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54.往前走
仿佛是回應齊琛這句藏了多年不敢說的話,窗外突然打起了悶雷,閃電在雲層裏穿梭,大雨轉瞬傾盆而下。
金三角的房子修建得都不高,遠遠能看見天邊劃過電光,剎那如同白晝,眨眼功夫又歸于黑暗。大雨砸在玻璃窗上發出咚咚地撞擊聲,涼意從窗縫裏擠進來,裹住了擁抱的二人。
空氣裏帶着潮濕的,發黴般的味道,仿佛連帶齊琛的記憶一起,從某個久遠的回憶裏蘇醒,咆哮在耳邊,将血淋淋的一幕徹底拉開,露出了男人一直深藏心底的傷口。
紀星眼眶發酸,鼻子裏堵得發痛,還沒回過神,就落下了淚來。
他心疼齊琛,疼得連呼吸都發出了鈍痛感,無數情緒一下一下敲打在心房,令他耳鳴、失聲,他有很多話想說,卻找不到最合适的詞來安撫面前的人。
他想說: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害死他,你不是故意的。可他知道這樣的說辭蒼白無力。
他只能無聲地抱着齊琛,一下下輕輕撫摸他的背,就像小時候他害怕打雷,做了惡夢,家人為他做得那樣。
他側頭親吻齊琛的耳朵,臉側,心酸的淚水滴落在齊琛手背上。齊琛擡頭看了他一眼,勉強一笑,擡手擦掉紀星的眼淚,溫聲道:“別哭。”
紀星聽他這麽說,反而更想哭了。
齊琛長長籲出口氣,道:“那之後我被停了課,對方家裏覺得這是我的責任,找我爸媽要求賠償。我……爸媽公開和我斷絕子女關系,村支書見事情鬧大收不住,為了保護我,将我送去了縣上他一位親戚家裏。”
少年齊琛被家人抛棄,又得知初戀的噩耗,連着發了三天的高燒。
他在懷着忐忑、不安、心酸又喜愛的心情親吻那個青年時,從未想過後來會發生這些變故。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他死,他還沒有兌現那些承諾。
他也不敢去想,對方為什麽死。
他渾渾噩噩,被村支書幫着轉了學,自此再沒回過家。
那之後他的性格變得陰沉,常在學校打架鬥毆,而且出手總是非常狠辣,帶着嗜血的絕望味道。
他想,該死的那個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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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支書在這期間一直幫忙勸說他的父母,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拿法律威脅,齊家人都無動于衷。兩方吵起來,齊父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吼:“你有本事就把我抓了!送牢裏去!我倒是要看看!親兒子把老子送進監獄,他還有沒有臉繼續活着!”
村支書終于想明白了,這樣的家庭回來又有什麽意義呢?無非是再給孩子傷口上撒把鹽罷了,在這種環境裏生活下去,好好的孩子指不定就毀了。
倒不如走得越遠越好。
村支書勸不動齊家人,轉過頭來勸齊琛,讓他好好學習,好好活着。
可少年齊琛那時候橫遭此事,哪裏承受得住?心态崩了,狀态一路下滑,眼看着就要拉不回來。
正在此時,那位照顧齊琛的村支書親戚倒是另辟蹊徑,跟村支書商量:“我看這孩子打架挺有章法,不是亂打,腦子還挺機靈,知道保護腦袋和肚子。我看不如這樣,他心裏有氣就想個辦法發洩出來,我有個朋友在市裏開拳館,送過去磨煉磨煉,也能長長見識。”
村支書對拳擊沒啥概念,那位親戚卻剛好是拳擊愛好者,平日沒事也喜歡去縣城的小武館裏玩玩。
他是無意中在街頭看見齊琛跟人打架,一個打四個,還沒怎麽吃着虧。他就眼睛一亮,拍案想了這麽個主意。
村支書也沒其他辦法,跟齊琛商量,齊琛也無所謂,于是趁着假期,幹脆就将孩子送過去了。
就這麽的,齊琛在拳館學習,慢慢地反而喜歡上了這一行,他憤怒、陰暗、瘋狂的念頭都能在這裏找到出口,酣暢淋漓地打完一場,心裏總能
舒服許多。
小小年紀他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會打,抗揍,因為心裏有股勁兒讓他出拳快準狠,像頭不服管的猛獸,亮出了獠牙。
拳館有心培養他,初中畢業後齊琛就正式進了拳館訓練,後來得了獎,又被當時還毫無名氣的小俱樂部“黑獅”看上,加入了俱樂部。
那之後他為“黑獅”帶來了數不清的投資和贊助,令黑獅快速發展壯大,簽約的拳手也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他的利用價值被榨了個幹淨,被毫不留情地趕走了。
“我後來賺得錢,一半自己存着,一半給了村支書。”齊琛道,“他一直不收,我便都轉到了他親戚那裏,也就是你查到的那個賬戶。要不是他們,不會有現在的我。他們都是好人。”
