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新來的
初秋,下個月就到中秋節了。
天氣依然悶熱,馬路上的高溫随風咆哮成灼人的熱浪,裹在人身上仿佛織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粘膩感揮散不去,攪得人心情煩悶,直想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好好松快松快。
齊琛在雜貨攤前買了瓶礦泉水,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嬸,穿着花格子的短袖,露出了一截皮膚粗糙帶着深淺不一傷痕的手臂。
大嬸收了錢,嘴裏絮叨:“明兒晚上有比賽嗎?”
“有。”齊琛看了眼旁邊的煙,忍住了沒買,摸了條口香糖給大嬸一起結賬,“您想來就來,我跟主辦方說過了,不會把您擋在外頭,也不收您費用。”
“哎,謝謝。”大嬸笑起來,有些圓潤的臉龐上兩只細長的眼睛幾乎眯成了縫,随即她目光越過齊琛胳膊,看向他後方的面館,話音一轉道,“那新來的小夥子,這兩日整日就在這附近轉悠,你看見過他嗎?”
“嗯?”齊琛擰開瓶蓋,回頭看了一眼,他不用問就知道大嬸口裏“新來的”是誰。
倒不是他過目不忘,這裏的人都能記得——“金三角”流動人口很多,除了固定在附近居住的人,他對其他人幾乎沒什麽印象。
但這人別說是他,就是随便拎一個常年在“金三角”混的人來,也能一眼認出這人的不同。
別的不提,那幹淨的衣服、白淨的球鞋、細皮嫩肉的模樣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哪怕此刻那人學着旁邊的人蹲在面館前的臺階上,目光沒有焦點地四處亂看,也活像是個迷途的小王子,渾身都在發光,哪裏有半點屬于“金三角土著人”的模樣?
“看樣子像個學生。”大嬸好奇地打量,輕聲道,“看着年輕得很,皮膚也白,那眼神幹淨的喲,讓我想起老家養的小羊。”
齊琛挑了下眉:“可不是羊麽,閑得沒事跑這兒來,羊入虎口。”
大嬸收回視線,道:“可能是剛畢業的學生,來體驗生活?”
齊琛沒興趣點評他人,拿了口香糖拎着水快步離開了,再沒回頭看一眼。
“金三角”的人對他人的過去和未來都不感興趣,這裏是特別的,而那看上去十分幹淨的男人,顯然不适合這裏,也不屬于這裏,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的可能性。
哪怕那年輕男人的長相很對齊琛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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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泡沫。
齊琛差點就唱出來了。
啊,他走了。
紀星蹲在臺階上,目送對面雜貨攤前的男人離開,對方剛才回頭的時候差點就和他對上視線了。
紀星撐着下巴,想:長得真帥啊,看起來有些兇兇的,還挺對自己胃口。
他的視線在對方緊致挺翹的屁股上轉了一圈,紅潤的嘴角漫不經心地勾着,滿腦子還是對方胳膊、背部上的健碩肌肉,講真,就是在紀星家附近的健身館裏,那些教練的身材也沒有這麽好。
紀星站起身,拍了拍褲子,朝對面雜貨攤走去,也買了一瓶礦泉水。
“身份證,身份證。”一個人從旁邊湊過來,小聲且快速地道,“身份證賣不賣?90後的80元一張……”
“不賣!”紀星皺眉,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說話,從來金三角那天起,這些莫名其妙的叫賣就沒有停止過。
他到現在都想不通,身份證怎麽能拿來賣呢?賣來做什麽呢?
雜貨攤裏的大嬸一邊找錢一邊輕聲道:“小夥子要當心一點啊,這裏可沒什麽好人。”
紀星聽得有趣,便靠在攤前問:“怎麽說?”
大嬸見紀星長得眉清目秀,笑起來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眼睛彎得月牙似的,一臉純真天然,忍不住就心生好感,多嘴地叮囑了兩句:“哎喲,這裏的人沒什麽正經工作的,不像外頭……你從哪兒來的?來幾天了?”
紀星喝了口水,擦擦嘴道:“來三天了,從對面來的。”
“對面”指得就是裕城出名的大橋——裕陽橋對面了。那裏和金三角隔着一條穿城而過的長河,以裕陽橋為連接點,橋那頭和橋這頭卻是迥然不同的風景。
大嬸道:“哎喲,好好的,跑這兒來做什麽?”
“迫不得已。”紀星笑了笑,想起方才在攤前和大嬸聊天的男人,他多嘴問了一句,“嬸兒,請問一下,剛才在您這兒買水的人是誰啊?”
大嬸在金三角待了這麽多年,還頭一次遇到紀星這麽講禮貌,說話斯文的小夥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放緩了聲音道:“那人啊,那人姓齊,是我的老顧客了,就住在附近。怎麽了?你找他有事?”
“沒。”紀星笑了笑,随口道,“看他身材挺好,好奇怎麽練出來的。”
“哦喲。”大嬸立刻擺手,“那可學不得,不安全。”
紀星聽得好奇,還沒來得及多問,就聽不遠處的巷口傳來陌生男人的喊聲。
在這兒待了三天,紀星深知那代表什麽。
金三角的工作基本都是日結,在這裏有中介和工頭,他們發布不同的工作任務,有需求的人會從他們那兒領取工作。
這是金三角不成文的規矩,中介和工頭在其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
此時一個穿着灰撲撲短袖的男人,褲子上沾着泥,手裏正舉着張單子大喊:“日結!日結!有人來嗎!錯過今天就沒機會了!”
