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環景十年臘月裏頭,顧濟抽了空,特特的拜訪了齊府。
舊年更替應酬多,齊老太尉年事已高,早早的稱病謝客,齊傅九年外派,甫歸京師,即刻一人挑了将軍府的大梁。适逢丞相大人來訪,齊傅自然殷勤的招待。招待的排場自然沒的說,酒水席極盡奢華又講究雅致,珍馐海味雕琢擺置的極精巧,偏顧濟久疾初愈,大多吃不得,只挑了幾樣清淡的略略嘗了一口,大多數時候,便是聽着齊傅天高海闊的侃。
齊傅本是個活潑性子,少時就有一張油嘴,又在南疆歷練多年,見多識廣兼且能說會道。兩個人的酒席雖然冷清,卻因齊傅的嘴皮子和不停歇的歌舞,倒也熱鬧的緊。
齊傅說完的外頭的風光,一折話題結束,轉而聊起了戲曲,戲曲說了三兩句,又想起一茬:“哎!今日趕巧了,讓你聽個好的!”
于是齊傅像得了個大寶貝要獻給顧濟似得,招手吩咐了幾句奴仆,随後大廳裏的舞曲驟停,舞姬應聲退下。
幕布後的笙鑼又起,這一次敲出了另一種江南水鄉的調子,顧濟回首打趣道:”你這厮,南疆野了□□年,怎麽還懂這些小曲兒?“
齊傅豎了食指在嘴唇上,意思是別說話,細聽。
顧濟也就放下打趣的心思,聽那一出葛問函的“青衣調”。
煙雨江南特有的迷蒙水色,葛青衣的音色仿佛莺轉空靈,清滌的歌聲似吳侬軟語,板鼓篤敲拟烏篷船橹聲遲遲,絲竹清聲迂回入耳,聽的人仿佛身臨其境。
一曲方歇,齊傅打眼去瞧,發現顧濟手中的酒盞就這麽擡着一直未飲,竟有聽呆了的意思,立即笑着道:“好聽的都忘記吃酒了?”
顧濟回神看來,放了酒盞,贊道:“好聽。”
“我讓你聽的自然是好東西,上回去你府上就想告訴你,這位伶人可不是一般的戲子,是紅璇樓頂頂有名的頭牌,尋常請不來的角兒。”
顧濟笑道:“那我可得見識見識,聽說紅璇樓有兩位紅人,一個唱花旦著稱,一個唱青衣出名,兩位并稱“大小喬”。不知這位是大喬還是小喬?”
齊傅招手吩咐奴仆去請葛問函,一邊賣關子道:“蘊玑不妨猜猜?”
這邊廂話音還未落,那邊廂卻透了聲笑,一個男聲插話道:“這還用猜,丞相是裝謙虛麽?”
齊傅見葛問翰已經走了來,笑着賜座,一邊問道:“怎麽說話,丞相如何裝謙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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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問瀚作為一個有名望的角兒,态度十分不卑不亢,稍顯倨傲的坐了,一邊答道:“某唱的是青衣調,丞相也說小喬青衣出名,這不是自問自答了麽?”
顧濟唇角勾出了一抹笑,回道:“青衣調乃是江南的小曲兒,怎會與京劇相提并論,公子實在擡舉了。”
“擡舉不敢當,丞相自小文采斐然,學富五車,當然知道青衣調乃是李硯秋從京劇中摹得一絲靈意,作出的一首花調,用來贈予摯友,雖不是正腔,倒也算家喻戶曉了。”
齊傅這邊越聽越覺兩人在擡杠,正打算插嘴打斷,偏偏顧濟已經一句話嗆了回去:“小公子說笑了,在下不過一介酸書生,哪裏懂這些詞曲出處。至于什麽李硯秋作曲贈友,我倒是聽說過他寫的詞牌《西江月》極為出名,卻是未知還有《青衣調》這一出?”
“別說這些了,吃菜。”齊傅連忙打斷兩方煙火缭繞的對話。
偏偏葛問函又起一頭,說道:“一篷秋雨睡初起,半硯冷雲吟未成。聽過沒聽過,丞相心知肚明。”
“問翰!”齊傅雖然聽不懂詩詞,卻也知道這一句很不客氣,立即出聲喝止他。
不想顧濟卻淺笑了一聲,接道:“前朝十八年文字案,燒了千本淫詞浪語,小公子若是得趣了,大可以研究研究《西江月》的真面目。”
“淫詞浪語”四個字,立即點着了葛問翰的脾氣,他摔了手中筷箸,說道:“丞相位列三公九卿之首,竟也這般鼠目寸光!”
