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在一起吧
坐完旋轉木馬,慧慧又說要去坐摩天輪。
去游樂園總是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排隊,孟遠岑卻始終帶着笑,站在慧慧的身後,雙手放在她的雙肩,耐心地聊起慧慧感興趣的話題。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潑過來,落在孟遠岑的發絲裏,眼鏡邊上,恰逢浮雲從紅日前流過,金色的高光便偏移半分,驟然照亮沈浔的眼底。
明明是幼稚的話題,他也認真、安靜在聽,給足傾聽的姿态,沈浔的右手不自覺地放進大衣口袋裏,不知道第多少次重複摩挲的動作,再攥着一團透明的空氣将手抽出來。
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數了數人頭,快要輪到孟遠岑和慧慧,沈浔排在孟遠岑身後,他加入隊伍的目的只是以防走散,正打算從隊伍裏出來,卻被孟遠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胳膊,“你摩天輪也不坐?”
沈浔直言道:“感覺沒什麽意思。”
孟遠岑重複了一遍,“沒什麽意思?”
“不就是慢慢轉上去再慢慢轉下來,”在孟遠岑的注視下,沈浔摸了摸鼻尖,“……我可能對浪漫過敏。”
孟遠岑笑道:“你來游樂園什麽也不玩,我會覺得我在浪費你的時間。”
沈浔抿了一下唇,“沒有浪費我的時間,是我願意陪你來。”
“那就再陪我坐一次摩天輪吧。”
沈浔微微一愣,擡頭看向孟遠岑的眼睛。
“就當是,脫敏治療?”
眼睛裏滿是自己的倒影。
掌心一熱,右手被孟遠岑握住,溫度堅定不移地在他們之間傳遞往返,這下沈浔無論如何地拒絕不了,這一瞬他甘願成為被溫水煮爛的青蛙。
座艙開始上升,地面離視線越來越遠,孟遠岑握住慧慧的右手,坐在她旁邊。
慧慧用左手接觸透明的艙壁,往下看了一眼,興奮地驚嘆道:“升起來了升起來了!好神奇啊!我好想拍照片!”
孟遠岑把手機解鎖,交到慧慧的掌心,“拍吧。”
耳邊相機在咔嚓咔嚓地響,他将視線轉回至正對面,沈浔恰巧也在看他,冷豔的五官上毫無表情。
孟遠岑與沈浔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再對視一眼,沈浔一臉的不為所動,甚至顯得有點苦大仇深,孟遠岑率先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覺我好像強人所難了,看得出來你是真的不想坐摩天輪。”
沈浔急忙否認,“我沒有不想坐,我只是不感興趣。”
說完又覺得詞不達意,補充解釋道:“也不是完全感興趣,只是不那麽感興趣,畢竟我也早過了玩游樂園的年紀。”
孟遠岑便問:“那你喜歡去哪裏?”
沈浔思考了一下,而後道:“比如像博物館、古鎮,或者是大海、草原,前者蘊含濃厚的歷史氛圍,後者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們的觀賞性都很強,而且很适合拍照。”
孟遠岑想起沈浔書架上有很多歷史書,“那我以後就帶你去這些地方玩。”
沈浔連忙說:“不用,千萬別。”
對方拒絕地太幹脆,孟遠岑神色一凝,“為什麽?”
沈浔趕快解釋道,“不是我不想和你去,是條件不允許。”
他說了好長一段話,才終于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比如你們的法定假日,在我們這是一級勤務,警察往往全員在崗,那次放了小長假去比較遠的地方,玩的過程中,我還要提心吊膽,生怕接到領導的電話,萬一真接到了,就是千裏迢迢也要往回趕,後來我和我的同事們都說,出去玩不是享受,是‘賭博’,是折騰自己。”
孟遠岑感慨道:“太辛苦了。”
沈浔卻是稀松平常的語氣,“沒辦法,這是責任。”
從摩天輪上下來後,他們帶着慧慧又去玩了一些項目,冬天晝短夜長,天際浮現出黯淡的前兆,遠處有老爺爺吆喝着賣棉花糖。
慧慧見到之後兩眼放光,“我想吃棉花糖!”
