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溫常世把喻霁強行拉上樓,推進浴室的淋浴間裏,開了噴頭,對着牆沖。

喻霁赤着腳,水淌到他腳邊,他瑟縮了一下,回過了些神,轉頭看了看沖在大理石牆上的水,慢吞吞地說:“你站這兒我怎麽洗。”

溫常世沒不高興,對喻霁說了“早點睡”,就出去了。

喻霁洗了澡出來,收到了張韞之給他發的照片,是他外公血液的檢驗單,還有兩個未接來電。喻霁給張韞之回過去,張韞之語氣十分凝重。他告訴喻霁,藥物檢測有不少指标呈陽性,邵英祿确實在給喻老先生用不該用的藥,且劑量不小,不能再拖了。

喻霁挂了電話,實在不想睡,也睡不着,便走到了樓下去,坐到客廳沙發上,看落地窗外的滿月。

他想不明白,邵英祿要威脅他,只要把外公和他隔離開來就好了,何必給一個本來就病重的老人用這些藥。

喻霁在黑暗裏坐着,身後樓梯邊的壁燈突然開了。喻霁回過頭去看,溫常世站在燈下看着他,又慢慢走過來。

待溫常世走近了,喻霁才看清他臉上的不悅。

溫常世不怎麽客氣地問喻霁:“不是讓你早點睡?”

“睡不着。”喻霁移開了目光,輕聲說。

客廳擺鐘敲了十二下,新的一天開始了,可舊的一天帶給喻霁的陰影,卻依然罩在他身上,蒸不散甩不脫。

溫常世低頭看着喻霁,過了一會兒,才問:“怎麽?”

喻霁摸不透溫常世是真的想知道,還是禮節性的問話,便擡眼看了看溫常世,卻發現溫常世可能比他想象中要更關心他。

溫常世的眼神還挺認真的,比剛認識那會兒,跟喻霁說話時,要認真得多得多。

喻霁晃晃神,開口告訴溫常世:“我外公的化驗單出來了,不好。”

他把張韞之告訴他的話又簡述了一遍。

有很多專業名詞喻霁都記不住,他又心不在焉,說得糊裏糊塗的,溫常世也沒顯出不耐心,安安靜靜聽他說完了。

喻霁忽然想起喻幼怡的婚禮視頻來,在所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之前,在教堂那一場純美的婚禮。

“我媽媽……”喻霁說了一句,不知該怎麽表達,又閉起了嘴,過了半晌,才對緊盯着他的溫常世說,“算了。”

“我知道。”溫常世說。

喻霁呆呆看着溫常世,溫常世從外貌到脾氣,都看不出半點耐心,應當是不允許下屬說廢話那種老板。

但喻霁覺得溫常世今天算是很耐心了,因為溫常世又對喻霁補充:“你想說什麽都行,我聽着。”

喻霁定定看了溫常世幾秒,說:“那我随便說說。”

他對溫常世有一種很奇異的信賴,因為溫常世是局外人,意志堅定,或許無所不能,才讓喻霁覺得現在說點不會和別人說的話,也不太要緊。

“我小時候跟韞之一所學校,”喻霁說,“當時我外公身體還沒有這麽差。他住在我們學校附近的房子裏,常常來看我。那時候我爸整天上新聞,在哪兒又泡了一個女明星,有了一個私生子。

”宜市這麽小,我就算每天在學校,也不會不知道。韞之就勸我人各有命,不是每一個小孩和父母的緣分都很深。韞之和他父母的緣分也不深,他說至少我還有我外公。這是上天額外賜給我的,他連外公都沒有。

“你不要看我總在外面玩,我只有韞之一個能說話的朋友。韞之比我大幾屆,他出去念大學之後,我就只剩外公了。

“韞之回來的前一年,我外公确診帕金森以後,邵英祿就讓他住進了那間療養醫院。起先外公還能認出我,後來并發症多了,漸漸就認不出來了。我穿着我媽媽的衣服,他才能稍稍想起一點東西,但也不多。

“如果只有我自己,我沒什麽好怕的——”

喻霁停下來,不再說了。

他孤獨又局促地坐在自己家裏的沙發上,穿着昂貴的睡袍,左手搭在右手上面,無名指上的紅痣小小一點,鮮豔得讓人想伸手去碰碰,看看是不是真的。

喻霁怕的事太多了,怕外公命不久矣,怕邵英祿逼他太緊,怕溫常世被發現,怕溫常世變回去就不認賬。

“我不是要你怎麽樣。”喻霁說。

他本意不是和溫常世裝可憐,說着說着倒真的有點可憐了。

“我知道。”溫常世又說。他坐在離喻霁不遠處的另一個沙發上,腰背很直,注視着喻霁。

喻霁被溫常世看得面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急于讓兩人的氣氛變得不那麽暧昧,眼睛四處瞟着,滿心只想轉移話題。

看見桌上擺着還沒收好的撲克牌,喻霁伸手指住了,裝作輕松地對溫常世說:“不如玩個牌。”

“玩什麽?”溫常世順着他說。

“德州啊,”喻霁站起來,把牌堆到一起去,洗了洗,對溫常世道,“好不好?我睡不着。”

溫常世點點頭,喻霁就發牌了。

喻霁一開始的牌運好,他贏了一局,上下打量溫常世一番,說溫常世現在渾身上下沒點兒值錢東西,就去拿了便簽紙,寫了一張“豬頭”,硬生生貼在溫常世手背上。

第二局又是喻霁贏,他寫了一張“黃世仁”要貼溫常世臉上,溫常世躲了一下,他還來勁了,拉着溫常世的肩膀非要貼。溫常世拗不過他,允許他貼十秒。

喻霁不敢太過分,數到十,沒敢拍照就揭下來了。沒想到溫常世對便簽的膠帶過敏,皮膚上紅了一小片,喻霁湊過去看了看,又用手碰了一下,難以置信地說:“你是不是啊,怎麽比我還嬌氣。”

