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65.轉眼

紀星去了蘇長玉家,癱在沙發上好一會兒後知後覺的情緒才洶湧上來,随即迅速淹沒了他。他拽過抱枕将自己的臉埋進去,無聲地痛哭出聲,感覺自己特別丢人委屈,但這會兒他完全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

談戀愛好難啊,想和一個人在一起怎麽就這麽難?

聲音、表情、眼神、語言都無法傳達,明明是第一次這麽用力主動地去喜歡一個人,想為他做得事還有很多很多,可就是會被誤解,會互相傷害。

明明是那麽親近的一個人,轉眼二人間就出現了巨大的鴻溝,仿佛誰也沒有真正了解過誰。

紀星覺得太難了,他有些心灰意冷,像是熱戀期被兜頭澆了冷水,整個人從腳底到頭皮都一陣陣的發涼。

不僅發涼,還痛徹心扉。

蘇長玉讓人去端了水來,坐在他旁邊半天沒出聲,等紀星哭得差不多了,呼吸聲開始平緩,他才摸了摸脖子不自在地道:“是我烏鴉嘴,是我不好,你生我的氣吧,別把自己氣壞了。”

紀星将蘇長玉之前給自己的銀行卡扔過去,眼睛通紅,面無表情:“跟你有什麽關系?我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了,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銀行卡你拿走,不需要了,我不回金三角了。”

“真不回了?”蘇長玉看了眼卡,又瞄他,“就這麽……結束了?那比賽……”

“比賽照常進行,公號我也會繼續做。”紀星吸了吸鼻子,倒在沙發裏有氣無力道,“他可以放棄,但我不會臨陣退縮。而且這已經是我的理想了,有沒有他我也會繼續做。”

蘇長玉拍了拍紀星的大腿,見紀星滿臉疲憊,擔憂道:“上樓去睡一覺吧?休息一下,晚飯好了我叫你。”

紀星沒動,仿佛交代完後事般原地成了一具活屍,就那麽呆呆地看着地板,任憑蘇長玉再說什麽也沒有反應了。

蘇長玉沒辦法,只得給他找了薄毯來蓋着,将客廳的空間留給他,準備出門去跟齊琛談談。

只是他剛轉身往外走,紀星又突然“活”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輕聲道:“長玉,我跟他分手了。”

紀星進門時就說“我們分手了”,語氣有些茫然,讓人心疼,可現在的語氣卻帶着嘆息和蘇長玉尚無法理解的冰涼。

同樣的話,卻說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情緒,蘇長玉抿了下唇,有些不忍。實際上他一早就不看好這兩人的戀情,差距太大了,最終兩個人都會痛苦。

但紀星顯然是陷進去了,他認識紀星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他這麽脆弱無助的時候。

可感情的事,旁人幫不上忙。

蘇長玉想勸慰幾句,紀星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拉了拉他的手腕,道:“別去找他,他也很累了。”

蘇長玉那一瞬間情緒複雜,鼻子竟有些發酸,最終只點了點頭,讓紀星好好休息,離開了客廳。

他站在入戶花園的門前,看着窗外的景色——這裏是裕城最好也最貴的樓盤之一,正是紀家開發的樓盤,樓盤外的景色正對着裕城外的山脈,天氣好的早晨,還能看見白茫茫的山霧聚集在腳下,能看見朝陽一點點撕開雲層的畫面,十分美不勝收。

蘇家因為和紀家關系不錯,拿下這套樓盤的頂層四樓沒花多少錢。但那在普通人的眼中,也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

整整四層樓,內有兩處電梯,客房、傭人房、書房、娛樂房應有盡有,連安裝了密碼的收藏室都有兩間,更別說頂樓還有一個私人直升機的停機坪。

旋轉樓梯設置在客廳一角,摒棄了傳統的扶手欄杆采用了鋼絲垂吊的設計,樓梯是純透明玻璃,整個樓梯面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則是綿延起伏的山脈。