“那我去買,你們在原地等着就行。”
孟遠岑走之前回頭看向沈浔,照例多問一句,“你應該不要吧。”
“不要。”沈浔答得不假思索。
兩人站了半分鐘,視線裏忽然蹦出來一只巨大的棕熊,拿着大喇叭宣傳今日的抽獎活動,說是獎品豐厚,游客聞聲而動,人群開始朝沈浔的方向靠攏,逐漸變得擁擠,最後水洩不通。
沈浔想換個地方等孟遠岑,艱難地穿了半個圈,才發現後路也被堵死,只好攥緊慧慧的手。
“能松開一點嗎?”慧慧仰着臉蛋小聲說,“有些……疼。”
沈浔聞言失措地卸下幾分力道,就在此時,背後猝不及防一個推搡,力氣竟然大的出奇,像是故意為之,他往前踉跄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掌心卻在不知不覺間空了。
“麻煩讓一讓,謝謝……”
他一邊反複地說着這句話,一邊弓腰在人海裏艱難地移動,廢了好大勁才回到原來的位置——
慧慧卻不見了。
沈浔的心一下就吊了起來,他朝四周張望了一圈又一圈,都沒有看見穿着鵝黃色外套的小姑娘,考慮到被人群沖散的可能性,他又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出包圍圈,還是不見慧慧蹤影。
他想慧慧剛剛還在他的身邊,現在也走不了太遠,他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四處詢問,努力地保持冷靜,尾音卻還是抑制不住地透露出慌張,他盡力用貧瘠的語言描繪出慧慧的模樣,見到一個路人就問一次,問到長椅上的老奶奶時,終于有了零星的希望——
“是不是紮着兩個麻花辮,看起來大概六七歲的樣子?”老奶奶用手比劃一下,“大概這麽高?”
“對,她在哪?”
“剛剛看到有個男人牽着她往那邊去了,說是她的爸爸,小女孩和她爸爸吵了架,一路上都在哭。”
沈浔丢下一句謝謝後就朝着老奶奶指的那條路狂奔過去,一路跑一路看,心跳的飛快。
孟遠岑明明說過慧慧的父母這周出差,游樂園的今日的門票早已售罄,慧慧的爸爸就算忽然來訪,也不至于一聲不吭地把人帶走。
他跑的不知疲倦,呼吸變成喘息,步伐卻不敢慢下分毫。
忽然隐約傳來微弱的哭聲,似乎是女孩在哽咽和抽泣,“你不是我爸爸,你是騙子,你放開我——”
沈浔陡然止住腳步,試圖分辨聲音的方向,在右前方,有陌生男人在回應哭泣,“慧慧,你能因為我不帶你去海洋公園就不認我這個爸爸,爸爸會傷心的。”
女孩聲嘶力竭地反駁,“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
男人說:“好啦,慧慧不要再鬧脾氣啦,再這樣爸爸真的要生氣了。”
他叫的也是慧慧,沈浔留了個心眼。
四季常青的灌木叢擠占沈浔大半的視線,男人和女孩的身影在枝葉縫隙裏若隐若現,他放輕腳步,悄悄地繞到男人的後方,終于看清小姑娘的臉——
就是慧慧!
只見男人死死攥住慧慧的小手,與其說牽,不如說是拖着她往前,慧慧賴在原地不肯動,還是被拽到踉跄往前去,她努力想掙脫卻掙不脫,哭的梨花帶雨。
“別哭啦,我下周帶你去海洋公園好不好?”
“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男人目測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身材偏瘦,手上沒有刀,沒有其他銳器。
沈浔屏住呼吸,慢慢地靠近,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觸手可及,沈浔對着男人的膝蓋一腳踹過去——
男人一個重心不穩,悶哼一聲摔倒在地。
沈浔壓在他身上,又是一拳砸到對方小腹上,他想扣住男人的雙手反壓在地,兩人扭打在一起,在水泥地上翻滾,揚起一陣塵灰,沈浔口袋裏的手機開始響,他能猜到是誰,卻騰不出手來接。
男人見狀趁機從褲袋裏掏出一把美工刀,對着沈浔的掌心猛地一劃。
沈浔吃痛地縮回手,再擡頭時,卻見男人已經跑遠了——
他不敢留下慧慧獨自一人去追,只得收回視線,回頭看到慧慧仍然瑟瑟發抖,小臉慘白。
右手掌心被劃了一道很深的傷口,鮮血汩汩地往外冒,滴落在地,好在左手是沒有沾到血,沈浔走到慧慧面前,緩緩地蹲下來,他用幹淨的左手抱住慧慧,又摸了摸她的頭發,反複地輕聲念着:“不要怕,已經沒事了,警察可以抓壞人,不要怕……”
慧慧的臉上還挂着淚痕,“可是你受傷了。”
沈浔便說:“我還以叫別的警察叔叔來抓壞人。”
慧慧搖着頭說:“我的意思是你的傷口在流血,要趕快止血。”
“對,你說的對,你好聰明。”沈浔用左手掏了掏兩只口袋,口袋皆是空空如也,“你身上有手帕嗎?或者是布條?”
