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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璇樓是京城頂有名的酒樓,但它出名的卻不僅僅是酒,而是一個家喻戶曉的戲班子。
戲子賤于奴級以下,卻也分三六九等,譬如這京城第一戲班紅璇樓出來的戲子,那都是一等一的花魁角色。外加是酒樓正經營生,不似青樓妓院那般烏煙瘴氣,這裏頭花旦小生便越發的濯清漣而不妖起來。就算裏頭唱醜的小角色,拿出去也是頂有面子的科班。尋常百姓要請他們出臺唱戲,還得排個號等着,委實稀罕的很。
所以齊傅跑這酒樓裏頭求見“刃羽”的正主,竟是接連幾天碰了一鼻子灰。真真是體會了一遍顧濟所述的“人家不允,我也無法。”
“吹帛斷錦”這雜耍是裏頭的小節目,“刃羽”的屬主也就是個說學逗唱司鑼的雜役,偏偏因主演是花名“大小喬”并稱的“小喬”——青衣儒生葛問函,因此求一面比齊傅進宮見駕還難上三分。一來二去問了幾回無功而返,齊傅就火了,武将火了以後比較直接,暴脾氣收不住,“啪嚓”拍碎了酒桌,在紅璇樓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鬧将了一番。
掌櫃的早就見慣了大場面,給齊傅一條一道的擺出了“小喬”的戲劇排班表。
齊傅一看,好麽,過了年也別想見着正主兒!這一下火氣更收不住,眼看着又得炸,掌櫃趕忙狗腿道:“這位爺,您別急丫,這不是趕着年關麽?什麽事兒都愛湊堆。我給您支個招,一準兒有着落!”
齊傅正火,怒氣沖沖的發話:“說!”
掌櫃的給他倒了杯熱茶,殷勤的說道:“我這戲班子,好是好,排也排的忙活,其實吧,許多請咱們出臺的都是臨時起意,一有個落雨落雪,就得停不是?您手下若是有這個等閑時間,時不時來咱們店裏坐坐,說不得哪天“小喬”就得了空呢?您說是不?”
齊傅雖然氣不順,管不住人家開門做正經生意,他自有一般武将所沒有的文人氣度,細一尋思,便覺這掌櫃的也是難為,自己也不好太過分。但今日這暴脾氣還未捋順,自覺落了面子,最後幹脆一鄭千金,也預約了一架子戲,打算過年齊府也熱鬧熱鬧。
掌櫃的見生意上門,立即眉開眼笑的應了,定金收進了這囊中,把貴客送入高座,端茶倒水殷勤伺候起來。
齊傅本不意請什麽戲班,他品不來這些咿呀呀的戲本子,只是年關裏頭事情多,他得有個地方做掩飾,外頭瞧着越歌舞升平,裏頭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掩人耳目暗度陳倉。
這日後他就成了紅璇樓的常客,每逢下雨落雪的陰沉天氣,他便每每來酒樓裏坐坐,也不入雅廂,在二樓舉着個酒壺小酌。
底樓大廳裏有個三丈寬的戲臺子,每隔幾個時辰有戲曲演出。齊傅三兩次聽下來,倒也聽出了些名頭。有時候酒意酣熟,便跟着戲曲兒嘀嘀咕咕的唱一段,頓時滿腹都是郎情妾意的花好月圓。
再一低頭,就覺那塗脂抹粉的白慘慘的戲子面容,也不是那麽的難以接受了。
……
深秋一場寒涼急雨,顧濟朝會後淋了一身濕透,回府又兼查探齊傅動向,幾日來不曾正經合眼休息。病起寒急,一昏一沉之間,竟連身歸何處也不知了。偏偏身側沒有知冷知熱之人,小厮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在書案上混沌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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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顧丞相還一身風骨搖搖晃晃的要早朝,下人拗不過他,只能戰戰兢兢的送他出府。
