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時小慢到底哭沒哭,越馳是沒看到。

火車也早已從越馳的頭上駛過,聽了老劉的話,越馳頓了幾秒,說了聲“知道了”便把電話挂了。

那頭老劉看了眼自己的手機,還有些納悶。就一聲“知道了”?也不問問哭得怎麽樣?這樣看來,似乎事情就這麽結了?但他又總覺得這事還沒完,他将手機塞到袋中,不解地搖搖頭,回頭也離開了車站。

這事兒還真如老劉所料壓根沒完,他家大少爺到底還是問了他時小慢到底怎麽哭的事。

但不是此時。

時小慢走後,越馳的生活看起來還是跟從前一樣。

數不盡的人想要來巴結他,也有數不盡的人想着辦法陰他。他十來歲起就開始面對這些,早就駕輕就熟,坦白說,工作上還真的已沒什麽能夠難倒他。

從前的話,閑适的時候,大多健身、看書,與朋友一塊兒耗時間,自己總有辦法消遣。實在沒事做,也能找些長得好看的在一邊陪着。越馳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更不認為人這種生物能簡單以好或壞這兩個字就能論明白。

他父母的婚姻和家庭就是場笑話,他從小就受影響。耳濡目染之後,他一面是不信感情這個東西,另一面也沒把他培養成多麽專情的人。

他也不需要專情,畢竟他沒什麽情。

但是邪門的是,他偏偏就是惦記着時小慢。

他看起來沒什麽不同,但他知道自己還是有了不同,他不時就會想起時小慢。越想,他越覺得自己趕緊把時小慢送走是正确的決定,這樣的人一定不能留在身邊。可是越想,他又會越發有些暴躁。

他的脾氣不算好,小時候跟他媽打過一架,被越老師揍了一頓後,他知道要維持越少爺的風度。在外,他僞裝得很好。但是在內,就沖家中所有人怕他的那份小心翼翼,多少也能看出五分他的真實性格。

他這麽一暴躁,渾身的氣場就有些不對,暴躁過了,他心底又有些慌張。

其實他有段時間暗自怕過,他怕自己跟他媽一樣得精神病。他甚至曾帶越霖與姨媽去看醫生,他們倆不知道,以為是真體檢。實際是越馳想檢查他媽那邊到底有沒有精神病的遺傳基因,查出來是沒有的,但他偶爾還是會慌,這些慌張大多發生在他難以自控的時候。

時小慢走的時候,還有幾天過年。

家裏人都知道越馳不愛過年,最起碼越馳表現出來的就是這個樣子。姨媽怕打擾到他,今年過年索性帶着越霖跟越老師一塊出國玩去了,越馳原本還真有點想趁過年回那個家,在人多的環境中好好緩一緩。

哪料姨媽太體貼了,越馳只好在家枯坐。

越馳自然是有朋友的,也有發小,邀他出去玩,見他狀态不對,自然也問原因。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要是以往,越馳心情不好時,也會與朋友喝酒聊聊。這一回,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實在是不知從何說起。

說他越馳兩個月前,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男的,然後他越馳對這個人日思夜想?

他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太過科幻。

最科幻的是,事實的确如此。

到大年初六那天,越馳自覺不能再這麽下去。

時小慢是個不穩定且危險的因素,他絕對不可能再去碰,他自己想到一個比較笨的辦法,他叫老劉去給他找個像時小慢的人來。

老劉嘴上不敢說什麽,畢恭畢敬地表示一定辦到,實際心裏真是覺得無言以對。

城市這麽大,他們又站得高,找一個像的人真是太容易了。老劉找到一個八成像的,又帶他去專門弄了個時小慢的發型,還給他買了身時小慢走那天穿的衣服。都弄好後,老劉覺得簡直十分像了,就差再給他懷中抱個娃。

老劉把人帶去見越馳。

越馳初一看,也是一愣,因為實在是太像。

等到人靠近,他立刻就知道,這不是時小慢,絕對不是。時小慢跟真正絕色的人比起來不算什麽,但已算長得很不錯,可他很自卑。眼前的人卻明顯是很自信于自己的相貌,眼中閃着光,尤其看到越馳後,真是恨不得撲過來。

時小慢看到他,只會不停眨眼,眼中的光既溫吞又膽怯,還有一點點向往。

眼前的人大方笑着叫他“越先生”,時小慢叫他的時候,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總之,這人跟時小慢長得像雙胞胎,但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越馳心中有些失望,卻又升起一些希望,因為他很厭惡這個人,可見他也并不是太過在意時小慢?

