嘴角不自覺露出一個笑。
她呆在自己閣樓太久,乍一見這樣一個生氣勃勃的孩子,竟有些恍如隔世的喜悅,仿佛自己也被感染了生氣,變得活潑起來。
她又想到自己的徒弟,青明來鶴亭峰是想給徒弟讨一只靈鶴蛋。
她小時候最大的願望是能親手孵化一只靈鶴,現在有了徒弟,便也想讓徒弟感受一下将自己靈鶴撫養長大的樂趣。
也不知清嶺喜不喜歡。
回一停峰後,青明直接去了清嶺房間,她敲了敲門,聽到徒弟在門裏回道“師父我起了”。
這才放心推開門。
作為書房的隔間大小适中,房間的窗打開可以看到閣樓前的河流,園中紛繁的花草,不遠處的林子,還有天邊若隐若現的山巒。
此時不過卯時,晨光熹微,淡藍色的光照進屋子。清嶺似乎剛起床,眼睛有點懵懂迷惘,看起來像迷路的小鹿,可愛極了。
一點也不迷茫反而很清醒的清嶺淡定的拿過放在床腳的衣服,穿了起來。
小徒弟動作很利索,表情很嚴肅。
青明心裏喜歡得不行,面上卻不顯,只含着一點笑模樣道:“師父送你一個禮物。”
在徒弟疑惑地目光中,青明拿出靈鶴蛋。
青明拿出的靈鶴蛋潔白無瑕,梨果大小,泛着微微溫潤的光。
一看就知是一顆好蛋。
清嶺眼底有一瞬的愣怔,接過靈鶴蛋時表情還有些呆。
青明難得見徒弟露出這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青明并不常笑,眼底的湖泊沉靜且無波瀾,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一股淡漠的神采。清嶺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知道眼前的人藏着很重的心事。
此時青明笑起來,眼角微微下彎,湖泊漣漪漾開,目光閃動間,有種說不出的光彩。
這種光彩似乎也感染了他,清嶺嘴角露出一個笑,道:“謝謝師父,我會好好養的。”
青明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講了一個多時辰的注意事項才離開。
除了好友月白君,青明還是第一次和別人說這麽多話,不過鑒于那個“別人”是自己徒弟,青明覺得還正常。
她下意識忽略了見面以來,始終徘徊在心裏的,若有若無的親近感。
修仙入門有兩個階段,練體期納精入體,練氣期煉精化氣,過了練氣期才算正式開始修仙。
清嶺花了不到十日完成從練體到練氣期的過渡。
引氣入體後,他才第一次翻開青明放在桌上的手冊。
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筆記,新舊不一,看得出還有些是最近新補上的。
讓他有些疑惑的是,從筆記的筆跡上看,似乎不僅一人。
不過也更全面,這樣一番心意很是貼心,清嶺耐心地一頁頁地翻看着,學到了不少修煉的小技巧。
青明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徒弟端坐在桌前認真看書的模樣,手中拿的正是她給的手冊。
對于這個徒弟,青明很有好感,不僅懂事也聰慧,對于修行上的事還能舉一反三,是個很有悟性的人。
只是偶爾她會忘記閣樓還有一個人,有時看到清嶺從樓上下來時,會有一點驚訝。
但很快,這點不适應也消失了。
清嶺是一個很好的徒弟,學會做飯後,也沒有再讓青明做過飯了。
不過幾個月,廚藝越發長進,與之相行的是他突飛猛進的修為。
