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若是其他人,隔了這麽些天,還特地寄快遞給越馳,寄的還是自己疊的星星,這麽一番心思,沒準真有其他想法在。

時小慢是當真一點也沒有。就連當時越馳叫他疊星星的玩笑話裏頭含有其他意思,他都沒聽出來。

時小慢回來的時候,在火車上哭了半路。

列車員小姐姐還給他拿了紙巾,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才忍住哭,用紙巾擦了眼睛後,便看着外頭陌生的風景發呆。時樂樂到底剛做完手術沒多久,因為能回家,激動了那麽一會兒,車上很快就覺得疲累,睡着了。

時小慢發着呆,腦中也是空白一片。剛到家那幾天,他也回不了神,家中除了女兒也沒有其他值得他去在意的事。

說起他的家人,他爸媽倒是還在的,就是早離婚了,又各自有了家庭。他最初是跟着爺爺奶奶住,老人過世後,他自己住。原本他讀高中的時候,父母雖各有勉強,好歹還是給他生活費跟學費的。

後來他“把人家女孩子肚子搞大了”,在小地方上這樣的事傳得最快。他沒權沒勢沒人管,明明是受害者,卻被推了出來承受一切,他也只能退學。方芳生了孩子,她與她的父母都不認,跟他本來也就不親近的父母那時便徹底不打算再管他,正好他媽有個十來年前就買下的商鋪,索性把商鋪過給他,他爸也把以前的老房子給了他。

一個商鋪,一個房子,聽起來也是很豐厚了。

實際上在小地方,又是好幾年前,房子跟商鋪都小,位子也不好,根本不值當什麽。他的父母就拿這兩樣東西給這個多餘的兒子算作了一輩子的打發,後來再也沒來看過他。他甚至聽說,他爸已經帶着新家庭離開了丹陽。

時小慢原本就是內向的人,經歷過那樣的事後,人就變得更為膽小與自卑。街坊鄰居因為他退學的事和“搞大人家肚子”的事,常在背後說他,瞧不起甚至對他多有鄙夷。他在鄰居面前,常常是不敢擡頭的。

他明知道不是自己的錯,但是沒有人給他壯膽,也沒有人幫他撐底氣。久而久之,他也常常反省是不是真是自己不對。

在上海的兩個月,因為時樂樂的病,他其實也總是睡不好。但這兩個月是這幾年來他過得最為輕松的時候。哭得那樣難過,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原因。只是當他回頭看向月臺,看着它們越來越遠時,不禁又想,是不是自己又做錯了什麽,所以越先生就趕他走了。

這麽一想,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

饒是他,也能察覺到這過分的僵硬感。明明都已說好給他安排工作,也同意讓他工作賺錢,突然就趕他回來了。

他這幾天一直在想,最後還是把錯怪在了那天在南京東路的事情上。

他當然是很難過的。

他總是在做錯事。

以前也是有朋友的,他成績好,長得也好,秀氣又文靜,家庭情況也惹人同情,班裏同學、老師都挺喜歡他。出事後,他的好品質瞬間成了笑話,因為這些好品質跟他交朋友的人自然紛紛遠離他。不僅遠離他,還要嘲笑他。

越馳是這幾年來,唯一一個同他有來有往的人。

時小慢現在自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不夠資格與越馳那樣的人交朋友。即便如此,他也覺得很足夠了。越馳叫他留在上海工作還債,之所以他那麽快地就應了下來,一方面是的确想快些還錢,另一方面也是他想到,如果留下,他就能繼續與越馳繼續有來有往。

他不求交朋友,更不敢求與越馳交朋友。

他只想有個人能偶爾說幾句話就好。

而且這個人還不知道他的過去,他明白,越馳也不大看得上他。但是越馳跟鄰居,跟老師同學們是不同的。越馳有資本,而且越馳就是這樣的性格,對他并不是鄙夷,只是他不夠優秀。越馳那樣厲害的人,自然不會低頭看他。

