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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景十年冬,顧丞相病愈離宮。帝賜黃金千兩、珍珠五十鬥、錦緞百匹,敲鑼打鼓的榮歸相府。
顧丞相大婚九年一無所出,澄珠郡主突然傳出身孕,顧氏一脈單傳的香火馬上就後繼有人了,怎能不賀一賀?因此皇帝陛下一出手便十分大方。
賞賜當日,顧濟咬着牙把郡主大人給的綠帽子生生的戴上,閉了口。也終于明白她所謂的“你欠我的”是怎個意思。但即便理解這女人的心思,顧濟卻從來不是好欺負的人。他此番逆來順受不辯駁,只是深覺心涼。
就像齊傅說的,這便是環景帝的真心。
朱牧堯高高在上,手眼通天,澄珠郡主有沒有與人私通,皇椅上的又怎會不知?
天恩自古難測,這車載馬拉的賞賜不問是非曲直的往顧濟府上塞,難說不是環景帝懷疑丞相的忠心。
因為顧濟私會武将。因為澄珠與齊傅斯通。
顧濟在朝堂上掌握的權勢已然太多,礙了掌權者的眼。而無論顧小侍曾經怎樣的深得帝心,終究,也不過是朱牧堯一塊棄置的碎玉。
拇指拂過血絲佩缺角的邊沿,淩冽鋒利的邊緣已經被摩挲的有些圓潤,卻依舊破開顧濟的心,割裂出一個血漣漣的洞。
顧濟這場大病還沒有好全,可他當日便向皇帝告辭回府,一刻也不想在這冷清的皇宮裏待下去。
只是待轎子停到相府門口,見到門口的不速之客,顧濟只覺這萬裏江山一世間,竟是無他一人容身之處。
嘴裏泛着病後淡淡的苦,他啞着嗓子對伫立的齊傅作揖:“齊大哥,別來無恙。”
和暖的冬日豔陽刺的人無法睜眼,他看到齊傅帶着了然的言笑晏晏,對顧濟說:“可算回來了,走,進府敘話。”
顧濟站着沒有動,豔陽在灼燒,只覺後背漸漸發汗而心中越加寒涼。
齊傅轉頭來,就見他一副快融化在光線中的病弱模樣,疑惑的問:“怎不走?”
顧濟淡笑,睫翅扇過一道銳利流光:”某大病未愈,齊中将還是暫避罷。若是過了病氣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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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傅不想他如此下面子,猜想是這綠帽子傷了彼此和氣,立即挽回道:“不妨事,我帶了好東西來,走走走。”
顧濟不為所動,依舊将腳站的挺直,被齊傅拉了個趔趄也不過稍稍跨開了半步,依舊淡笑道:“齊大哥,某久病不适,怕待客不周,不如改日在下登門再敘如何?”
齊傅深看了顧濟一眼,他病後蒼白的唇色在陽光下透着淡淡粉,顯得人愈發孱弱,華服下單薄的身子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了,齊傅心裏頭到底還有些顧念,無奈道:“那好吧,我先回了。”
轉首又吩咐身側小厮把東西留下,又随口對顧濟道:“這盒子裏頭是你當日給我提的‘刃羽’,你若喜歡就送你了。”
顧濟一楞,問道:“刃羽?拿回來了?”
齊傅莞爾一笑,說道:“那謝司鑼還是看在小喬的面上才肯割愛呢,這事說來話長,等你病好了,咱們好好敘敘。”
本以為贈送舊物顧濟定能給個好臉色,可是顧濟聞言只是攔住了小厮道:“我留着這刀刀槍槍的沒有用,齊大哥拿去用吧。”
齊傅不曾想這人今日如此油鹽不進,大庭廣衆之下又不好把話說開,英氣的眉頭皺了又皺,忍下急脾氣嘆了一聲,緩下的語氣道:“那行,我先告辭了,你好好休息。”
大門口冷風有些重,即便太陽如此光華四顧,還是聚不攏熱氣,顧濟籠了籠袖子,有些不堪冬日冷意的雙手交疊,淡然道:“還有句話,今日在下不得不說。”
齊傅已經擡腳要走,聞言狐疑的擡頭。
“郡主性子雖然跋扈了些,卻從不虛以為蛇。她今日能這般委曲求全,他日少不得一樁好鬧。齊中将,你想過如何收場嗎?”