他搖着擺着去了朝堂,聽着身邊大臣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吵嚷嚷,竟生出一股子“你們這群凡夫俗子”的脫塵心思。随即睥蔑于世理所當然的就地坐化,暈倒了。
環景帝駭然,不顧身份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惶急之間要下了臺階去扶。卻被齊傅一個眼神,釘死在龍椅之上。
齊小将軍的目光不是十分的咄咄逼人,甚至隐含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仿佛看破了這兩人之間埋藏至深的牽絆。卻是一個不知一個不顧。
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演繹着分寸。
分寸,齊傅向來嗤之以鼻。
環景帝被這眼神晃了神,再回頭時,顧濟已經被擡入偏廳。這一日的朝會,就因為鐵人顧丞相意外的故障,提前結束了。
皇宮大內最不缺伺候的人,香爐子有專人添了燒燒了添,全天候不分時段萦繞着龍延香。
顧濟朦胧間夢到自己一直在開小朝會,明明已經無甚奏折要議,偏偏環景帝抓着人不讓走,于是他便在議事廳裏與帝王大眼瞪小眼。
忽然環景帝變成了三皇子,在綿綿細雨裏為他撐起了一把傘。
不一會兒又變成了環景帝,奪過玉佩摔成了兩半。
顧濟的心思一會兒跌宕起伏,一會兒沉入谷底,心意在油鍋裏煎炸炒煮了一番,那滋味也就渾渾噩噩的病體自知。待把煎炸炒煮的心肝從油鍋裏撈出來,便又回到了燃着龍延香的議事廳。
看到環景帝撥着佛珠子等他回話。
他匍匐在地上,張了張嘴,卻不知要回什麽。
要回什麽?想不起來。
于是他聽那個人說:“別跪了,起來。”
他天旋地轉的爬起來,卻是被朱牧堯一個轉手抱了腰身,那個人說:“丞相投懷送報,最是難消美人恩!”
一瞬間,環景帝搖身一變,成了齊傅。
顧濟大驚失色,在夜色裏倏忽魇醒,呼喊聲帶了病弱的嘶啞和凄厲:“不要!走開!”
喊出了聲才驚覺,這哪裏是什麽議事廳,分明是另一處深宮院落朱錦枕塌,顧丞相昏昏然聚焦了目光,瞧見昏黃的燭光裏一身灼眼的明黃。
環景帝在側小憩未深,眼下一圈青黑,顧濟深夜一聲驚呼立即把他給喚醒了。
下人醒覺,立即撥亮燭火端來熱羹湯藥,井然有序又悄無聲息的來去伺候着。
環景帝見他神色已經清明不少,也不顧他面上多少汗濕,拿手試探他額溫,才道:“寒熱似退了,渴不渴?羹湯熱好了,起來用些。”
顧濟尚且不夠清醒,由着帝王幫他墊了背靠扶着坐了起來,這才後知後覺的嘟哝了一句:“臣惶恐。”
朱牧堯聞言竟笑了起來,他常年不茍言笑,面部冷肅的線條突然變的柔和親近,顧濟一瞬不瞬的瞧傻了眼,連羹湯送到了嘴邊也不自知。
皇帝陛下以為他怕燙,又收回去吹了吹,再把勺子遞出。
顧濟一錯眼瞧見了氤氲熱氣的瓷勺,意識到現下處境有些尊卑不分,頓時激動的不知所措,急忙伸手搶那碗羹湯,惶然道:“臣……自己來。”
羹湯随着那手退至了遠處,環景帝收了笑,不容置疑的下令:“吃。”
白瓷勺已經觸到了顧濟的唇角,再不吃就是忤逆之罪,于是哆哆嗦嗦的吞了一口,還不及品出味來,咽喉嗓子因為緊張罷了工,由着這勺子軟物撒潑打滾的往裏頭流,最後終于流錯了地方,岔了氣兒。
這一岔氣不得了,嗆的顧濟涕泗橫流的咳,一時間扶着床沿咳的生不如死。待緩過一陣,接着朱牧堯遞來的茶水又灌下兩大口,方才意識到這尴尬處境是如何也躲不過去。呼哧呼哧歪靠着塌靠喘氣,心想着這般狼狽模樣丢臉至極,如此一翻好生折騰,竟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大義淩然。
“喝個湯這麽急,又沒人跟你搶。”環景帝只當這人是急了,數落了兩句便繼續喂湯。
顧濟鬧騰夠了倒也平靜下來,一口一口被喂着藥湯也不再顯得扭捏,不一會兒一碗羹湯便下了肚,軟綿綿的道一聲:“謝陛下。”
誰想這句不知觸了朱牧堯什麽心思,他随手放置了空瓷碗,怒道:“好了?好了便自己喝罷!”