越馳也不趕人走,叫他到身邊陪自己說話。

這人倒是很有本事的,也讀過很多書,說什麽都能聊上幾句,也知道分寸。按理說,越馳不該不滿意,長相簡直就是時小慢的複制版,還又比時小慢有很多優點。

可是越馳越坐越煩躁,但他依然忍耐,還将司機趕走。

司機見狀,心想,到底還是喜歡這個長相啊。

可見他們大少爺口味變了啊,換了個喜好。

哪料他剛走了十來分鐘,又被越馳叫了回來。

他一回來,就見時小慢二號懵着一張臉坐在地上,淚水漣漣地問越馳“為什麽不喜歡他”,很顯然是想做些什麽,被越馳揍了。真是美人啊,又比時小慢有風情,哭起來都很漂亮,這個時候老劉才能分得出來他與時小慢的不同。

越馳冷着臉,也不理他,只對司機道:“你跟我進來。”

老劉以為自己也要被揍了,很有些忐忑,誰知一進去,越馳就問:“他那天怎麽哭的?”

老劉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個“他”是誰,原來還記着呢!

這都多久過去了?總有十來天了吧?

老劉趕緊腦中回憶,把那天是怎麽到醫院,又怎麽到火車站,最後怎麽送的說了個一清二楚。

接着,越少爺就開始沉默,沉默許久才似想起來還有他這麽個人。

老劉走了,把時小慢二號也給帶走了。

越馳坐在書房裏,一直在想隔着車窗往外看的時小慢,哭起來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他也在想,時小慢到底為什麽哭?

他甚至想時小慢又是怎麽過年,時小慢現在又在做什麽。

想着想着,越馳又開始恐慌,這樣陌生的自己,令他恐慌。

他拿上車鑰匙都要出門了,又再度退回。

這樣折磨着過了幾天,折磨到了時小慢生日這天。

時小慢是二月二十號生的,越馳記得清楚。

他甚至想刻意忽視這個日子,但是他無比在意。到了那天,他早早就出門上班,晚上也沒回家,在公司加班,家人來給他送飯,對他道:“大少爺,今天家裏有一個您的快遞啊。”

“快遞?”越馳擡頭。

他從來沒在網上買過東西,知道他住址的那幾個人也絕不會給他寄東西。

“是啊,我出門的時候東西剛送來,我們也納悶呢。”

“從哪裏寄來?”

“江蘇丹陽。”

越馳的手本還拿着瓷勺,這下頓住了。

家中傭人們并不知道時小慢是丹陽人,自然也不知道這個快遞來自于他。

這下,越馳便更折磨。

他陰森着一張臉吃完飯,傭人也不敢再說話,等他吃好飯,收拾好碗筷就趕緊回家。誰料呢,她前腳到家,後腳門又響,她回身一看:“大少爺,您怎麽回來了?”

“快遞呢?”

“啊……”她一愣,趕緊從一個櫃子中拿出還沒拆的箱子來,“在這兒呢,我來拆——”