澄珠郡主沒有娘家人撐腰,懷的孩子又是個沒爹的種,最大的儀仗就數孩子親爹的承諾。但承諾值幾個錢?顧濟這時候清醒的看透了這女人的悲劇,雖然自己也是半個受害人,終究還是忍不住幫她說兩句話。
一來這孩子在環景帝和齊傅的眼中,已經是個死物。
二來澄珠投下幾許真情,以後就會激發多少怨恨。
這是齊傅自己惹出來的債,顧濟雖然置身事外,終是念了九年的夫妻之情,多說了這一句。
齊傅一哂,淩厲的回道:“這事怎就委屈她了?本就是你情我願,出了事兒,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言罷他利索的躍上馬身,一揚馬鞭,再不多留。
……
馬上便是年底了,朝堂上越發的忙。顧濟手邊的事情一多,這些埋在心底的亂絮就淡了。
只是時不常瞧見郡主大人,素手撫摸着還未顯懷的肚子,在相府裏頭施施然折桂散步,寒冬臘月裏她竟想表演“悠然自得”,難為她一身貉絨裹的像個粽子,還得分神維持着一副矜持和淡然。
顧濟有時候瞧見了,會囑咐她幾句小心身子,她便唯唯諾諾的應着,轉眼戳一句:“夫君可想好了名字?我想着叫顧曉如何?曉事通透的曉。或是取個疊名?”
她言笑的眼神裏飽含着譏諷和咄咄逼人的恨意,仿佛孩子的‘顧’姓是一片薄如蟬翼的利刃,帶着複仇的快意向顧濟霍霍而來。
顧濟便淡回道:“聽夫人的便好。”
每每此時,她便扶着肚子咯咯咯笑個不停,笑的狠了,眼角溢出三兩滴晶瑩的水來,又開開心心的告辭而去。就好像特特地跑來顧濟這裏問話,就是為了找這一出笑料。
顧濟看着她搖搖晃晃被丫鬟攙扶着往內院裏去,只覺她也是個可憐的人。
自古貪念唯兩處,求不得、放不下。
自郡主有孕之後,關于齊傅的動向,顧濟再未從皇帝那處得到任何的消息,環景帝似乎是有他自己的考量,鑒于丞相和齊傅的少時情誼,朱牧堯顯然對丞相也投鼠忌器。
齊傅此番歸京,說他有謀反之意,卻始終無憑無據。齊傅顯然不想惹了顧丞相,他送刃羽來便是為了勸和。
于是丞相大人成了一個過河的瞎子,河這頭的朱牧堯未能堅定的伸出手來接收他的支持,河那頭的齊傅卻伸出了帶着荊刺的橄榄枝,顧濟在湍急的河流裏亦步亦趨的找着方向,歸途之心被激流打亂,顯得十足彷徨起來。
入夜。
枭奴忽出現在窗口坐着,桀桀怪笑兩聲,言語中十二分的不削道:“我當是什麽要緊事體,丞相若是不放心奴家這辦事效率,那您倒是把京師外頭的三處荒丘給找出來呀?也省的奴家賣藝賣笑還賣身,多虧本的買賣?”
顧濟的身子躲在絨毯裏看書,眼皮耷拉的快睡去了一般,沒好氣的責道:“進來,關窗。”
枭奴撇撇嘴,身形輕若無物的飄入室內,身後窗戶似乎被雙瞧不見的手輕輕地阖上,竟連點聲息也無。
“魚兒已經上勾了,您這還在操的是哪門子閑心?不若幹脆告病還鄉,正好躲過齊家這一劫,下半輩子過逍遙日子去?”
顧濟聞言動也沒動彈,身子貂絨毯子中裹的嚴實,眼神卻忽然嚴厲起來,接話道:“莫輕敵,他可不是唱戲的假關公。”
“知——道——”枭奴拖長的聲音表達了對顧濟老生常談的不滿。他半點坐不住,在書房裏悠然自得的踱步賞玩。這瞅一眼,那撥一撥,最後對着一盆綠色植物問道:“咦?那盆繡蘭呢?”
“打了。”
“打了?”枭奴眼珠一轱辘,便知其中定有乾坤,問道:“哪個不長眼的?”
顧濟眼觀鼻鼻觀心,表示不想回答。
枭奴倒也不再追着問,自言自語道:“好大的膽子喲,禦賜的鐵繡蘭,天底下就這一盆子……”
“沒事就回去,別在這兒礙眼。”顧濟打斷道。
枭奴一點也沒有“礙了眼”的自覺,痞兮兮的跑回顧濟身邊,倚在他肩頭,好似極親昵又極八卦的的問道:“哎,你真打算咔嚓……?”
‘咔嚓’兩字是連說帶比劃,手刀劃過顧濟的眼前,顧濟伸手擋了這只手的趨勢,說道:“別問那麽多,照辦就是。”
枭奴表情介于“你好狠心”和“大義滅親好贊贊”之間,最後問道:“那然後呢?”
顧濟把擋他的手收回貂絨毯內,繼續看書,不答。
枭奴便站直了,表情收了變的有些嚴肅,居高臨下的繼續追問:“那然後呢?”
“然後,”顧濟看書的思路一再被打斷,沒好氣的道:“然後你該回去了。”
“啧,”枭奴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最後無奈的嘆道:“但願不是我想的那樣。”
顧濟不答,長睫阖下眼睑,掩蓋眸中藏匿的傷痕。
枭奴自忖無趣,道了聲“告辭”,一縱身的功夫,忽兒跑沒了影子。
窗子關的嚴實,臨鏡齋一如既往的寒涼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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