仿佛整個人随着樓梯走入了山林間,視野非常開闊。

光這個樓梯,就花了五十萬。

這是裕城上層圈子的日常。

是蘇長玉、紀星最習慣的日常,可那不是金三角的日常,也不是齊琛的日常。

蘇長玉其實能理解齊琛的心情,資本的積累不是一個普通人能追趕得上的,個人再怎麽努力,再怎麽奮鬥,和資本滾雪球的收益完全無法相提并論。

現實的殘酷,也并不是“努力”兩個字就能化解的。

如果齊琛和他們一樣是這個圈子裏的人,和紀家門當戶對,那麽這一切痛苦都不必發生。可若真是如此,那齊琛也不是齊琛了。

紀星愛上的那個男人,是在黑暗裏也會仰望星空,是明知沒可能依然不願放棄,會不甘心,會掙紮,哪怕一身狼狽肮髒,眼神也會發亮的人。

紀星愛上了那樣的齊琛,願意主動幫他,可也正因為他的愛,最後卻讓齊琛退縮了。

這多麽可笑,多麽諷刺。

蘇長玉雙手插兜,回頭看了眼客廳的方向,命人照顧好紀星,轉身離開了。

金三角,超市裏齊琛買了一口袋的啤酒,又拿了幾包煙,面無表情地結賬。

老板認識齊琛和紀星,笑呵呵地道:“又是給小紀買的?你得跟他說說啊,年輕人喝這麽多酒不好呀,以後老了身體什麽毛病都有了,還是要趁年輕好好保養……”

齊琛低頭将錢捏皺了,結賬之後提着口袋離開,沒有回答。

走過拐角,劉嬸剛好提着菜回來,遠遠見了他就打招呼:“哎!小齊!”

齊琛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呆滞木讷,劉嬸又往他身後看了看,沒看到那截形影不離的“小尾巴”,笑着道:“小紀呢?那天他不是說要去我那兒吃餃子嗎?我給他包好啦,你晚上跟他一起來吃,啊?”

齊琛唔了一聲,手指被細細的口袋勒得發白,指甲掐進了肉裏。

劉嬸看了看他的臉色,小聲道:“哎喲,又吵架啦?你們倆年紀也不小啦,幹嘛總吵架?你讓着他一點嘛。”

劉嬸早就看出了齊琛和紀星之間的關系,但她也不說明,只拍了拍齊琛的手臂:“比賽要開始了吧?小紀比你還緊張呢,來跟我聊天的次數也多了,估計是他解壓的方式吧。你都不知道……”劉嬸想起什麽哈哈哈地笑起來,“他自言自語的樣子好玩極了,哎喲,真該讓你看看。”

齊琛深吸了口氣,狼狽低頭道:“我先回去了。”

“哎?好,別吵架啊。”劉嬸囑咐道,“有什麽話好好說,啊?”

齊琛逃命似地跑走了,仿佛原地有刺紮着他的腳心,讓他無法好好站立。等沖回家中,關上門,他才發現自己跑出一身大汗,口袋下方不知何時破了個口子,掉了幾罐啤酒出去。

他也懶得出去找,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來,就那麽愣愣地坐了半日,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冰箱裏還放着紀星喜歡吃的菜,還有前一晚沒啃完的甜皮鴨。

紀星眼大肚皮小,想吃宵夜又吃不了多少,齊琛出去給他買了點零食回來,他只吃了幾口就嚷嚷肚子漲得發痛,齊琛只得将他摟在懷裏幫他揉肚子。

明知道對方是在耍賴撒嬌,就是想賴在自己懷裏而已,齊琛也樂得睜只眼閉只眼,享受片刻溫存。

對方身體的溫度仿佛還在懷抱裏,齊琛麻木地坐了一會兒,又起身去紀星的房間看了看。

東西都沒拿走,齊琛心裏松了口氣,總覺得紀星還會回來似的,但想想又覺得滑稽,這些東西對于紀星來說,根本毫無意義。

破爛的行李袋,廉價的衣服,這些本來就不屬于紀星,他也沒必要帶走。

就這麽結束了?

齊琛有些恍惚,感覺心裏空得難受,有什麽東西在心尖上反複不休地撓着

,渾身癢痛,但又不知該伸手去抓哪裏。抓哪裏都沒用,因為那感覺是從心尖上、血液中、骨髓裏冒出來的。

他坐不住似地來回在屋裏轉圈,呼吸不暢,心裏那種空落的感覺卻越發嚴重。

他幹脆在屋裏做起了恢複訓練。舉啞鈴、下蹲、仰卧起坐、俯卧撐、俯身登山……

累得擡不起手來了,腳下也一陣陣發軟,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滴落,砸在地板上,他側頭看見了沙發縫隙下落着的兩片海苔。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落的,打掃的時候居然沒發現。