他雖然怕越馳,越馳對他也淡淡,可是只要站在越馳身邊,他又會莫名心安。

如今不用多說,這個願望也已破滅。

回來後沒幾天就是過年,他們就父女倆,也不用走親戚,好弄得很。帶回的三只箱子,裏頭有許多新衣服,還有些吃的,都不用上街再買,他們倆過了個與以前一樣孤零零的年。

時小慢興致不高,時樂樂倒是高興得很。她第一次過年有新衣服穿,還是這麽多,也剛做完手術,每天都笑眯眯的。

看到女兒這麽高興,時小慢才會生出幾絲由衷的幸福感。

但這幸福感太過短暫,他還是陷在自責中,深覺是因為自己才惹得越馳不高興。越馳是他的恩人,他怎麽能這樣?

不管越馳是什麽想法,提什麽要求,他都應該接下,他不該反駁越馳。

過了年,他再自責,日子也還要繼續過。

時小慢把女兒拉扯到五歲,雖說人是不靈光,生存能力還是有的。他進了些貨,又整理一番,就等着過了大年初十開業。他還記得當時說的送越馳一副眼鏡的事,他也知道自己怕是再不會與越馳見面,認認真真地做了副眼鏡。

越馳的度數他是知道的,問過他家中的阿姨。阿姨就是負責越馳這些事的,就連瞳間距也知道,一并告訴了他。

他做好眼鏡,也想起了那罐奶糖。他不敢多次打擾越馳,索性想着一同寄去算了。可那些糖還有小半罐沒吃,他也不敢給女兒吃,怕她蛀牙,自己一下把小半罐的奶糖全吃了。再疊了星星,這才将東西寄了出去。

他也想寫一封信表達謝意與歉意,可他一時也說不出來什麽。他覺得越馳興許壓根不想看他寫的信,怕是覺得他只會說“謝謝”太過假。他就只寫了那麽一張紙條,笑臉還是想到越馳那張嚴肅的臉後,不由自主地畫上去的。

其實他畫完就有些後悔了,上門收快遞的人已經來了,他索性閉眼把東西包好,這才終于寄出去。

在時小慢看來,接下來幾年的努力目标就是賺錢和還錢。

他将那兩樣東西寄出去,只是因為他一向守信。

雖然也是因為他的确想念那座城市,和那個人。可因性格作祟,他根本不敢去顧及與意識到這一點。

時樂樂還在恢複期,還不能去上幼兒園。這幾天夜裏小姑娘睡得不太好,時小慢怕她發燒,睡得很晚,一直守在床邊。近來天也涼得很,時小慢家中沒有空調,他買了個小太陽的取暖器,也顧不上電費,就對着床上的女兒照。

他自己裹了件舊的厚棉襖,坐在床邊看書。他的一只手被睡得并不踏實的時樂樂攥在手中,另一只手則在翻着膝上的書籍。他看的是一個叫做《借命而生》的中長篇故事,正看到真相将要大白的時候,已經逝去的少年再也回不來,為此背負而又蹉跎一生的主角也已人到中年。他原本就被故事感動哭了好幾次,到這個時候,看似人人都過得好了,人人都解脫了。

他的鼻子反而特別酸,哭都哭不出來。

時小慢還小,才二十一歲。他離人到中年還早,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其中的某個部分也是再也回不去。他自己心中的少年,也早已經被打得陷在泥潭中再也回不來。

他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他很少過生日。

這樣的時候,看這樣的故事,很有意義,很有啓發,卻也的确很傷懷。

反正也沒人看得到,就他一個人,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懦弱,甚至可以盡情地暢想他還在十七歲。

可是偏有人打斷他的暢想,家中幾乎不曾有人敲響過的門響了。

時小慢擡頭,抽了抽鼻子,看向大門的方向。

敲門聲特別有規律,是标準的三聲“咚咚咚”。

越馳輕聲敲了三聲門,裏頭毫無反應。越馳暗自吸了口氣,繼續叩門,又敲了三聲。

正要再敲第三個三聲時,門裏傳來一個輕聲而又熟悉的聲音:“誰啊?”