齊傅急于息事寧人,連忙扯了扯顧濟的袖子,想把這位的脾氣先熄下去。
顧濟被他這一扯,到嘴的話被齊傅生生擋了回去,臉色不悅的閉口不再接茬。
“好了,本小将軍這是宴客,哪來這許多刨根問底。蘊玑,問翰,在下敬你們一杯水酒,這一出就此作罷。”
齊傅這杯酒喝完,葛問翰也就不好再多言,顧濟得了個無趣,直接起身告辭。
齊傅知道顧濟着惱,也不想開罪于他,親自将他送至了齊府門口,見沒有外人了,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怎麽跟個戲子一般見識?從不見你這樣脾氣,是哪裏不對麽?也不至如此在宴上對峙,多掉身份。”
顧濟斟酌了半晌,一句話将說不能說,終究只鐵青着臉色道了告辭。齊傅目送丞相府的轎子颠颠兒的走遠了,依舊一臉的莫名其妙。
葛問翰酒席遭到冷遇,很是無趣,也跟在齊傅後頭踱步出來透氣,看顧濟走遠了,才閑閑的吟道:“一篷秋雨睡初起,半硯冷雲吟未成。”
齊傅回首,目光帶着一絲警告,卻終是沒有說重話:“你們打的是什麽暗語?顧濟向來溫吞性子,怎麽見了你就似點了炮仗?”
葛問瀚拿細長的食指點了齊傅的唇,半是勾引的狡黠道:“半硯冷雲吟未成……李硯秋和季冷雲,是一對斷袖。”
“……”齊傅挑眉無言。
葛青衣自己解說了下半句:“我本不意與他多有争端,只是這位丞相好生奇怪,只一句詩罷了,他倒自己個兒的來讨嫌隙。”
齊傅十分理解顧濟的脾氣從何而來。丞相一輩子循規蹈矩慣了,瞧不順眼斷袖分桃,前兒還掉在朱牧堯的圈裏頭泥足深陷爬不出來,這會兒大抵是被葛問翰戳了痛腳,齊傅心如明鏡,又不能對葛小尤伶解釋,只得對葛青衣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較真?”
葛問翰倒是個好說話的,聞言嬉笑道:“那将軍可還賞臉麽?這酒才吃了一半,怪掃興的。”
齊傅與小喬正培養感情,哪裏會不賞美人兒的臉面,齊中将聞言笑着攬了他窄腰,兩人一道回轉入府,又是一夜笙歌。
……
正月裏頭應酬多,顧濟兜兜轉轉的忙,許多事情便顧不上。但丞相一職做了九載,許多蛛絲馬跡他也能捕捉着些。譬如京城裏頭突然多出來的許多須髯大漢,和日益加固的京城防守。
這一日孫海豐逮着顧濟問道:“蘊玑,問你個事兒。”
孫海豐自诩是個‘清水言官’,做事從來鐵面無私,年前剛剛彈劾過顧丞相在宮裏頭養病一茬,過了年還能腆着臉喚一聲丞相的表字,不得不誇他一聲臉皮忒厚。
不過顧濟知他脾性,大度的沒有與他計較,笑着問道:“遠舮兄,什麽事直言無妨。”
“京畿衛調走了沈呼嚕,你知道這事兒麽?”
“哦?調到了何處?”顧濟眉頭一緊,步調也略停了一停。
沈呼嚕原名沈赟,因上朝時時常站着打瞌睡,當堂打起呼嚕而得了這麽個綽號。官至兵部侍郎,掌的是京畿防衛要務,深得環景帝垂青,家世背景牢靠的很,等閑怎會随便調職?而且這樣大的調動,顧濟作為三公之首,竟然沒有耳聞?
孫海豐察言觀色,發現顧濟這不知情的表情不似作假,“丞相竟然不知道”這一重大發現給了他一顆大□□,孫大人立即體會到了一絲動蕩的不尋常,于是不敢再多嘴,彌補道:“這是聖上欽點,怕是還沒送到您這處罷。”
顧濟知道這個油子不願意多嘴惹事,于是故作雲淡風輕的說笑:“我這年頭忙的事情太多,倒是要向皇上報個備,免得宮裏頭把我這號人給忘了。”
孫海豐跟着笑幾聲,這話就此揭過不提。
只是這樣大的職位調動,匿着山雨欲來的澎湃潮氣,環景帝暗自籌謀,偏生把顧濟拎出了“心腹”這個團體之外。顧濟雖早有意料,卻似心裏頭揣了一盞風燈,每每刮一陣空穴來風,便彷徨忽明忽滅,幾欲熄去最後一抹堅持。
……
環景十一年春,正月半休沐日。顧濟被宣召入宮,這是自他病愈出宮後,第一次單獨應招。心思一半忐忑,一半卻又大義淩然。
環景帝冷落了丞相兩個多月、對郡主腹中野種亦不聞不問、朝廷如何動蕩顧濟都被蒙在鼓裏。這些都透着一股子不同尋常。
顧濟知道環景帝在籌謀什麽,這也正是他自己正在籌謀的一局棋。
齊傅此番回京,背後有整片南疆撐腰,若是硬拼,朱牧堯也許可以用鐵血手段平息戰亂,可耀國又将迎來十年的颠沛流離,那樣太慘烈,國庫吃不住,也難保鄰國不乘機觊觎。
最好的結果是先發制人,擒賊擒王,齊傅一去,困局便可迎刃而解。
然而顧濟的身份太尴尬,君臣摯友,哪一邊都糊弄不得。丞相大人當然可以撂挑子,然而他姓顧,他背了一身中流砥柱的名聲,走不得。
而他的三皇子,殺招向來淩厲果決。籌謀了兩個多月,今日或許便是結期。
顧濟忍不住有些期待。年前他曾經大搖大擺的拜訪了齊府,毫不避諱。從側面直白的回應了環景帝的疑心。你若猜度,我便坐實。他按捺不住的委屈,卻又冷冷的在環景帝的棋盤上落子。五內沸反盈天的委屈裏頭還有一絲絲的氣憤,來自于顧濟心裏對朱牧堯最後一絲不該有的心思。
他沉穩的踏過拱門,路過走了無數遍的回廊,踏入書房的一刻,鼓噪的情緒甫靜。
禦書房裏頭照舊燃着馥郁的香氣,環景帝撥着佛珠串在椅子上歪的不甚端正,大抵是新年裏頭氣氛放松,人也跟着懶散些。
“臣顧濟,叩見皇上。”
“嗯。”皇帝鼻孔裏出了個聲兒,算是應了,卻沒有讓人起來。
“年前兒朕讓劉院判給你寫的補方,聽說你都沒用?”