再遞過來的這碗是藥粥,裏頭放了開胃的山楂果肉,白裏透着紅,煞是好看。顧濟伸手接過了粥碗,觸手溫潤的粥碗應是煲了許久,米粒已經化的幾乎沒有形狀,透着一股淡淡的稻米和山楂香氣。
若是忽略那勺子“叮叮叮”的搖晃聲,顧濟拿碗盞的手是極穩當的。只是到底昏睡了不知多久,又胡亂燒的人虛了底子,拿着碗将它颠成了牛車上的銅鈴.
叮叮叮……叮叮叮……
環景帝終究還是心軟了,奪過碗道:“還是我來吧。”
顧濟無所謂,嗆也嗆過了,臉皮子和了羹湯吃的一臉滿足,這時候不忘繼續追加一句感謝浩浩皇恩:“謝陛下,其實……”
其實這些伺候微臣的事情可以讓下人來。
顧濟還沒說完,朱牧堯一勺子堵了他的嘴,仿佛知道他吐不出象牙,煙火缭繞地朝着他嘴裏塞去一勺溫軟藥粥。
“……”
若不是這一病,顧濟幾乎要以為小時候的三皇子已經作古,金龍椅上的那位是個套了殼子的無情帝王,于他顧濟只是一個舊識。像其他三朝兩朝的老臣一樣,顧念體恤、皇恩浩蕩。
他做一天丞相敲一天種,朱牧堯便做一日帝王敲一天鐘。
兩人之間有一道寬若栖玄胡的鴻溝,劃割了登基前後登基後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
顧濟深以為這樣便好,碎佩之舉教會了他收斂。帝王終究是要帝王的樣子,為臣自然也得有為臣的圭臬。老太傅撒手人寰那麽多年,他自忖站在聖人的高度審視也不會慚愧,他沒有丢下顧氏一分臉面,環景帝也不曾懈怠一分江山社稷。
顧濟一邊慶幸着這九年一晃如斯竟是被他這樣熬了過來。一邊卻也心生怨憤,心頭那口血如何也冷不下去。九年了,一心一念的從來只有這一個人。念他念的狠了,也只能在金銮殿上瞧一眼。
那時候,內務府上奏廣開後宮納彩女,他在禦筆朱批的“否”字上疊加了一個“準”。
大皇子滿了月,他在禮單上寫了一個端端正正的“賀”。
被賜婚郡主之時,臨鏡齋的房門上他親手貼了一張紅綢的“囍”。
浮于表面的傷痕被掩飾的無懈可擊,丞相大人有的是資本站在朝堂上挺直腰杆。
可是,僅僅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令他恍然間回到了舊日時光裏,溺斃在這若有似無的暧昧之中,徐徐堕落、不能自拔。
顧濟咬牙沉下心思,那一點最後的清冷終究戰勝了洪水泛濫的貪戀,張嘴透出的拒絕不言自明,卻是作為臣子原該有的分寸:“陛下,夜深了,讓下人守着罷。”
這一道逐客令下的溫婉可心,環景帝聞言放下空碗,又拿了塊帕子,毫不避諱的擦去他嘴角的米粒,才道:“朕這是給你端茶倒水的盡白忙活,你不知道多謝兩聲,這還趕我走呢?”
顧濟心忖誰剛才道了謝還生氣?最終只是顧左右而言它:“皇上日理萬機,臣心有愧意。”
環景帝又笑了,這一笑猶如撥雲見日的輝光,顧濟一顆心通通亂跳,竟睜着秋瞳直視朱牧堯,長睫頭一回不蓋目光,撲閃出一絲晶晶亮的水色,半晌也未動。
帝王倒也不怪罪,一臉春風和煦接道:“睡會吧,什麽都別想。”
将顧濟身後的墊子拿了去,又将人扶着躺下了,掖好被角,這一系列動作透着無邊溫存,顧濟幾乎不可自拔的沉溺其中,甚至不忍再開口道一聲謝。怕破壞了如此恰當好處的氣氛。
皇帝将他伺候好了,方才取了案幾上的佛珠串子,漫不經心的撥着,道:“好好睡,我守着呢,若夜裏不起燒,這就算好全了。”
顧濟到底病重,這句話音未落,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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