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顧丞相這一暈,暈的別出心裁,重病之人擡出皇宮不像樣子,只好在宮裏頭休養時日,這一留就留了月餘,只因病程反反複複,入了冬也不見好。

太醫院的大夫們腦袋湊成一堆做了個冗長拖沓的會診,得出來的結論卻極為簡單明了,概括起來十二個字:中焦濕熱,邪風外惡,虛不受補。大致意思是太虛了補不進去,那怎麽治呢?也簡單,減少藥量慢慢養着。如此這般又折騰了十來天,才把丞相大人的寒症給壓下去。

朝堂上顧濟那風骨卓越的一倒,大抵是給了環景帝不甚美好的心理暗示,因此自丞相大人醒了以後,皇帝每日裏都會去韶武殿裏頭瞧一眼,跟點卯似得。非得顧濟喝了藥躺下,才悻悻然的起駕而去。

那可真真是皇恩浩蕩了,哪個臣子夜宿宮闱還這麽冠冕堂皇呢?所以禮部那些個嘴巴長在腦袋頂的,便有了閑工夫參折子。

朱牧堯掀了掀那幾本酸酸唧唧的“禮義廉恥”,不甚在意的拿起佛珠串,問身旁的福公公:“聽說今日宜妃去探了韶武殿?”

福公公不似祁公公那般嬉皮笑臉,歲數大了一輪越發沉穩,人也顯得老态些,聞言躬身回道:“回皇上,今日巳時一刻,宜妃娘娘同淑妃娘娘一道兒去的,就在韶武殿正廳稍稍沾了一會兒便走了。似是送了些丹參做禮,并沒有逗留。”

宜妃為避嫌,這樣做倒也合規矩,朱牧堯撥着佛珠子漫不經心的繼續問:“今日太醫怎麽說?”

“太醫院院判劉大夫今日給丞相大人替了一味黃芩,道是丞相肺熱之症尚且未愈,不可用這般猛藥。”

“哦?”指蓋撥到了白玉母珠,朱牧堯手勢熟練的反轉了一圈,随口點評道:“這位院判倒是大膽。”

福公公看着時辰,問道:“皇上今日去韶武殿麽?奴才好準備着。”

“不去了,”朱牧堯看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奏折,調侃道:“孫海豐煞費心思參這麽多道折子,不夠他買墨錢。”

福公公躬身稱諾,這邊話音才落,那邊就見祁公公點着小碎步往禦書房裏頭急行,一副火燎了屁股的猴急樣。

環景帝執了筆慢吞吞浸蘸徽墨,毫尖一點盈盈墨色濕氣,透着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香。正待下筆,瞥到祁公公急匆匆的身形,便眼也不擡的呵斥道:“什麽事急的一腦門汗,先擦擦。”

祁公公入了殿門,“哎哎”應了聲,拿袖子擦了擦額頭,才俯首道:“啓禀陛下,內務府方才來了信兒,澄珠郡主有喜了!”

筆尖飽飲的墨水,滴答,落在了雪宣之上,為這一幅字徒增了一抹詭異的血色。

環景帝面無表情,聞言擱下手中筆,又換上了佛珠子漫不經心的撥,撥了半晌,忽問道:“幾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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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說,快三個月了。”

佛珠又撥了兩顆,朱牧堯終是改了初衷,回頭對站在身後的福公公道:“去韶武殿。”

……

宜妃是齊府出去的人,齊傅的嫡親長姊,不是一家人自是不進一家門,對顧濟向來大方周到,來韶武殿雖只稍稍坐了一會兒,留下來的膏藥丹參卻是頂頂珍貴的物什。

顧濟倒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他這虛實不濟的身子也用不得丹參來補,太醫說了,一根細如牛毛的參須就能燒出顧丞相一管鼻血——忌大補不可用參,怕适得其反。

但這一堆小山似得禮盒裏頭,有一只巴掌大的纏金絲褐紅錦緞小盒,顧濟對它頗感興趣,小錦盒裏嵌了三只非常秀氣的小玉杯子。這三個杯子是一套,質地似玉非玉,白中透着淡淡水色。顧濟猜測是前年鄰國朝貢的貢品,只是這三個杯子極小,放在手心裏不盈一握,裝酒吃也就半口的量,瞧着有些小氣了。

顧濟看着歡喜,躺在榻上也不忘拿在手中把玩,只覺這杯子觸手溫潤,非常舒服。

入了冬的寒氣吹進卧房,火炭燒的半燙不燙,卻未曾減去這杯身一絲一毫的暖意,顧濟瞧的仔細,細長的手指細細拂過杯身,忽覺杯底部有極淺的凹痕,橫橫豎豎有些膈手,似乎是字。

于是他轉過杯身,拿起來細細的端詳。杯子底部是兩個極小的陰刻纂體:玄月。

顧濟覺得納罕,拿出另外兩個杯子查看,杯底同樣刻了字。

一個刻了“良月”,還有一個刻了“葭月”。

顧濟忽然意識到,這小杯子何其眼熟!

