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53.夢魇
紀星自小被保護得很好,最大的壓力也就是紀父對他的嚴格要求和希望他畢業能進公司,為紀家出一份力的想法。
這種事在任何大家族裏都很常見,外界的眼光、評價,來自家人的嚴格和高期待,他們的路一早就被注定了,沒有什麽自由可言,也就年少時能發發瘋,一旦畢業開始工作,很多事就由不得他們說了算。
但相比失去自由,換來的卻是普通人奮鬥一輩子也爬不上的頂端——權勢、金錢、別人的敬仰尊重、豐富的人脈資源以及只要不出意外,能順風順水一輩子沒有後顧之憂的好日子。
而自由從來都是相對的,紀星在金三角待了這些日子,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可哪怕他曾經和父親有過很大的分歧,有過争執和反抗,在齊琛面前那都是小打小鬧。紀星是在家人的愛護下長大的,這毋庸置疑,紀父雖嚴格,哪怕是打着“為他好”的旗幟,也是關心他,愛護他的,更別說紀母和他的大姐、二哥,從來也不舍得他受一點委屈。
所以紀星很難想象,齊琛的少年時代會過得那麽黑暗。
“我老家在一個靠山的偏僻小村子裏,母親是被買來的——不是拐賣,村子裏男人太多了,沒有适婚的女性,我爸到了結婚的年紀家裏就用扁擔挑着兩筐錢翻過山去隔壁村子裏買媳婦,我們那邊這種事很常見。”
說得好聽是彩禮,實則男女方彼此都不認識,也沒見過,沒有什麽媒婆牽線,就是挑着錢去找适婚的人家,女方家接受這個價格,能嫁就嫁了。當天就能将人擡回家去等着辦喜事。
紀星聽得很懵:這簡直像是出門買菜一樣。
“我爸和我媽的感情不太好,經常打架,我媽脾氣比我爸還暴躁,有時候我爸打不過她,就會拿我和弟弟撒氣。”齊琛道,“我弟弟比我小兩歲,長得弱雞似的,胳膊上沒幾兩肉,成天也沒人照顧,春夏秋冬都坐地上……”
齊琛見紀星一臉無法理解的樣子,主動解釋道:“家裏窮,沒什麽家具,屋裏就一張床,一家人都擠在一起睡。弟弟從小穿的衣服是我和我爸的。”
齊琛所在的地方相對偏遠,要去鎮上幾乎得花上一天的功夫。
村子裏沒什麽可玩的,連臺能看的電視也沒有,房子破破爛爛,常年漏雨——其實家裏長輩但凡勤快一些,也不至于活成這樣,就算是去工地搬磚,一年也能拿回來不少錢。
可齊琛家不一樣,齊父是個出了名的懶鬼,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
一家人就靠吃着低保戶外加門口一小片玉米地過日子,但那玉米也不拿出去賣,每年靠天生天養,有玉米了就吃,吃不下的玉米也不收,就那麽爛在地裏。
“小弟別的沒學會,把爸的懶惰學了個十成十,從小就什麽都不愛做。”齊琛說起這些,都不太敢看紀星的眼睛,家庭的關系,讓他骨子裏始終有一種自卑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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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星摸了摸齊琛的手,兩人四目相對,紀星親了齊琛的嘴角一下,給他無聲的鼓勵。
齊琛有些動容,蹭了一下紀星的臉——像頭猛獸低頭撒嬌,意外地讓人心裏發軟。
“我初中的時候,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齊琛繼續說,“村裏男孩多女孩少,我發現我對女孩沒什麽興趣,反而對男孩關注更多一些。初二下學期的時候,我喜歡上了一個……”
齊琛有些緊張,舔了舔嘴皮,似乎不知該怎麽說這件事。
這件事影響了他的後半生,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他偶爾會做惡夢,夢裏都是當年的畫面,那段羞恥的、難堪的、被人罵做惡心醜陋的記憶變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魇。哪怕後來他長大了,明白了很多,卻也始終無法放下。
年少時代産生的心理陰影,除了自己看開、控制
、隐藏或者學着和自己握手言和,努力走出來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痊愈的辦法。能走出來也不過是放下過去,但傷口依然存在,不會消失。
它将成為一個覆蓋着厚厚灰塵的傷疤,輕易不能觸碰,一旦觸碰,依然會連着肉生出鈍痛來。
有些事過不去,永遠也過不去。
就這麽會兒時間,齊琛額頭冒出了冷汗,他沉默了許久才幹啞道:“我喜歡上了一個……瘋子。”
紀星心頭一跳,腦袋裏嗡得一下,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齊琛臉色發白,閉了閉眼道:“他當時二十……二十多歲,長得很好看,他家裏人不管他,也不帶他去看醫生,他時而正常時而瘋癫,據說這是遺傳的。”
一個剛剛發現自己喜歡同性,并會産生沖動的小男生,認識了因為發瘋迷路偷溜到家門口來的瘋子青年。