溫常世冷冷看着他,讓他發下一副。

喻霁這天的好運氣到這裏就到頭了。溫常世贏了他一次,喻霁撕了一張便簽紙,企圖蒙混過去:“輪到你寫了。”

溫常世拿過便簽,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對喻霁笑了笑,道:“今天張韞之告訴我,你前幾年經常跟人玩德州脫衣撲克。”

喻霁立刻罵了一句髒話,又忍不住笑了,說:“他也好意思說。”

還是在喻霁剛上大學的時候,某一次他和張韞之出來玩兒,碰到了張韞之的哥哥張韞啓。

張韞啓對張韞之的态度不怎麽樣,喻霁便替好友出頭,對張韞啓說今天不賭博,誰輸了誰把衣服脫了。

最後,衆人圍觀之下,張韞啓輸的眼睛都紅了,就差內褲沒脫時,喻霁一丢牌,說今天到此為止,跑了。

後來邵英祿還給喻霁打電話,叫喻霁行事收斂點兒,別太過分,讓他不好做。

“就玩這個吧。”溫常世指了指喻霁肩膀,命令他,“先把外套脫了。”

喻霁睡袍外面罩了一件外套,他看了溫常世一眼,幹脆地把外套脫下來,丢到一邊,說:“行啊。”

他又要洗牌,溫常世從他手裏把牌拿了過去,說:“我來吧。”

“你不信任我。”喻霁佯怒道,想要搶牌,被溫常世看一眼又了收手。

“對,”溫常世坦蕩承認,“不信任你。”

下一局喻霁又輸了。

“脫吧。”溫常世從容不迫地把牌翻出來,給喻霁看。

喻霁盤起一條腿在沙發上,瞪着溫常世:“你這是哪裏來的中年臭流氓腔調。”

他眼睛轉了轉,又說:“睡袍帶子也算一件衣服。”

說罷将帶子解了,丢到地上去,先斬後奏。

溫常世讓着喻霁,說:“行。”

接下來一把,喻霁堅持要自己發牌,不料仍舊沒贏。

溫常世這回話都沒說,等着喻霁自己脫。

喻霁手抓着睡袍衣襟,默默看了溫常世一眼,權衡利弊後,決定好賴賬。

“不玩兒了不玩兒了。”他手撐着站起來,動作迅速地想上樓,還沒經過溫常世,手腕就被溫常世抓住了。

溫常世拉了喻霁一把,喻霁重心不穩,又跌回沙發,對溫常世怒目而視:“幹什麽呢。”

“願賭服輸。”溫常世提醒喻霁。

“哦,”喻霁死皮賴臉要把手腕從溫常世手裏抽出來,說,“反正我不脫,要脫你幫我脫。”

看溫常世沒動作,喻霁又說:“你不脫我走了。”

他還沒站穩,被溫常世拽了回去。

溫常世不讓他走,又不碰喻霁,好像真的只不過在等喻霁兌現承諾。喻霁跟他對看了一會兒,抓起了溫常世的手,放在自己扯亂了的衣襟上,說:“真不幫我脫啊?”

溫常世手被喻霁拿着,中指和食指碰到了喻霁胸口的皮膚,但沒有移動。他的指腹都很熱,喻霁本意是開玩笑,可和溫常世貼近了,身體就被溫常世帶熱了。

“喻霁,”溫常世問喻霁,“你和別人玩兒也這樣?”

喻霁愣了愣,突然笑起來了,他眼裏都是揶揄,反問溫常世:“小張沒跟你說前因後果啊?”

他擡起手,按在溫常世肩膀上,溫常世依舊看着他,喻霁湊過去,嘴唇靠近了溫常世,在離溫常世只剩一點距離的時候,喻霁停了下來。

過了幾秒鐘,也或許十多秒,溫常世先低下頭,碰住了喻霁的嘴唇,他吻得并不急切,很輕柔。

像喻霁這樣很少被愛的人,便覺得那些可以被家人愛人珍惜的幸運兒的日常生活,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等溫常世從喻霁身上起來時,喻霁睡袍全散了,上半身露在昏黃的壁燈燈光下,溫熱白皙,只有關節和鎖骨泛着粉。他懶散地躺着,腿曲起來一些,半睜眼睛斜睨着溫常世,用十分輕軟的聲音問:“溫常世,什麽意思啊你。”

喻霁沒有回答溫常世的問題,溫常世卻似乎已經知曉了答案,他同樣避開了喻霁的提問,說:“上去睡吧。”

“走不動。”喻霁開玩笑似的伸手,得寸進尺跟溫常世索抱。

溫常世站着看看喻霁,真的俯身用力,把喻霁抱了起來。

喻霁頭一次被人打橫抱,一時愣住了,溫常世走了幾步,他才反應過來,擡手圈住了溫常世的脖子。

剛才他本來還想問問溫常世,他們這樣算什麽關系。但身體懸空的一刻,喻霁又覺得不重要了。

溫常世像喻霁人生的一條岔道,從他夜跑那一天,他走進去,踩過荊棘挂過彩,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路是不是真的通往終點,又不甘心後退,只好一個勁往前走。

好在喻霁本來就沒走上過康莊大道,不怕什麽繞彎路。

走都走了,就繼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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