紀星抿了抿唇,啞着嗓子道:“你說拳擊是你的第二個家……”
“人沒有歸屬感會很可怕,尤其周圍的人都不接受你,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看不到未來時,那種感覺能把人逼瘋。”齊琛道,“我被斷絕了子女關系,被趕出家門,已經失去了能回去的地方,沒有了歸屬,是拳擊讓我再次安定下來。我把這個職業當做了我的精神寄托,我唯一的避風港,可以說拳館、俱樂部就是我的‘家’。但後來,這個家也舍棄了我。”
連着兩次被認定的“家”抛棄,這種打擊是無法形容的。
紀星無法想象提着行李孤身一人,連要去哪兒都不知道的齊琛,最終來到金三角時是怎樣的心情。
留在黑拳賽,哪怕是打假拳,或許是他當時最後的“救命稻草”。
“對不起,我一直不想說這事。”齊琛和紀星額頭相抵,閉着眼道,“我怕你覺得我是個……變态。”
“你不是。”紀星抖着手捧住男人的臉,“你睜開眼睛,你看着我。”
齊琛睫毛抖了抖,慢慢睜開眼睛,他眼底帶着虛弱,那雙總是堅定的,充滿了攻擊性的,時而也會充滿笑意溫柔的眼睛,此時卻帶着強烈的不安和怯懦。
這是紀星第一次看見對方示弱,讓他只想寵着齊琛,抱着他,哄着他,只要他開心,讓自己做什麽都行。
他從未這麽心疼過一個人,恨不能将最好的都捧到他眼前。
紀星和他對視:“你只是喜歡他,不要回避你原本的心情。你喜歡他,對他有好感,你想讓他開心。不要……”
紀星聲音有些哽咽,穩住了情緒才道:“不要因為自責愧疚,不要因為別人罵你,就認定這份喜歡醜陋不堪。不要為這份喜歡自卑,不要逃避,不要覺得羞恥。”
紀星不知該怎麽說,他本就不會安慰人,他只是很難過:“如果是我,如果被你喜歡的人是我,我知道你為這份喜歡而難堪,你為親了我而覺得羞恥,我只會更難受。沒有人想被視為‘難堪和恥辱’。”
齊琛整個人一抖,他看着紀星,呼吸逐漸粗重,眼眶猛地紅了。
喜歡本是最簡單、最純粹的事情,喜歡本身很美好,它不選擇性別、年紀、身份、權勢;它不看美醜、不看強弱。
可世人卻會在“喜歡”上貼滿無數标簽,它被壓得太沉太重,失去了原本的光芒。
齊琛喜歡上一個不普通的人,加上年齡差,加上性別問題,就讓整件事陷入了“獵奇”之中。它不符合人們認定的價值觀,它帶着不确定,帶着令人恐懼的未知。
于是連他自己也将這一切當做了“錯誤”。
哪怕他後來長大,看了很多人很多事,懂得了許多,這個念頭卻始終無法更改——他親吻了一個瘋子,他們還是同性,他是個“變态”。
他為這份感情羞恥、難堪,對自己帶着隐秘的憤怒、失望、悲哀,就這麽形成了一個無法切割的“腫瘤”,包裹在血肉下,随着他的生命沉重跳
動。
“如果他真像你所說,是個知識淵博的老師。”紀星道,“他正常的時候溫柔耐心,看清了許多人事。那我認為他不是因你而死。”
紀星有這種直覺,他覺得青年的死更多是因為家人的冷漠和後來的拘禁,那讓他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和價值。
他希望齊琛能解開這個心結,但他也知道這事急不來,他猶豫道:“你想知道他的死因嗎?我可以幫你查。”
齊琛搖頭:“無論是什麽原因,我都是導火索。”
“你不是。”紀星糾正他,“導火索是他的病,是他家人的态度,你只是……”只是那只點燃導火索的火柴。
齊琛捏了捏紀星的手:“不要去查,讓他過去吧。”
時間一晃而過,他已經比當年喜歡的青年還大了幾歲,對方卻永遠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華裏。
紀星點頭,外面的雨還在下,齊琛站起身拿了休息室裏的雨傘,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他:“吓着你了嗎?”
紀星搖頭:“沒有。”
齊琛疲憊地笑了笑,若有所思,伸手拉着紀星回家。
他們在大雨裏合撐一把傘,摟着緊貼在一起,仿佛洶湧波濤裏彼此唯一的依靠。但雨太大了,還是沾濕了他們的衣服和褲腳。
冷風裏,紀星的鞋襪都濕透了,他突然清醒了不少。他終于明白齊琛總不讓他多管閑事,不讓他插手劉嬸私事的原因,也明白了他所說的,有些傷注定好不了。
這路上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你永遠不知道他笑着的背後,發生過什麽。
紀星當日評價劉嬸的事,說:“只要往前走,總會好的。”
他現在也想對齊琛說同樣的話,不同的是,他會一直陪着他。
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吧,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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