青年長得十分好看,當時的小齊琛再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他瘦弱、清秀,一雙眼睛渾濁卻産生了一種奇異的古怪的美。
他在齊琛家的玉米地裏偷東西吃,被小弟發現了,青年慌不擇路地逃跑,齊琛追了過去。那人跑不快,感覺手腳不協調似的,很快被齊琛撲倒在了地裏。
齊琛壓在青年身上,對方渾渾噩噩,吓得哭起來并不斷低聲道歉。
他哼哼的聲音像帶了羽毛,在齊琛心頭搔癢,齊琛知道不可以,但身體的反應卻完全不受控制,那是他第一次對着一個同性有了反應。
齊琛吓得不行,連滾帶爬從青年身上翻了下來,兩人大眼瞪小眼,都是驚魂未定。
好在青年這時恢複了正常,他沒有責怪齊琛,因為難得清醒,教了齊琛一些生理上的常識。原來他沒發病以前是一位老師,後來發了病,只能被接回老家,就這麽斷送了未來。
他一天裏清醒的時間不多,正常時是非常溫柔耐心,像清風一樣令人舒服的人,而當他瘋起來時,他笑聲恐怖,模樣猙獰,像是身體裏住着一個魔鬼。
齊琛也說不清為什麽,可能是好奇,可能是同情,可能是那一瞬間的沖動,他有意識地和青年來往起來。
青年清醒時會跟他講很多外面的見聞,讓他要走出去,多看看,不要留在小村子裏,不要毀了自己。
而青年瘋癫時,齊琛就陪着他滿山亂跑,摔得一身泥,青年大哭大叫時,他就躲在一邊偷偷地難過地看着。
他對青年說:“等我長大有錢了,我帶你去看病。你家不管你,我管。”
那大概是小少年此生第一次主動給出的承諾,帶着一顆少年熾熱的,有些害羞又有些不安的真心。
青年捏了捏齊琛的臉,不置可否。
“我跟他相處了……幾個月,家裏人不知道這事。”齊琛道,“後來有一回,我……我沒忍住,在他發瘋的時候,親了他。”
齊琛說這話時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見了,很難想象一個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臉上布滿了羞愧、尴尬、難堪,還有無法言說的悲傷。
他說得很艱難,紀星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我也說不清當時是什麽心情,就是沒忍住。”齊琛垂眸看着地板,手心裏都是冷汗,“我對他有好感,喜歡他,但我不應該……我知道我趁人之危,這很不對,而且有些……”
齊琛動了動喉嚨,“變态”兩個字他說不出口。
這是後來他的家人、他的弟弟、他的鄰居們罵他的話。
“變态!連個病人也不放過,惡心!”這些謾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充斥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讓他連頭也擡不起來,背脊也壓彎了。
紀星想起了齊琛發現被他調查隐私時,那一瞬間
失控的憤怒,那憤怒裏帶着某種自暴自棄,帶着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的惡意,有種違和的發瘋感。他想将人拖進深淵毀掉般不顧一切的模樣,和他之前展現的溫柔體貼、從容淡然完全不同。
就像是突然被分割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時候紀星就覺得奇怪,齊琛整個人充滿了矛盾,藏着巨大的秘密,如今他知道了,這個秘密伴随着對方青春期的騷動,無法自控的情感和自責,像沼澤一樣淹沒了齊琛。令人窒息。
他的內心或許一直帶着某種毀滅一切的瘋狂,也許就是後來選擇拳擊的重要原因之一。
“後來呢?”紀星抱着齊琛,摸了摸他的頭安撫道,“不想說就別說了,我發誓,我沒查過你的家庭。”
齊琛當日最憤怒的,其實并非是調查他被陷害這事,他怕得是別人查到他的老家,這才是他真正想隐藏的秘密。
“我就親了他那一次,但被我弟弟看見了。”齊琛道,“他告訴了家裏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罵我變态,占一個病人的便宜。他被他的家人帶走鎖起來了,我……被我爸毒打了一頓,從家裏趕了出去。”
他們受不了有一個比瘋子還瘋的兒子,受不了這樣一個變态和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
村支書得知此事,暫時将他收留在家,但情況卻越來越惡劣,村裏的人吆喝着要趕走他,他去上學,也被同校的人欺負。
那時候他還沒有長得這麽高大,加上家裏窮吃不飽飯,大風一刮就像會被吹走似的,連着幾天他都帶着傷回了村支書家。可被欺負,被蔑視,也只是命運的雪山崩塌前的小小警告,幾天後,他就聽說了青年在家自殺的消息。
拳館裏安靜下來,四周寂靜極了,紀星幾乎屏住了呼吸。
兩人一時誰也沒說話,似乎雙雙不合時宜地走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齊琛才沙啞着嗓子道:“是我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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