慧慧小手張開,裏面是一根藍色的絲帶,她把孟遠岑給她買的大蝴蝶結拆散了,“這個可以嗎?”
“可以,謝謝你。”沈浔低頭将絲帶一圈一圈纏上左手,用以壓迫止血,他擰着眉毛卻在笑,“我以後會賠你兩個藍色蝴蝶結。”
然後沈浔左手牽起慧慧,他想了想說:“可能會握的比較緊,因為我不想我們再走丢了。”
不遠處有熱心人在報警,身旁的慧慧重重地點頭。
沈浔正要邁開步伐,手機鈴聲又開始響,他猛然間想到什麽,掏出手機,上面全是孟遠岑的未接來電,他按下接通鍵,聽筒裏傳來孟遠岑的聲音,“你們在哪?”
沈浔心裏一緊,連忙尋找周圍的标志性建築,嘗試描述出來,“我在VR體驗館旁邊,我旁邊有一個很大的粉色的兔子——”
“我看到你了。”
屏幕顯示通話結束。
沈浔擡眼,視線裏孟遠岑朝他飛奔而來。
勉強剎住步伐,慣性讓孟遠岑多往前沖了一小段距離,差點撞上沈浔的鼻尖,他看了看一旁的慧慧,視線又轉回到正前方,他盯着沈浔,詢問的聲音都是顫抖的,“為什麽不在原地等我?也不接我電話?”
手裏的棉花糖早就被風吹到變了形。
沈浔一時啞然,不知從何說起,唇瓣翕動幾下,還沒發出聲音,卻被孟遠岑一把抱住。
孟遠岑将下巴放在沈浔的肩上,閉上了眼睛,“……以後不許不接我的電話。”
還沒等沈浔慢慢回味他們之間的擁抱,孟遠岑已經松了手,他将棉花糖交到慧慧手中。
小姑娘卻是一臉焦急,“警察叔叔的手受傷了!要趕快去醫院!”
孟遠岑震驚地低下頭,看到沈浔藏在背後的右手上,纏着一條被血液染紅的藍色絲帶。
市醫院裏,四處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
“……所以你就直接沖上去了?”孟遠岑沉聲問道。
氣味争先恐後擠進鼻腔,湧進咽喉,沈浔莫名的心虛,聲音越來越小,“我沖上去之前有觀察過,他手裏沒有刀,我覺得我打得過,我擔心再猶豫慧慧會有危險……”
孟遠岑聞言瞥了沈浔一眼,不再說話。
他們安靜地又排起隊,只不過這次是挂號的隊伍,只有他們兩人——
慧慧已經被孟遠檸接走帶回了孟家,她今天才玩了幾個項目,意猶未盡,從游樂園出來的時候還有些戀戀不舍,但是又一臉認真地表示警察叔叔必須馬上去醫院。
眼看下一個就輪到孟遠岑,沈浔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拿我的手機付錢。”
孟遠岑接過,“我不知道你的密碼。”
沈浔毫不猶豫地報上一串數字。
輸入,解鎖,孟遠岑的視線裏跳出一張照片,是他坐在白色木馬上,頂棚和底座都亮起七色的光,照片只照進他一人,他在畫面的正中央。
孟遠岑的指尖抖了一下,猛然轉頭看向沈浔,注視良久,他張了張唇正要說些什麽,忽然又聽到窗口的服務人員問他:“你要挂什麽科?”
