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溺水
“肖暑!”
冰面咔嚓一聲,蛛網以肖暑的腳下為圓心,開始迅速地瓦解、破裂,然後連同冰面上的人一起崩塌而下,墜入冰冷的湖水裏面。
劇組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叫待命的安保,絕大部分人還沒來得及冷靜下來,又是“撲通”的響聲,沖得最前的付秋野居然就這麽跳進了湖水裏面。
肖暑在下沉。
他甚至分不清楚這是現實還是夢境,刺骨的寒意連同窒息感從四面八方擠壓着他,瞳孔裏恍惚地折射着水面之上的陽光,而更深的、更無邊境的黑暗正在拉着他不斷往下。
有人在他的耳邊說話。
他的耳朵裏面已經灌滿了冰水,但那聲音好似就貼着他的鼓膜,一下一下敲到他的心上。
那人在不急不忙地叫他的名字,聲音輕而溫柔,帶着深深地憐惜與思念。肖暑在這個聲音裏面感覺到了比刺骨的湖水更可怕的窒息和恐懼,他張開嘴,本能地想要大口呼吸,液體開始不停地倒灌,灌滿他的胃和肺,灌滿他的心髒,灌滿全身的每一根血管,他已經接近昏迷的邊緣,肌肉條件反射般地掙紮,但那個聲音的“他”剝奪了全部的機會,瞳孔裏最後的光線慢慢被染紅,血做的黑暗湖水溫柔而細致地裹住他的四肢、纏住他的脖子……
救命。
對不起。
哥哥。
野哥……
一只手猛地劃開了越來越厚重粘稠的液體,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付秋野拼了命想把肖暑往上拉,但他們距離冰面已經有了一段距離,有次形态的人體重比常人更重,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麽東西拖着,力氣和體溫都在不斷地流失。
再這麽下去兩個人都要陷在這裏了。
付秋野用盡全力把肖暑摟進了自己的懷裏,一邊努力往上浮,一邊在水裏拍打着他的臉頰,肖暑似乎已經陷入了昏迷的狀态,他閉着眼睛,五官被微弱的光亮照得如同一張精致的陶瓷面具,付秋野不敢多想,恐懼已經開始像湖水一樣剝奪他肺裏最後的空氣,他用力地吻了一下懷裏人的嘴唇,艱難地朝着冰面浮,但那冰面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遠得讓人絕望。
我還沒把肖肖追回來。
付秋野咬牙,屏着這一口氣浮到了水面的附近。他能夠能到外面的人在瘋狂地喊,再有不到半個手臂的距離就能沖出水面,但他形态轉換期的小腿肌肉開始要命地抽搐,他無法再劃動,很快便重新開始下沉——
“噗通”一聲,又有人跳進來了。
付秋野看不清那人是誰,他的意識也開始恍惚,隐約中感覺到一個有力的手掌拉住了他的手臂,以人類無法想象的力度,帶着他跟肖暑兩個人飛快地浮向水面,不一會,他拉着肖暑,那人拉着他,三人一起從水裏面浮了出來。
“出來了!”
“快,快,把他們拉上來!”
“我的老天啊,肖暑,肖暑沒事吧?”
“醫生呢,劇組醫生!”
付秋野的耳朵裏嗡嗡作響,四肢已經凍得完全失去知覺,只靠着潛意識緊緊地摟着懷裏的肖暑。好幾雙手把他們拖到了岸上,他抖得能聽見牙齒碰撞的聲音,有人給他裹上毛毯,然後想把肖暑送上擔架,一下子竟然掰不開他的手。
“付總,你松手啊!”不知道誰在他的耳邊喊,“肖暑危險了!”
付秋野這才突然回過神來,惶恐地松開了自己的手,用自己幾乎要結冰的眼睛去看懷裏的人,但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肖暑便被飛快地擡進棚裏。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身邊同樣裹着毯子的黃岐琛翻來覆去地說,“那傻孩子,為什麽就不掙紮呢?明明身體素質那麽好,為什麽要犯傻!”