越馳大松一口氣。

對了。

他找對了。

越馳輕輕“咳”了一聲,用往常的語氣沉沉說道:“是我。”

門立刻打開,裹着小棉襖的時小慢不可思議地探出半個身子,看到的确是越馳後,他大驚道:“越先生!!”

時小慢沒開燈,身後只有隐隐卧室漏出的燈光。

越馳也看不清時小慢的臉,只能大概看出來,同十來天前相比似乎并沒什麽不同。

能叫時小慢大驚,越馳心中是有些得意的。但他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面上也是不顯,而是嚴肅地“嗯”了聲。

時小慢卻驚訝極了,這事情太過出人意料,他甚至忘了請人進來,反而先問:“越先生,你怎麽來了啊!你怎麽來的啊!你是來開會嗎!”

他問得倒多,越馳想進去,只能道:“外面有點冷。”

“哦!”時小慢這才回神,趕緊讓開,“你快進來!”他殷勤地看着越馳,還道,“不用換鞋,你快進來!外面冷!”

越馳沒換鞋,進來後,看了圈實在太小的客廳。時小慢招呼他坐,又道:“是不是冷啊?家裏沒空調,只有個取暖器,在卧室裏,樂樂睡覺了,你喝不喝水,我給你倒點水吧,你餓嗎?我看看還有什麽吃的,你喝茶嗎?你……”

聽到時小慢這疊聲的話,明顯是看到他也很高興,越馳心中那個舒坦。時小慢忙着說話,到現在都沒開燈,越馳根本看不清他的臉,不得不打斷他的話:“你先開燈。”

“哦!我忘了!”時小慢立即回身去開燈,也就是普通的白熾燈,散下的光卻立刻将小小的客廳給填滿了。時小慢開了燈,高高興興回頭,看到坐在沙發上看他的越馳,忽然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并且慢慢低頭。

越馳一直盯着時小慢看,包括他轉身去開燈時。如今燈開了,室內大亮,他更是直接地看着時小慢。燈下可以看出時小慢的确沒什麽變化,劉海長了些,穿了件更破洗得更白的棉襖,其餘就跟之前是一模一樣的。

尤其現在又跟罰站似的貼牆站。

這可是他的家啊!

越馳一時也分不清時小慢到底是看到他太激動,激動得不敢上前,還是怕他?

越大少爺想了想,應是還是因為太怕他,他這心中又有點不滿,不過人都來了,也不好再吓,他開口道:“過來。”

“哦……”時小慢慢吞吞地移過來,站在越馳面前。

“坐。”

“哦……”時小慢坐在他身邊,這是沒辦法,他家的沙發太小了,只夠坐兩個人,他只能坐那兒。

這麽一坐,身邊軟軟一塌,越馳的心中也跟着軟得似也塌了一塊。

越馳是有心說些什麽的,但是忽然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兩個人索性一同沉默了起來。

叫人萬萬沒想到的時候,後來先開口的是時小慢。

時小慢開燈轉身後,之所以貼牆站,其實是因為他太激動了……也是因為他轉身看到近在咫尺的越馳,立刻就懵了。越馳是時小慢長這麽大見到過最優秀也是最好看的人,之前在上海時,多看幾次,好不容易看到越馳能偶爾做到平視了。

十幾天不見,陡然看到越馳那張臉,他立刻又激動,也緊張起來。

他的心中難得地一點兒也沒怕,全是激動與緊張,尤其坐到越馳身邊後,他沒想到兩人還能坐在一處。他激動地手甚至有些抖,抖了會兒他才想起這是他的家,他還什麽沒招待。

他立刻蹦站起來,說道:“我去倒水!”說完,他就趕緊沖到了廚房。倒好水回來,越馳擡頭看他,他的手繼續抖。

越馳還以為時小慢是怕他,看他手抖成那樣,心中又是無語,也有點氣憤,但還是伸手:“給我。”

時小慢畢恭畢敬地把水遞到他手中,還道:“杯子很幹淨的……”

越馳瞟他一眼,要真嫌棄時小慢,他越馳還會站在這兒?越馳喝了口水,準備直擊今天的主題,他來這兒就是帶時小慢走的。

誰料他還沒開口呢,時小慢忽然打開了話匣子,似乎立刻不怕他了,時小慢閃着亮亮的眼睛,探身小心問他:“越先生你是來開會嗎?”