越馳從她手中搶過箱子,不顧箱子還髒,直接拿着走進了自己的書房。

越馳對着箱子看了幾秒,深吸幾口氣,用手直接撕那些膠帶紙。

可是那些打包專用的寬膠帶真的很難撕,越撕,他越焦急。焦急到頂端時,箱子總算是拆開了,他從作包裝用的箱子裏又拿出兩個小箱子。

他先打開一個,竟然是個眼鏡盒,打開眼鏡盒,裏面是一副眼鏡。

黑色半框的細邊眼鏡,屬于那種,越馳平常絕對不會看上,但也看得出來是時小慢挑出來覺得最好的。

越馳看到這副眼鏡的時候,心中情緒已經有些不對勁。他甚至緩了緩,才又去開第二個箱子。他的手掌覆在箱子頂端片刻,才一鼓作氣地開了這個箱子。

這回,等他看清裏頭的東西時,是真的再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箱子裏頭是個被一圈透明塑料氣泡膜包着的玻璃瓶子,盡管隔着氣泡膜與玻璃,他還是看出了那是什麽,是一罐星星。

時小慢說的給他送眼鏡。

還有越馳随口說的送星星。

時小慢竟然真的寄了過來。

越馳都不敢再去拆氣泡膜,他的雙手撐着自己的額頭,卻還是靜不下來。他煩躁了很久,到底還是收回手,扯開那圈氣泡膜,清晰地看到那罐星星。

竟然還是五角星形狀的玻璃瓶子,裏面裝了滿滿一瓶亮閃閃的星星,瓶口用奶白色的緞帶打了個蝴蝶結。越馳只開了臺燈,燈下的星星仿佛都變成了時小慢,閃着溫吞而又莫名吸引人的光。

越馳暗嘆一口氣,閉眼用手去捏自己的鼻梁,又揉自己的額頭。

還是難以平靜,他再度拿起那罐星星看,手中一轉,才看到背後的緞帶裏夾了張疊成小塊的紙條。他又是一陣猶豫,不知該不該看。

門外,有人敲門,并問他:“大少爺,茶泡好了。”

越馳吐出一口氣:“進來吧。”

借着有人進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還是抽出那張紙條看了。

紙條上寫着:星星疊好了,送給你^^

傭人道:“您還餓不餓?看您晚飯也沒吃好,給你煮了點……大少爺?”傭人回身追着跑了出去,卻還是只來得及看到越馳的背影。

越馳開門跑了出去。

越馳走到車庫,坐進車裏,邊系安全帶,邊将時小慢的家庭住址導進去。安全帶系好,路線也已規劃好,他直接踩了油門,将車開出去。

臨要上高架前,他又拐彎。已是晚上八點多的時候,也沒多少蛋糕店還有新鮮蛋糕,他去了一家朋友的酒店,那家店裏的西點做得很不錯,也恰好有剛好做好的蛋糕在。他把那幾個全都買了,放到車中,将車子往西開去。

上海到丹陽說遠也不遠,開車三個多小時。

但此時,越馳只覺得還是太遠了。

他很早就會開車,但自己其實從未上過高速。越少爺自己開車,也就在市內開一開,這種長途的太累人,都由司機來。他心中急躁,恨不得下一秒就到目的地,但總有那麽多路程。也好在高速上能提速到一百二十,更好在剛過完年,又是大半夜,路上人少極了,他開得特別順暢。

不到三個小時便下了高速,丹陽的道路于他而言有些生,市內也不能開太快。

又過了三十多分鐘,他終于停在了時小慢的樓下。

他也知道,身份證上的地址,不一定是現在的住址。他來得匆忙,剛剛的三個小時真跟瘋魔了似的,腦中什麽也顧不上,就連找人去查一下時小慢如今的真正住址都顧不上。

現在到了,他倒是突然冷靜下來。

他開車門下車,擡頭看眼前的樓。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幾乎家家戶戶都睡了,沒幾家的燈還亮着。身份證上的地址是這棟樓的三零二,那一間的燈倒是沒有全滅,隐隐亮着光。

越大少爺這輩子除了怕自己跟他媽一樣得精神病,其他真沒怕過什麽。

但他此時當真有點兒不太敢往上走。

他先拿出手機,想給時小慢先打個電話。

找到時小慢的名字,到底也沒将電話打下去。

他低頭看了會兒腳尖,将手機放進口袋中,轉身從後座中拿出一個蛋糕來,大步往黑黢黢的樓道中走去。

但願他要見的人,就在這黑黢黢的盡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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