前年的朝貢品中有一套“執壺十二月”,是一只暖玉壺佩了十二只小暖玉杯,每個杯子代表一個月份,被環景帝賜給了齊老太尉。

那日臨鏡齋,顧濟與齊傅夜談不歡而散,齊中将手中拿的,就是“執壺十二月”那只貴品暖玉壺!

玄月、良月、葭月,玄月是九月的別稱,良月是十月,葭月是十一月。正好是齊傅回來的這三個月!

——三個月,我讓你見識見識朱牧堯的真心!

顧濟似是被這三個小杯子燙了手,一不留神,這三個小東西“叮叮當當”争先恐後的滾去了地面。

韶武殿外,一聲尖厲的唱名劃破陰翳的天空:“皇上駕到——!”

……

齊傅在紅璇樓裏聽戲聽出了瘾,漸漸也分的清什麽樣的是角兒,什麽樣的不過眼。這日正趕上“大喬”唱了出戲,聽完仿佛醍醐灌頂耳目一新。

大喬以聲線清朗著稱,反串花旦演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這一出戲看下來,齊傅不由心生向往。至此後幾日,跑這酒樓跑的更勤快了些。倒不是他真就愛煞了“大喬”,純粹是起了玩興。

若非說他入迷,那也就是對戲曲多了幾分真知灼見,還不至于成為戒不掉的嗜好。

真正扣死他七寸的,是“小喬”葛問函的那曲青衣調。

那是十一月底,京師第一場小雪。齊中将偷空又跑來紅璇樓聽戲,聞說今日終于得見“小喬”,立即吩咐了戲後見一見“刃羽”的正主。

可等“小喬”的一曲青衣調殷殷切切的敘下來,一整個酒樓仿佛都沉靜在四月淅瀝的冷雨裏,帶着份江南特有的,清明谷雨的潮濕。

再擡眼望向窗外棉雪,齊武将難得的從荒涼的文學造詣中剖析出了一點詩情畫意來。連約見“刃羽”屬主也抛在了腦後,追着葛尤伶的身影一路跑去了戲臺後方。

葛問函是個消瘦的男子,身量上比尋常女子高些,為了唱戲練就了一身柔弱無骨,那邊廂唱完了哀哀切切的青衣調,回了幕後卻成了個猴兒,妝容還未卸去,跟着個雜役的小厮就哼哧哼哧打起了假把式,你推我一拳我賞你一腿,腰身扭的花樣百出,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正鬧的歡騰,葛青衣一不小心踩了一撩牆角的道具,堪堪要摔下那一刻,齊中将腦門一熱,推開門口礙事的雜役,在葛問函落地之前,巧妙的攬住了葛美人的腰身。

葛問函的面上還抹着厚厚的白面兒,眼皮上一道描黑蜿蜒有三寸長,尾稍向上挑,勾出一抹道不明的魅惑,偏偏眼神裏還殘留了方才嬉鬧時未曾褪去的笑意,摻雜在被絆倒後的驚恐之中。齊傅只瞧見了那盛滿各種情緒的眼神,仿佛會說話一般,長睫淡掃,突然浮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似錦鯉的尾巴淡淡掃過了心湖,牽起了一圈層疊的漣漪。

葛問函差點摔個大馬趴,幸好有人及時扶了一把,站穩當了立即給齊傅作揖,操着一口純正的男音,委婉道了一聲謝。雖是男音,到底唱戲唱多了,字句間帶着點戲曲特殊的婉轉,稍帶上許多引人遐想的旖旎心思。

“謝這位……大俠。”

齊傅正心猿意馬,忽覺有些尴尬,按捺下心中紛亂心思,冠冕堂皇的說起了另一遭:“大俠不敢當,在下是來尋人,不知小兄弟可否為在下引薦謝暢謝司鑼?”

來此處吃酒聽戲的,都追着大腕兒大角兒巴結,哪裏見過逮着個大角兒問司鑼司鼓的,葛問函眉梢一跳,道:“請随我來。”

齊傅心想,方才他這眉頭挑的如此高,是在翻白眼嗎?這麽想着,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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