越馳“咳”了聲,嚴肅點頭:“是的。”

“明天就回家嗎?你的司機和那些人都來了嗎?在樓下?請他們也上來坐一坐吧,家裏夠坐的。要不然我給他們送些水吧……”時小慢說着又往起站,真的要去倒水。

越馳拉住他的手腕,他回頭詫異看來。

越馳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為他來的,兩人對視片刻,越馳到底道:“我自己開車來的。”

“哦……”時小慢又坐下,不知想到什麽,又緊張起來,然後問越馳,“您是還在生我的氣嗎?”所以才親自來這一趟……

“……”越馳被他問住,可不能再任這麽随時小慢亂七八糟地說下去。再說下去,今天就要過了。越馳把身邊的蛋糕一拎,放到茶幾上。

“……蛋糕?”時小慢全副心神都在越馳身上,這才看到還有一個蛋糕,“給我的嗎?”好歹是他的生日,他不至于笨到這點聯想都沒有。

“正好來出差,想到今天是你的生日。會散得有些晚,來得也有些晚。”越馳渾然不覺自己是越解釋越刻意,假得很。

無奈,碰巧得很,時小慢是個傻的,完完全全相信了他的解釋。時小慢更為感動,他看着蛋糕說不出話來。看了蛋糕,他又看越馳,看了越馳再又看蛋糕,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才道:“這,我……第一次有人給我買生日蛋糕……”

聽到“第一次”三個詞,大少爺高興了。被他這麽來來去去地看,還面帶驚喜,他更高興。

越馳興致很高,直接伸手去解開盒子上的絲帶,并打開蛋糕盒。

這個蛋糕是越馳一眼看中的,具體是什麽味道,他也沒問,總之跟身穿白色的時小慢長得一樣,奶白色的,看着就香甜。上面還撒了杏仁片與椰片。

時小慢看到這麽漂亮的蛋糕,又愣了幾秒,才傻乎乎對越馳道:“真漂亮啊。”

依附越馳生活的人太多了,可他也是第一次從一個人的依賴上獲得幸福感。時小慢不過說了這麽幾個字,越馳心中卻是無比歡快。他想笑,但面子要緊,再者也有些不好意思,雖說自己不願承認。

他沒笑,而是轉身從附帶着的小紙袋子中拿出刀叉。

時小慢見他拿刀叉,立刻搶過去:“我來切!我來切!”

越馳抽出蠟燭:“先點蠟燭。”

“哦!點蠟燭!”時小慢又搶過蠟燭,說着點蠟燭,半天沒找到打火機,他回身看越馳,“沒打火機……”說完又往廚房跑。越馳看不下去了,跟着往廚房走,剛到門口,就聽到時小慢開煤氣竈,用那火點蠟燭。

時小慢節約慣了,廚房的燈也沒開,他彎腰湊着煤氣竈,小心去點蠟燭。

越馳剛要開口叫他“小心些”,時小慢已經點好了蠟燭。這盒蛋糕配的蠟燭全是細長彩色蠟燭,時小慢沒仔細數,猛抓了一把到手中。這會兒全點了,他再關了煤氣竈,回身。他看到越馳站在廚房門口,立刻舉着蠟燭,對他笑道:“越先生,我點好了!”

越馳看着黯淡廚房中唯一亮着的那把蠟燭,照得時小慢的臉暖暖的,又柔柔的。

他這心忽然就是一顫。

時小慢見他不說話,走到他面前,擡頭看他:“越先生——”

越馳從他手中拿過那把蠟燭,時小慢說道“我來啊——”,聲音卻戛然而止。

越馳一手拿蠟燭,另一只手将時小慢攬到自己面前,壓着時小慢的後腦勺,彎腰低頭在他眉心落下一個吻。

以及輕聲的一句“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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