清嶺是水木雙靈根,兩種相對溫和的靈根,對于溝通植物,控制生長很有用,他修煉很勤奮,每天都會去園子裏練習靈力。
這樣的努力把掌門座下的天靈根弟子修煉速度都超過了。
青明之前知道清嶺十天內引氣入體的時候還小小吃了一驚。
現在只剩欣慰了。
有這樣的徒弟,對每一個師父來說都是很高興的。
所以青明總想着送他什麽禮物獎勵一下,這種感覺在看到青嶺這麽認真地看書的時候尤其強烈。
青明想了想自己的東西,覺得好像什麽都可以送,又好像都不太妥當,便有些苦惱起來。
但修煉太辛苦,總要休息一下。
于是她拿出一個離木埙,“清嶺,你不要太着急,偶爾也可以放松一下。”
“我送你一樣東西。”她把埙遞給清嶺,展開的手掌上躺着一個流雲百福圖案的木埙。
清嶺盯着離木埙沒有說話,這個木埙與他上一世師父送他的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圖案有些細微差別,他幾乎要以為是同一個了。
這巧合……
青明毫無知覺地對清嶺道,“別看木埙小小一個,吹出來的聲音很好聽。”
為了驗證她的話,青明将木埙放至唇邊吹了一下,長音飽滿圓潤,響亮平穩無雜音。
餘音悠遠如輕煙,在屋裏袅袅許久才逐漸散去。
清嶺微怔。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埙的聲音了。
“你試試。”青明放下離木埙道。
沉甸甸的離木埙落入清嶺手心,離木不同于其他木材,堅硬程度不亞于精鐵,冰涼沉重,色澤玄黑,吹出來的音色幽遠蒼涼。
他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木埙。
在青明的注視下,青嶺故意做得不熟練的樣子,一個滑音七抖八歪。
他放下離木埙,露出一點懊惱的神色。
青明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鼓勵道:“你才第一次吹,很好了,剛才的動作也很規範,很厲害。”
青明的本意并不是打算教他吹埙,只是想讓他放松一下,于是重新取出一個離木埙。
“今天先休息吧。”
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垂眸認真吹着埙,青嶺坐在床上安靜傾聽着。
這是一首不知名的埙曲,旋律靜美,悠揚,像安靜的竹林間陽光溫柔地散落在地上,帶着一絲淡淡的惆悵。
青明穿衣總是很随意,柔軟的素衣漫不經心裹在身上,長長的袖子與衣擺拖墜在地上,露出平直的鎖骨和一小節手臂。懶得打理的長發被一根青緞束在腦後,額前總是垂着一兩縷落單的頭發。
清嶺的視線在青明鎖骨上的月牙狀疤痕上停留了一會,看向她的眼睛,青明眼睛一直望着虛空的某個地方,清嶺心知她又陷入自己的思緒裏了。
清嶺倚在床頭看着她,心裏忽然升起一點好奇。
她現在想的是什麽?
但這點好奇很淡,當青明放下離木埙時,這點困惑也随之被遺忘在腦後了。
“師父吹的真好。”他道,烏黑的眼珠看着青明。“這是什麽曲子?”
他以前吹埙多年,任何埙曲皆了如指掌,這首曲子卻從未聽說過。
“我自己作的。”青明将額發挽至耳後,神色有些寡淡,“我只是練的久,好倒算不上……有一個人吹得比我好千百倍。”
她眼底浮現幾分複雜的情緒,清嶺來不及辨別便沉了下去,“我也只聽過幾次……”
清嶺不由問道:“他是誰?”