齊琛不吃零食,這當然是紀星落下的。

就這麽兩片海苔,讓齊琛整個人凝固在了那裏,他保持俯身登山的姿勢,腹肌上的肌肉繃得很緊,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後他的雙手開始顫抖,再也支撐不住,趴在地上劇烈喘息,喉嚨裏發出悶悶地哽咽。

晚十點半。

紀星果然沒有回來,齊琛沒吃飯也沒開電視,在餐桌邊枯坐一晚,最後拿出了啤酒,一一排好,打開喝了起來。

他多年飲食健康,習慣也很好,幾乎不怎麽喝酒,抽煙更是不會。

他就這麽一口煙,一口酒,嗆得自己難受也不停,不知道在發洩什麽,整個客廳很快煙霧缭繞,嗆得齊琛肺都痛了。

最後一罐啤酒下肚,齊琛已經暈得站不起來了。

他扶着桌子晃了晃腦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又漲又惡心。他想去廁所,半天站不起來,嘴裏嘀咕:“年輕人,不要總喝酒。”

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屋裏沒開燈,只有窗外的點點燈光照在窗臺上,形成淡黃的光暈。

齊琛茫然地看了片刻,哈了一聲:“你走了。”

沒人回答,屋裏安靜得可怕。

齊琛摸出老人機,費力地眯着眼看通訊記錄,然後撥了出去。

那邊響了好幾聲,沒人接,最後被挂斷了。

齊琛捏扁了啤酒罐,盯着屏幕笑了幾聲,站起來艱難地去了廁所。

廁所的門關上,傳出嘩啦啦的水聲,片刻像是壓抑地哭聲從門後傳來,聲音漸漸大了,帶着痛苦,仿佛野獸被困住了手腳,綁在籠子裏,對籠子外的自由發出了來自靈魂的怒吼和質問。

齊琛醉了個徹底,在廁所裏靠着浴簾睡了一覺,醒來時頭疼欲裂,卻還是夜裏。

仿佛時間停滞了,這痛苦的一夜就是翻不過篇去,屋裏的煙味和滿地啤酒罐不斷地反複地戳痛着他。

他踉跄爬起來洗了個臉,已經淩晨兩點半了,他拿了包煙上了天臺,看見摔碎了一地的桌椅和丢在角落裏的小燈。

他點了根煙,咳嗽着深深抽了一口,遙望裕陽大橋,像他以前常會做得那樣。

可這一次和以前的哪一次感覺都不同,青煙刺得他雙眼發疼,再沒有看下去的勇氣。

不知從哪家沒關緊的窗戶裏傳來隐約歌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還有人在跟着高歌,五音不全,實在難聽。

齊琛就靠在天臺邊,叼着煙,竟将幾句詞聽進了耳裏。

——有沒有人,在某個地方,等我重回,當初的模樣

——成就如沙堡,生命如海浪,浪花會淘盡,所有的幻象

——最平凡日子,最卑微夢想,何時才發現,最值得珍藏

齊琛掐了煙,雙手微微顫抖,情不自禁跟着輕哼起來。

“有沒有人,告訴我真相,時間就是,最巨大的謊。以為的日常,原來是無常,生命的具象,原來只是……”

齊琛擡手揉了揉眼睛,對着天空爆發地大喊:“啊——!!!”

夜裏寂靜一片,連五音不全高歌的人都吓得閉嘴了。

齊琛深吸一口氣,再

次大喊:“啊——啊——!!!”

樓下亮起燈,有人往窗外扔了盆子大罵:“誰啊?神經病啊?!”

齊琛劇烈喘息,肩膀微微發抖,轉身抓起角落的小燈泡沿着天臺邊緣重新挂好,将電插上,有幾顆燈泡壞了,剩餘的小燈泡微弱地亮起來,發出顫顫巍巍的光。

但只是這一點光,卻讓齊琛眼底亮起來,他暗自咕哝什麽,又去将自己摔碎的桌椅拖過來,去樓下找了工具箱,回來坐在地上對着桌椅叮叮哐哐地修了起來。

修好了一只椅子,椅子腿有些歪,他努力将它擺正了,站在一邊看了看,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能修好。”齊琛嘀咕着,又轉身繼續去修剩餘的桌椅,“我能修好,我可以的。”

這一晚,頂樓叮叮哐哐的聲音響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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