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溫常世又做了那個和喻霁有關的夢。

他們站在一間四面是牆的房間之中。

房裏有三張不同的賭桌,站着七個人,只有溫常世和喻霁有清晰的面孔。

喻霁站在一個中年男子身後,他穿得比最近多一些,頭發比現在長,一臉好奇地四下張望着。

一名荷官按了搖骰的開關,房間之中充滿了被夢境放大了的沉悶的骰撞盅壁聲。

喻霁支着耳朵聽骰音,神情認真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鈴音停了,溫常世再次看見喻霁悄悄伸出了手,搭上中年男子的衣擺。

喻霁有一雙修長的手,從圓潤的指尖,到手背上微透着青色血管的細白皮膚,都寫着嬌生慣養。

他用食指和拇指抓着中年男子的深色外套,快速地輕輕一扯,又偷偷擡起眼來,望了望溫常世,再重新低下頭。

喻霁睫毛密而長,十分輕軟,燈光自上而下照着他,睫毛的陰影打在他的鼻梁和臉頰上。

中年男子下了注,荷官用手心敲了一下鈴,鈴聲清脆,把溫常世留在了這間房裏。

溫常世盯着喻霁不放,直到荷官揭開盅子,喻霁臉上浮現了溫常世在等的那個表情。

喻霁看清骰子數字後,眼睛微微睜大,嘴唇張開了一些,短促地呼出一口氣,眼底裏升起了笑意,唇角也有了一個很輕微的弧度。

——這個笑容,讓溫常世覺得很熟悉。

依據溫常世和喻霁不長不短的相處經驗來看,這是喻霁做壞事得逞後,不自覺顯露的慣有表情。

溫常世睜開了眼。

客房的窗簾拉了一半,外頭天快亮了,他看了一眼床頭的電子鐘,六點二十分。

今天晚上,喻霁就要帶溫常世去張韞之的醫院檢查了。

在喻霁家裏借住的第二十天,溫常世依舊想不起事情。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覺得自己馬上就能把一切都想起來了,又時又重返空白。

但無論什麽情況,溫常世都不想讓喻霁知道得太明白。喻霁的地方還算安全,但他本人目的性太強,溫常世不得不防。

周六傭人下午才上門,溫常世到了七點鐘下樓,看見喻霁在客廳裏看電影,喻霁平時起得很晚,不到十點一般看不到他的人影。

溫常世沒和他打招呼,走到一旁,給自己倒水。

喻霁耳機音開得輕,他聽見家裏的動靜,便回望了一眼。看見溫常世在喝水,他暫停了電影,走到吧臺對面。

“老頭子要我中午出門去個飯局,也不清楚什麽事,可能要晚上才能回來,”喻霁說着,拿了個杯子放在溫常世的杯子邊,又用放在一旁的小鋼叉敲敲杯沿,道,“幫我也倒一杯。”

溫常世直接把玻璃壺推到喻霁面前,喻霁只好自己倒。

“和張韞之約在晚上九點。”溫常世提醒他。

“我記着呢,”喻霁瞪了溫常世一眼,說,“我不是有事嘛,大不了推晚一點,又不是不去。晚一些也好,街上人都少。”

喻霁倒好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嘴唇上沾了些水光,低頭回了個信息,又抱怨:“什麽天大的事,非要我穿正裝,煩死了。”

他的手放在吧臺的大理石面上,手指輕輕敲打,無名指的第一個指節上有一顆顏色很淺的小紅痣,随着上下敲擊,在溫常世眼前晃來晃去。

溫常世想不起夢裏的喻霁有沒有這顆痣,忽然後悔沒在夢裏好好觀察,無法以此求證夢的真僞。

陪着溫常世坐了會兒,喻霁便去換衣服了。他挑了半天,換了一套灰色的正裝要下樓,正巧碰到溫常世上來,兩人在轉彎處撞了一下,

喻霁給溫常世碰得後退了兩步才站穩,指着溫常世,譴責他:“又走路不看路。”

溫常世看着喻霁,任由喻霁點着,沒有給喻霁讓道,他俯視喻霁,徐徐道:“是你撞的我。”

喻霁不敢頂嘴,悻悻收回手指,繞過溫常世,剛要下樓,溫常世又忽然在後頭叫住了喻霁:“這麽早要走?”