沉默着關閉相冊,孟遠岑擡起頭答道:“外科。”
進了外科,醫生檢查傷口後說要縫針。
清創完畢後,沈浔低頭靜靜地看着針線以間斷縫合法穿過皮肉,縫完全程。
接下來是上藥裹紗布,沈浔扭頭故作輕松地和孟遠岑說:“醫生技術很好,縫的比我整齊多了。”
孟遠岑無聲地看向沈浔,什麽反應也沒有。
沈浔移開視線,也不說話了。
拿着醫生開的藥方,孟遠岑獨自去往一樓藥房拿藥。
只剩沈浔一個人坐在科室外的藍色塑料椅上,想玩會兒手機來打發時間,摸了摸左口袋,什麽也沒有,才想起來手機已經讓孟遠岑帶走繳費去了。
視線順勢落到右口袋上,沈浔頓時想起什麽,他有些吃力地用左手将右口袋裏的禮盒掏出來,只見黑色的長條形盒子早已變了形,打開看一下,好在裏面的鋼筆完好無損,沈浔又将禮盒揣進左口袋裏,垂下眼簾,若有所思。
孟遠岑回來的很快,他拎着一塑料袋的藥,視線掠過沈浔,敲了敲門後徑直走進科室,和醫生交流很久,出來之後對沈浔說:“兩天換一次藥,傷口注意不要沾水,保持幹燥和清潔,右手不要有大幅度的動作,以免傷口再次裂開,盡量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如果出現發炎感染的症狀,一定要及時取醫院複診,大概兩個星期後可以拆線。”
其實這些注意事項,沈浔多少了解一點,法醫也要接觸醫學,但他還是認真聽完了,仰頭說道:“謝謝。”
說完,他想起什麽似的,“對了,我的手機。”
“在我這。”孟遠岑直接把手機放進對方大衣的右口袋裏,順便彎腰攏了攏沈浔的衣領,扣上大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他牽起沈浔的左手,“我現在送你回家。”
“等一下,”沈浔卻坐在原地不動,可能因為口唇缺水幹燥,他不自覺地抿了好幾次,“等一下再走。”
孟遠岑連忙問道:“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沈浔搖頭,“不是……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他快沒有耐心了,不想再等到車庫,更等不及回到家。
孟遠扭頭看向他,“什麽東西?”
沈浔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黑色盒子,“剛剛打鬥的時候不小心壓成這樣了,你別嫌棄。”
孟遠岑接過,“這是什麽?”
“道歉的禮物。”沈浔輕聲說,“我之前不是放了你一次鴿子嗎?我總覺得口頭上的道歉很沒有誠意,所以想送一個禮物給你。”
“謝謝,”孟遠岑收下放進口袋,“你的晚飯打算怎麽辦?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
沈浔的視線便跟着落在口袋上,答非所問道:“……怎麽不打開看看,你不好奇禮物是什麽嗎?”
孟遠岑解釋道:“我只是不習慣當着送禮的人的面拆禮物。”
原來是因為禮節問題,沈浔的目光轉回,又停在鞋尖,他低着頭說:“沒事,你打開看看吧。”
孟遠岑又将禮盒拿出來托在掌心,盒蓋的棱角已經發生畸變,取下之後,他最先看到一張紙條,無聲地讀完紙條上的留言,他垂眸問道:“這是你寫的嗎?”
“是,”沈浔破罐子破摔道,“我字醜,只能寫到這個水準了,你将就着看吧。”
“不醜,明明很好看。”
“你在商業吹捧吧,我才不信。”
孟遠岑将字條撚起握在手心,底下是一支純黑的鋼筆,他的指尖顫了顫,将鋼筆從凹槽裏取出,筆帽上有一行燙金色的英文,孟遠岑用指腹抹過,同時低聲念道:“Mright?”
沈浔點頭,“嗯。”
孟遠岑沉默半晌,才再次開口,“怎麽想到選這個牌子的?”
沈浔想了想道:“可能因為品牌概念裏說,希望每個人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支鋼筆,這聽起來好像很浪漫?”
孟遠岑攥緊了手裏的鋼筆,他艱澀地問道:“……你不是對浪漫過敏嗎?”
“剛剛治好的,”見對方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沈浔解釋說,“因為被你拉去坐了摩天輪。”
孟遠岑垂眸将鋼筆放回禮盒,指尖用力,筆身被按進凹槽裏,發出“啪”的一聲清響,回蕩在空曠的大廳。
然後他擡起頭說:“沈浔,我們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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