付秋野原地呆了一會,然後猛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到攝影棚門口,好幾個助理緊張地拉着他,勸道:“付總,救護車馬上來了,你別急,現在……”
他沖開門,裏面臉色青白的肖暑正在不停地往外嘔水,裸露出來的小手臂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絨毛,蓋住凍得青紫的膚色。一個醫生扶着他的頭,一個醫生拍着他的背部,張漣青一邊哭一邊把毛毯裹在他身上。
付秋野大松一口氣,強烈的暈眩感和虛脫感湧上來,他靠着門沿,就這麽望着肖暑,整個身體軟綿綿地滑了下去。
有人扶着他在坐下,喂他喝了一點溫水。沒一會急救車就來了,他和肖暑被擡上了車裏,黃岐琛也跟着上了車。
肖暑看上去還沒有完全恢複意識,整個人昏沉沉地,被醫務人員插了吸氧管,胸膛艱難地起伏着。付秋野就靠在他的旁邊,緊緊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握了一整路都沒有松。
一到醫院,黃岐琛便讓醫生把肖暑從緊急通道直接送進了病房,然後掏出特管局的證件,要求封鎖整個樓層。趕來的醫院并不是什麽大醫院,還從沒有遇到過次形态的明星患者,手忙腳亂地把叫來了院長,折騰老半天,才把場面安定下來。
肖暑被37度的恒溫水泡着,自我意識慢慢地回籠。
他感到全身都痛,肺部像被戳了個遍的馬蜂窩,肌肉僵硬得無法動彈。帶着口罩的醫生正用奇特的目光注視着他,用溫和的聲音跟他說:“你恢複得很快,是我見過的身體素質最好的病人了。”
肖暑艱難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絨毛已經褪下去,只剩下部分凍傷嚴重的地方還薄薄地覆蓋着。
他緩慢地讓肺裏面充滿空氣,然後極度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醫生給他做了凍傷和溺水的處理,半夜的時候,似乎是身體終于找到了正确的反應,他後知後覺地發起了高燒。
但即使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嚣着痛苦和疲憊,肖暑依然無法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黃岐琛讓醫生在點滴裏面加了安神的成分,他勉強淺眠着,像是陷在一個沒有盡頭的循環迷宮裏面,來來回回地做着同一個噩夢。
他看到13歲的肖澤,穿着跟他一模一樣的衣服,被幾個蒙着面的男人綁在了椅子裏。一個男人說:“這兩小崽子長得真好看。”另一個男人又說:“別,至少要留一個。”有人伸手去摸肖澤的臉,他感到恐懼和憤怒如同由遠及近的海嘯,在沖到了最高點的那一瞬間,意識陷入了片刻的黑暗。
随後是熟悉的滿地鮮血,夢裏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的逼真,他能夠看見肖澤嘴唇上幹裂的起皮被血液潤濕,深棕色的瞳孔茫然無神,手臂上的勒痕已經變成的青紫。在他的不遠處,一二三四個綁匪倒在血泊裏面,到處都是被野獸撕扯下來的部位,舊工廠昏暗的燈光照下來,把夢境照得如同劣質恐怖電影裏的廉價布景。
放我出去……
肖暑緊閉的睫毛沾上了濕潤的水汽,有人溫柔地吻着他的眼角、臉頰和嘴唇,從現實世界裏一聲聲地喚着他的名字,他像又一次被人從溺水中救起,恐懼地猛睜開眼,渾身是汗,大口大口地喘息。身邊的人在親吻他的耳垂,聲音就貼着他的左耳:“噓——沒事了,沒事了,只是夢而已,我在呢。”
肖暑茫然地偏過頭,昏暗的房間裏面只能看到身邊人的隐約棱廓,直到這時,他才終于意識到他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像是要燒起來一樣的疼痛,只剩下流進來藥液的血管是涼的。身邊人柔聲問他要不要喝水,他條件反射地點頭,那人短暫地離開,很快便扶着他的頭,把杯口抵在了他的下唇處。
肖暑小口小口地喝了些溫水,大腦稍微清醒了一點,遲鈍的發現房間裏的另一個人是付秋野。
但是他實在太累太累了,積攢過久的負面情緒全部爆發出來,身體和神經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所以當付秋野鑽進被窩、将他摟入懷裏的時候,他一動也不想動。
付秋野一只手環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右手,像是要安撫他一樣,輕柔地、有節奏地捏着他的手心。
兩人的溫度在被窩下面迅速地融為一體,肖暑從他的身上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接近覺醒期之後,他聞起來像一塊巨大的蜂蜜。
“肖肖。”
他近乎呢喃地喚他。
肖暑半合上眼睛,應激過度的心髒終于開始變得平緩。付秋野安穩的呼吸噴在他的耳後,他感到珍貴的寧靜,甚至還有一點點久違了整個世紀的睡意。
“肖肖。”
他又喚了一聲,輕輕含住了他滾燙的耳垂。
肖暑從鼻子裏面發出了一個音,付秋野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捏着他柔軟的手心,低聲道:“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你以前很喜歡的,總是會在睡前彈一遍的鋼琴曲……”
付秋野開始緩慢地哼着曲調,那聲音從他的耳朵裏面鑽進去,輕柔地牽引着他的心髒。肖暑聽得入神,意識漸漸越行越遠,含糊地說:“你走調了。”
付秋野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輕笑了一聲,依然哼着他走調的小曲。肖暑在他的聲音裏面順利地滑進了睡眠裏面,不是藥物的強制睡眠,也不是身體的自保機制,而是像普通人一樣的、正常的睡眠。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到那小曲停下來了,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貼着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吮吸着,他感到難能可貴的平靜,側過身,貼上了身後人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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