“啊?”喻霁愣了一下,幾乎有點受寵若驚,對溫常世解釋,“我爸司機剛給我打電話,說九點半到。”

喻霁說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忽然困得很,便看了看表,傻頭傻腦地問溫常世:“你說我現在去睡個回籠覺,西裝會不會皺?”

溫常世還未回話,喻霁又自問自答:“算了,你又不知道。”

喻霁下了樓,将西裝外套脫了丢在一旁,趴到沙發上,抱着枕頭睡起了覺。

九點半整,門鈴準時響了。溫常世正巧站在二樓往下望,看着喻霁驚醒了跳起來,低頭扯好了衣服,急匆匆抓起外套跑了出去。他的手機落在沙發上,忘記拿走,溫常世看見了,又等了一會兒,不見喻霁回來拿,才走下樓。

溫常世見過喻霁輸密碼,當時就記住了喻霁的指法,他拿起喻霁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又過了幾秒,密碼界面出現了。溫常世握着手機的手只稍稍一停頓,将記着的密碼輸了進去。

喻霁手機桌面是一張純黑的圖片,主界面上很簡潔地放了幾個文件夾,溫常世觸了一下叫作網絡的那一個,随手點開一個網頁浏覽器。

操作電子産品像是一種人體肌肉記憶,溫常世打開搜索引擎,毫不猶豫地輸入了“溫常世”三個字,鋪天蓋地的新聞和介紹跳出來。

他簡略地浏覽了自己前三十年的生平事跡,并未有任何熟悉的感覺,只有在看見照片時,會不自覺有些出神。

所有新聞中,沒有一條是關于他墜海失蹤的,網絡能查到的最近的行蹤,是一個月前,他在芝加哥參加一場慈善拍賣,拍得一尊天價雕塑。

溫常世看着新聞配的照片中,他身後站着的兩個人,皺着眉頭沉思了一會兒,将浏覽記錄都删除了。

晚上八點不到,喻霁回來了。

溫常世在健身室裏聽見一聲巨大的摔門響聲,過了一會兒,門被喻霁打開了,喻霁的臉色臭的要命,他對溫常世道:“你有沒有碰我手機?”

“什麽手機?”溫常世反問。

喻霁不大信任地看着溫常世,最終還是沒過多為難他,徑自回房待了一會兒,換了身衣服走出來,又來喊溫常世出門,開車帶他去了張韞之的醫院。

張韞之對神經科并不專業,他替溫常世做了檢查,把檢查資料發給了他信得過的一個大學同學,就讓喻霁先帶溫常世回家了。

喻霁的心情似乎很差,回去的路上一聲不吭。半路上,喻霁接到一個電話,他直接按了接聽,手機又連着汽車音響,一聲由中老年男子發出的“寶貝”經由全車立體環繞音響,傳入乘客耳中。

溫常世側目看着喻霁,眼神十分微妙。

喻霁發覺溫常世的眼神中帶着嘲笑,便回瞪溫常世一眼,做了個要溫常世別出聲的動作,也沒切回手機通話,直接對邵英祿說:“爸。”

“朱小姐怎麽樣?”邵英祿在那頭問喻霁。

喻霁幹巴巴地說:“不怎麽樣。”

“爸爸倒是覺得很好,”邵英祿像是沒發現喻霁語氣裏的不悅,繼續含笑道,“爸爸要人算了你們的生辰八字,配得很,你們在一起會很旺。”

前頭突然蹿出個行人,喻霁猛踩了一腳剎車,又推拒邵英祿道:“可我才二十一。”

“可以先訂婚,過幾年再結婚,”邵英祿很快回答,“朱小姐多得是追求者,她爸爸說她見了不少青年才俊,就是對你印象最好,這是難得的緣分。”

喻霁張嘴剛要講話,邵英祿又加了一句:“你要是能早早成家,你外公也會很開心。”

喻霁沉默了。

溫常世又偏過頭看了看喻霁,喻霁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嘴唇緊緊抿着。溫常世發覺,喻霁對邵英祿說話的音調,會比平時在家和溫常世說話高一點,摻了點兒稚氣,像什麽都不懂似的,也不會反抗。

“知道了,”喻霁說,“我過幾天約她。”

“哎!這就對了!”邵英祿在那頭欣慰地說,“爸爸的寶貝真是長大了。”

喻霁黑着臉挂了電話,溫常世在一旁很感興趣地開口問他:“外公?”

“關你屁事,”喻霁臉色更難看了,他看都不看溫常世,幹脆地說:“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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