不少在街頭巷尾游蕩的人都湊了過去,但他們并不說話,顯得也并不積極。
大嬸道:“你看看,這裏的人啊,只要口袋裏還有點錢,就不會主動去找工作。你這小夥子,看着幹淨體面的,去哪裏不好?非得來這兒?”
大嬸勸道:“聽嬸兒一句勸,你年紀輕輕的,別在這裏頭陷着,不好。”
紀星來了這三天,還頭一次遇到有人好心勸他的,心裏頓感安慰和溫暖,道:“我有分寸,謝謝嬸兒。”
他拎着水瓶轉身朝工頭那兒走去,語調輕松:“我改天還來您這兒買東西!”
逼仄的巷子口,頭頂是橫七豎八拉着的晾衣繩,花花綠綠的衣服像是給天空打了補丁。但炙熱的陽光還是見縫插針地劈砍下來,照在牆頭的一束光線裏漂浮着細密的塵埃,它們就像“金三角”裏的人,麻木地随波逐流,偶爾這裏的時間像是停滞了,和外界格格不入。
工頭篩選過任務,站在路口一條一條地念着:搬磚120一天;網吧看守包夜不包飯80一天;發傳單80一天,工地看門……
人群稀稀拉拉地站着,工頭從兜裏摸出一條發黃的手絹,擦了把額頭的汗,道:“老規矩工錢都日結!要報名的趕緊!”
紀星摸了摸褲兜,他被老爸丢到這裏來時,渾身上下除了手機就只有100元現金——還有管家老吳給他收拾得幾身所謂的“X寶包郵廉價衣物”。這兩日他沒有急着去找工作,只在周圍打聽消息,這裏的消費水平低到令人不敢置信。
沒聽說過牌子的2L礦泉水、4元錢的清水挂面加散煙就是這裏人的标配,俗稱“金三角三寶”,網吧1元錢一小時,7元錢包夜。
紀星在工頭那兒領了網吧網管的活,去報道前他提着行李袋準備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這幾日他住在金三角外的小旅館裏,錢是二哥給的,目的是讓他先熟悉一下周圍環境,一周後旅館會自動結賬。
小旅館的環境實在不怎麽樣,但紀星跟着中介看到金三角內的“大通鋪”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甚至懷疑,金三角根本就是一個異世界,是哪裏都不可能存在的異世界。
“8元一個床位。”中介踩着拖鞋,頂着大肚子,上下打量紀星,“還有15元的床位,那個是上下鋪。”
紀星捏着鼻子,站在幾平米大小的屋內,此地光線昏暗,屋子裏根本沒有“床”,只有一張大木板和墊腳的紅磚,硬生生搭出了一個大通鋪。所有人擠着睡在一處,連像樣的枕頭和被子都沒有。
屋裏發出不明物體的腥臭味,能讓人把隔夜飯都嘔出來。
“就,就這樣?”紀星遮着口鼻,艱難道,“8元一晚?”
“是啊。”中介習以為常,點了根煙道,“你要住就先交一周的錢,浴室和廁所在樓下,是公用的。”
紀星連連搖頭,退了出去,肩膀不小心碰到門框,他忙擡手拍了拍衣服,仿佛是沾染上了劇毒一般,臉色慘白。
“沒有其他可以住人的了嗎?我是說那種,單間。”紀星滿臉不可思議,“有單獨出租的房子嗎?我租房,可以嗎?”
中介睨了他一眼,道:“有,房租一個月3千,要先交半年,中途要不租的話這錢是不退的。”
紀星一聲髒話差點脫口而出,忍了半天才道:“你這種環境租這麽貴?還不能退?這是什麽道理?”
“這裏就這樣,你不願意可以不租啊。”中介帶着他往外走,有些不耐煩,“你到底住不住的?不要浪費我時間好吧?”
紀星心裏翻天覆地,滿腦子崩騰的草泥馬。這破地方你還拽上天了?誰給你的勇氣?若是放在幾天前,小爺連個屁都不會賞你!
可現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紀星捏着兜裏的幾十元錢,有些後悔自己莽撞地應下了這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紀星,你還是太年輕了。
紀星默默地自我反省。
房子租不起,附近也沒有其他旅館了,就是有,他也沒錢住旅館。
紀星想住那個15元的上下鋪——好歹那是床啊。可他現在連一周的錢也交不出來了,只得一臉屈辱地住進了“大通鋪”。
當天夜裏,紀星滿腦子的“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去哪兒?”一整夜沒能合眼。
初秋,天氣尚且悶熱不堪,屋裏連個電風扇也沒有。紀星整晚仿佛蒸桑拿,屋裏各色人臭味熏天,簡直要發酵出一種謎之地獄味道,後半夜這味道甚至變得非常有層次感,幾度讓紀星崩潰地想要爬起來收拾行李回家。
不管是被誰嘲笑都好,他為什麽要來受這個氣呢?就因為不想去老爸的公司上班,他就得被丢來這裏受折磨?
憑什麽?!
翌日紀星大汗淋漓臉色發青地爬起來,內心又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成就感。
他敢說,将紀家任何人丢來這裏一晚,都不會做得比他更好了。
他堅持住了!他挺過來了!還有他媽的什麽是不能熬過去的呢?!
一年,他只需要在這兒待上一年,向老爸證明自己沒有紀家也可以活得很好。
他做得到!他可以的!
紀星暗暗握拳,頂着一頭亂毛準備下樓去公共浴室洗個澡,換身衣服。
他想:任何不能打倒他的,都将使他更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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