“年底諸事繁瑣,臣忘了吩咐下人。”
“嗯。”
這一聲後又半晌不語,顧濟知道這是朱牧堯的興致不高,所以說起話來東一茬西一茬。
“澄珠郡主的孩子,是誰的。”
顧濟心如止水,阖下眼簾淡淡答道:“回皇上,郡主的孩子,自然是在下的。”
環景帝笑容淡去,拽着佛珠的手背已經浮出青筋:“那戲子可是你送給齊傅的大禮?”
顧濟聞言淡笑了一聲,心說,他果然知道。顧濟擡起頭,對視朱牧堯審視的目光,坦然道:“是。”
皇帝已經有些氣不順,但擒着最後一絲理智,繼續問道:“你已經知道他京師藏兵,為何知情不報?”
這個問題倒是好答,因為已經準備了好久好久,顧濟不去看朱牧堯攜着怒意的面容,回道:“報則不義,谏則不忠。”
“谏則不忠?”
或許朱牧堯已經看出來,或許沒有。随意了,顧濟想,他身前無牽無挂,搏一把,為他一世清明添一筆濃墨重彩,倒也死得其所。
這樣想着,說出來的話便越加的底氣十足,好似确有其事的一般:“枭奴擇主,臣無二志,望陛下成全!”
“你!”
枭奴擇主,這個主人不是朱牧堯,而是齊傅。臣無二志,心之所志卻從未變故,只是面前的人聽不懂。
這兩句針對的目标并不同,連起來卻引了歧義,環景帝沒想到他認罪認的如此直截了當,這可是謀逆砍頭的大罪!一時被顧濟堵了話頭,怒氣宣洩不得,憋了半天就只有一句咒罵:“大膽!”
好似文火燒到極致的茶壺,咕嘟嘟冒着滾燙的怒氣,環景帝怒不可遏急于發洩,身後就是書案,案上不知幾多物事,一袖子全撸去了地面,一時間墜物叮咣作響,劈頭蓋腦的砸向了跪着的顧濟,一只瓷質筆洗應碎裂,大塊碎片磕了顧濟的額頭,再轉而墜下石板地,“叮”一聲,聲音極脆。
這一幕與九年前極為相似,鴛鴦血絲佩被奪去,年輕的帝王質問着“何人再敢妄言!”,怒氣沖沖摔了玉佩,玉佩砸向大理石地面叮鈴有聲,轉瞬碎裂兩半。顧濟也是這樣跪着,眼睜睜看着那一小半碎片墜入栖玄湖。
“咕嘟”一聲入水,轉瞬消失在眼前。
佩碎無還,心思再痛,年輕的丞相的面上還保持着莞爾的笑容,對着文武百官衆臣子們,淡然的說,原該如此。
原該如此。
從此顧濟才為顧相,兢兢業業扮演着大耀的賢臣。賜婚、受洗、封相。如果這就是帝王想要的結果,那顧濟甘願俯首稱臣,從此再無二念。
環景帝被筆洗缸子的碎裂聲驚了,回首看來,随即面色褪去怒意,眼中忽現了顧濟從未見過的一絲驚恐。
好似有涼涼的液體流下了眉角,顧濟伸手擦去,污了一手的淋漓的血,才知額角被磕破了皮,倒不覺得多疼,只是這血流的急,竟是立刻沾濕了長睫,順着眼角流下了面頰。顧濟眼前漸黑,不覺歪倒下去,神智昏然之間時,他聽到帝王惶急的聲音。
“來人!太醫!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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