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五分

跟付秋野這麽一聊,之後幾天肖暑又是整夜睡不着,等到暴雪停了,難能可貴的晨光灑在漫天遍野的積雪上,他睜着疲憊的眼睛,感覺自己像走在幾百米的高空鋼絲之上,岌岌可危的精神下一秒就可能崩潰。

他強烈地渴望一點酒精,或者一些安眠藥,最好是把兩者同時倒進胃裏面。

但黃岐琛已經沒收了他所有的危險藥物,剩下的都是無關痛癢的小藥片,吃起來跟苦糖丸沒什麽區別。

肖暑早上吃自助餐的時候,端着盤子站在大盤的食物面前,就這麽睜着眼睛,整個人好似進到了什麽清醒的夢境中,魔怔了般恍惚地看着蒸騰的熱氣,腦袋裏面一片空白,四肢脫離了控制,一動都動不了,直到有人從後面輕輕拉住了他的手,擔憂地問:“肖暑?”

肖暑花了好幾秒才讓自己從那個狀态裏面走出來。

付秋野一手端着盤子,一手握住他發抖的手指,皺着眉,用詢問的眼神望着他。肖暑環顧了一圈四周,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你沒事吧?”他又問。

肖暑低頭,克制着肌肉的抖動,将煎雞蛋放進自己的盤子裏:“沒事。”

“你現在看起來像一個白天的鬼,”付秋野依然站在他的旁邊不走,“怎麽回事?是失眠還是什麽……”

肖暑放下叉子:“先關心關心自己的形态轉換吧。”

他轉身走到黃岐琛和陳曉的那一桌去,付秋野便跟着坐在了他的對面。

自從接了那瓶藥之後,本來還遮遮掩掩怕他知道的付秋野已經徹底破罐破摔,又恢複了之前的态度,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在肖暑眼前晃悠。

劇組停工的這幾天,每天都在燒錢,作為最大的投資方,付秋野看上去輕松得過分了,既能夠躲開J市裏的各種監視目光,又能每天看到肖暑,再燒一個月他估計都不眨眼。

所以導演也沒有太着急,等雪停之後,又跟園區裏的工作人員确認完安全問題,然後才重新開工。但停工的這幾天,肖暑的狀态越來越糟糕,他盯着眼前的盤子,強迫自己把裏面的食物塞進嘴裏,然後面無表情地咽下去,他旁邊的黃岐琛道:“付秋野在看你呢。”

肖暑“嗯”了一聲。

“你兩怎麽回事?我前幾天還以為他終于想開了。”

肖暑咽下一口雞蛋:“不知道。”

“……”

黃岐琛放棄繼續沒話找話,有些擔心地看着自家藝人蒼白的臉色。

吃過早飯之後,劇組在酒店集合,帶着各種器械重新回到了天山湖的小木屋邊上。暴雪後的天山湖非常的美,湖面結了厚厚的冰,目光所及全是晶瑩的白,純粹得如同童話裏的冰雪王國。吳導情緒相當高,上來就說:“今天争取把210-220全部拍完,這雪積得太好了,天公作美啊!”

于是整個劇組都開始高速運轉,肖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可以操縱情緒的木偶,演戲的時候該笑就笑,該哭就哭,臺詞照背,表情照做,但整個意識都好像與現實隔了一層紗,好似一半的大腦已經開始休眠,只剩下最後一半還在支撐着他的身體。

連吳導都沒有看出他的僞裝,高清攝像頭下肖暑的表現依然無可挑剔,從上午到下午的七個小時,因為他導致的NG一次都沒有過。

五點的時候劇組在天寒地凍裏吃了一頓外賣,然後準備拍一個相當重要的夕陽景。

吃完飯之後肖暑走到片場外抽煙,剛點燃了打火機,從旁邊突然湊出另一支煙,就着他的打火機把煙頭引燃了。

這個牆角處沒有人,只長了一棵寒酸的梅樹,歪歪扭扭的才半個人高,總共也沒有幾個花骨朵。肖暑重新打了一次火機,把自己的煙也點燃了,猛地吸了一大口。

“你以前抽煙沒有這麽兇的。”付秋野道。

肖暑半靠在着牆,眼角微微斜着,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在前夫的身上。

情緒在變得遲鈍,他道:“你記得的又是多久以前的我?”