“他…說了你也應該不認識。”青明表情已經有些不好了,看着清嶺莫名道,“不過是個很好的人。”
“他死了嗎?”清嶺忽然道。
青明臉上血色霎時褪去,看向清嶺的眼神已帶上幾分怒意,“沒有。”
她轉身離開了清嶺的房間。
清嶺望着青明離開的方向,視線慢慢垂落,停在手中的離木埙上。
他想,那個“他”或許就是她心底藏着的心事。
木埙上雲紋形似如意,表示綿延不斷。流雲百蝠,即百福不斷之意。
這本是一種祝福,也确實是一種祝福。
青嶺看着手中的離木埙,眼底情緒逐漸複雜。
曾經師父送的流雲百福離木埙徹底毀于九方山,如今的青明又送了他一個一樣的木埙。
他看了半晌,最後将離木埙收進儲物木盒裏。
青明心裏有些生氣,但更多的是傷心,她到閣樓地下的密室時,眼圈已經完全紅了。
一個人的時候,她毫無顧忌地抹着淚,眼淚卻越流越多,看着挂滿牆壁的畫,心裏止不住抽疼。
青明實際上很愛哭,但在有人的時候是絕不肯紅眼圈的,連月白君都難得見她哭過鼻子。
看到畫的青明眼淚流得越發兇,她取出空白的畫卷,毫不猶豫便落了筆,随着一幅畫的完成,她的心情也慢慢恢複平靜。
她看着案桌上的男人的背影圖,長吐了一口氣,把筆放下,将畫挂在了牆上。
滿牆都是同一個男人的背影,少有正臉的描摹。
幾百年了,阮逸庭的背影越來越清晰,五官卻在回憶裏模糊了,青明再不甘心,也沒辦法,只能一遍遍地畫,保留住最後一點回憶。
她走到旁邊的幾個架子上,一邊拿着手帕拭淚,一邊慢慢欣賞着上面挂的東西。
有他戰鬥時被劃下的衣角,用過的筷子,沾染過他血跡的武器,看過的書,還有他不慎掉落的玉簪……
這些都是以前青明和月白做交易時得到的東西。
她也想過去找阮逸庭,但正邪兩道水火不容,她不知道阮逸庭看到她會是什麽反應,而且……她太緊張了。
為了能夠安心看一眼阮逸庭,青明曾花了很長時間學習隐匿術,這種術法在衆仙門眼中是很不入流的,青明卻以學習天級仙術的态度研習了好久。
她敢說,站在合體期大能面前,也很難被發現。
隐匿術學到大成時,她鼓起勇氣讓月白帶她去找他,月白果然知道哪裏可以找到阮逸庭。
她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心都融化了。
夕陽西下,溫柔而絢爛的霞光鋪蓋在他身上。
月白有意尋了事由找阮逸庭,她當時就躲在阮逸庭身後的樹叢裏
阮逸庭那時戾氣很重,表情也兇,但卻一絲不損他的俊美,反添幾分淩厲。青明看得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
阮逸庭拿到東西後不耐煩就想離開,月白有意想拖延時間,也沒辦法。
青明當時着急地緊,氣息不慎洩露一絲,幾乎是瞬間就被發現了。
一道風刃擦着她劃過去,青明提着心努力穩住心神,眼睛依舊不舍從他身上挪開分毫。
她的隐匿術實在好,但被窺探的感覺太強烈,阮逸庭很敏感,發現氣息後就下殺手。
月白眼神都不由慌了。
“我不管你耍什麽花樣,再有下次你別想活着離開。”阮逸庭血氣化刃指着月白道。
他很快離開了,只留下一個背影。
青明捂住滲血的鎖骨,眼神癡癡地看着他離開的方向。
“你沒事吧?”月白擔憂地看着她。
“我沒事……我心裏高興。真的高興。”青明不由自主低喃,看着滿牆的背影,熟悉的傷感再次湧上心頭。
她其實非常懦弱,他活着不敢追求是因為自卑,怕被拒絕,怕同門的嘲笑。後來他入了魔門,正邪的鴻溝在眼前,又怕自己追求會被笑話被仙門排擠,連他死了也不敢把心事說出口,以至而今知道她喜歡阮逸庭的只有月白一人。
她困囿于世人眼光,又妥協與世人眼光。
她曾問自己,若是重來一次,她會不會拼一次?
或許會吧,但一切都沒意義了。
她将永遠為她的懦弱而懊悔。
青明坐在地上,靠着身後的架子,想起阿恒曾經的話。
“如果很喜歡的話,一定要勇敢堅決一點,不要……”
不要什麽呢?
不要猶豫?不要畏手畏腳?
現在想來,她為他做過可以稱得上勇敢的事,竟然只是加入滄妄宗。
這算什麽呢?
長袖捂臉,低低的嗚咽聲在空曠的密室裏回響,女子一襲白衣,猶穿一身素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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