付秋野沒說話,叼着煙垂下目光,看上去無奈又難過。

肖暑看見他的夾着煙的手在階段性的痙攣。

他們兩個一個失眠到神志不清,一個正在把全身的骨頭重組,誰也不比誰好過,簡直就是一對難兄難弟。

肖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笑,他伸手掃掉一根梅花枝上的雪,只花了常人不到一半的時間便抽完了這根煙,摁滅煙頭之後把它裝進了兜裏。

“還有五分鐘呢,”付秋野看了看時間,“再待一會吧。”

肖暑靠着牆沒有走,寶貴的五分鐘,兩人之間陷入了沒有意義的沉默。

失眠到這個地步,肖暑其實已經想不了什麽了,他只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能倒在雪地裏面睡過去,或者直接脫掉衣服成為狂人。

但為了這個五分鐘,他重新點了一根煙。近三年的時間裏面,他們幾乎很少像現在一樣這麽悠閑的享受過兩個人的時間,現在離了婚,拉開了距離,很多東西反而慢慢沉澱下來,變得層次分明。

他們彼此都很清楚目前的狀況,無法完全斷情絕義,也無法再親密無間,有些溝壑已經鑿得太深了,就算是再精明的工匠,也很難把它們修複如初。

肖暑無言地抽完了他的第二根煙,神經在煙草的刺激下稍微清醒了一點。黃岐琛掐着表站在片場口喊他,他應了聲,離開了這棵歪脖子的梅花樹。

肖暑走了之後,付秋野又在這個角落待了許久。

隆冬的天黑得很早,才五點多,太陽已經變成了冰涼又絢麗的金黃,穿過連綿的山丘完美地映在透徹的冰面上,吳導對取的景非常滿意,他們需要在冰面上拍攝整部電影最重要、也是最高潮的一段對手戲,所有的激情都燃盡之後,男女主角陷入微妙的僵局。肖暑扮演的陸臨山從午睡中醒來,發現枕邊的愛人消失了,他披着衣服出門,看見她獨自一個人站在鋪滿夕陽的冰面上,背着光,跟他說:“我要回去了。”

這是肖暑最擅長的、用微表情來表現的感情戲,但這一段肖暑一直在NG。

也許是因為多抽了一根煙的原因,他的意識重新掌握了控制權,糟糕到極點的精神狀态讓他完全沒法進入角色裏面,短短的兩句臺詞,他從太陽剛開始移動拍到了暮色沉沉,整個劇組都開始浮躁,他自己也陷入了惡循環,眉頭開始越皺越緊。

“肖暑,你把心态放平了,該怎麽拍就怎麽拍,大不了明天再拍。”吳導說,“你都跟我拍了這麽久戲了,怎麽今天像個新人一樣?”

肖暑說了聲抱歉,讓陳曉給他遞了杯熱水。吳導給了他幾分鐘的調整時間,他又把劇本看了一遍,深呼吸,努力克制着自己已經走在失控邊緣的情緒,重新走進了小木屋裏面。

吳導拍了板。

肖暑推開門,從小木屋裏走了出來。

最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冰面上,張漣青小巧的身影被無數金光推着,拉出了一個長而昏暗的影子,一直拉到了他的腳下。肖暑微微眯起眼睛,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攝像頭緊緊地跟着他,直到他在設定好的位置前停下來。

他的愛人臉上挂着淚痕,俊俏的五官蒙着暮色,啞聲道:“我要回去了。”

肖暑望着她的臉,情緒一點點沉了下去。

“我夢到了天天,她說冬天好冷,好餓,媽媽不在,好想媽媽……”

淚珠源源不斷地滾落,被折射的夕陽微弱地照亮,肖暑微微張嘴,腦中的空白開始病毒一樣地蔓延。

張漣青的影子映在冰面上,他盯着那一塊灰色,從裏面看到了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冬天的冷意開始滲透進他的身體,他保持着微微張嘴的動作,四肢凝固,一股熟悉的、令人絕望的恐懼湧上了頭頂。

完了,他想。

又來了。

而此時,在他的腳下,光潔的冰面出現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痕。

起初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吳導甚至喊了NG,要求再重新拍最後一次。一直到那道裂痕開始如蜘蛛網般的擴散,離得最近的張漣青神情驟變,緊接着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喊,有人在岸邊跑動,但沒有一個人敢再走到那個冰面上,怕成為最後的一根稻草。

只有肖暑還站在原地,他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仿佛成為了一座即将沉沒的雕塑,只死死地盯着某一塊冰面,嘴唇張合,無聲地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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