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陳冬

陳樂沒有回答,吳凱義憤填膺。

吳凱在屋中來回踱着步,他的頭腦中只回蕩着四個字:怎麽可能?

可他看陳樂疲倦的神色,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在他眼裏,陳樂和岳子章除了性別不對,簡直就是夫妻界的楷模,他和楊麗麗吵架時總要搬出的對象。他總對楊麗麗說你看人家陳樂多賢惠,又會做飯又會做家務,再看看你,楊麗麗往往不會說話,就只把他往外一趕,把門一關。

吳凱終于不走了,在陳樂旁邊坐了下去。謝天謝地,他終于不走了,陳樂想。再走下去,陳樂都要暈了。

吳凱将頭伸了出去,仔細看着陳樂埋在陰影裏的臉,是個關切的姿勢,他說:“樂子,是不是受委屈了?”

陳樂的心一痛,終究還是有人關心他的。

他搖了搖頭。甚至是笑着搖頭。

吳凱對這個表情太過熟悉了。

在陳樂父親出走後,原本郎才女貌的婚姻瞬間成了笑話,成了街坊鄰居閑聊的談資,吳凱的父母也不例外。他媽媽終于揚眉吐氣了,經常說:“長得好看又什麽用,還不年紀輕輕就守活寡。”

而陳樂的媽媽王芳卻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帶着陳樂和他妹妹在流言蜚語中住了下來,沒搬家。

外人和他們家無仇無怨,頂多就是看兩天笑話,然後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事情發生半年後,一天晚上吳凱把數學習題冊落在學校了,吳凱做作業晚,每天都要到吃完晚飯才開始寫,寫得也出奇的慢,別的孩子在晚飯之前能寫完的作業,他要拖到十點多鐘。這個點兒去別人家太晚了,他媽讓他去樓上王芳家借陳樂的習題冊,她媽媽自己和王芳關系不好,是不肯自己去的。

王芳家門虛掩着,那時候小,還沒有敲門的習慣,吳凱一推門就進去了,客廳裏沒開燈。

也是夏天,王芳家卻窗戶緊閉,沒開風扇,空氣中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不知是忘了還是吓的,吳凱沒有叫王阿姨,事實上從陳樂爸爸離開以後,他就覺得王阿姨變了,不只是突然間變得衰老,更是變得吓人了,吳凱有時候看到她都會遠遠躲起來,盡管王阿姨依舊會對他笑。

小孩的直覺有時候是很準的。

廚房的燈亮着,有很細小的聲音。吳凱悄悄地走了過去,他從門縫裏望見王阿姨叉腰站着,這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姿勢,她的臉塗得很白,嘴唇又很紅,鬼似的,眼睛瞪得奇大,丹鳳眼撐起,是一種不倫不類的表情,她張着嘴,用一種壓得極低的聲音,說:“你是不是想和你爸一樣,說!”

她聲音低得可怕,後來吳凱想,她是不想讓鄰居聽到。她太要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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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樂跪在瓷磚上,低着頭,小聲辯解:“沒有。”

王芳随手抄起身邊的擀面杖就像陳樂打去,陳樂本能一偏,左手擡起擋了一下,“啪”一聲,吳凱聽着都疼。

可陳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是隔壁屋裏的陳冬突然發出了哭聲,夜裏格外凄慘。

吳凱拔腿就跑,回到家仍是驚魂未定。他媽責備他沒借來練習冊,他那時候小,不懂事,就把見到的都跟他媽說了。

他不知道,和他媽說了,就等于和隔壁趙二媳婦說了,和王芳的鄰居劉老師說了,和去他家店裏買蛋糕的顧客說了,基本等于拿大喇叭把王芳虐待陳樂這件事在附近宣傳個遍。

他也不知道,王芳以為是陳樂說出去的,陳樂為此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只知道第二天上學,他見陳樂大夏天還裹着長袖校服,不知怎麽就有些愧疚,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陳樂愣了好幾秒,随後搖頭,笑:“沒事。”

也是這麽個表情。

吳凱和陳樂喝啤酒,吳凱是一杯就倒的,他醉了就什麽話都出來了,什麽哥們你等着,我幫你去揍姓邱的,給你出氣;什麽我也不過了,你們感情這麽好都說分就分,我跟楊麗麗還沒領證,算怎麽回事,不過了……

陳樂真心羨慕吳凱,說醉就醉,什麽胡話都說得,沒有人會和一個醉酒的人較真。可陳樂偏偏是個不會醉的人,他太清醒了,喝多了只會頭疼,像感冒一樣,就是不會醉,不會說胡話。

果然,第二天一早,吳凱接到楊麗麗電話,就屁颠屁颠地走了,什麽幫陳樂出氣,什麽不過了,好像都不是他說的似的。

陳樂笑笑,吳凱能這麽說,他已經很感激了。

吳凱沒去揍岳子章,可有人去了,是陳冬。

她本意并不是去揍人的,就算她脾氣再不好,也不會無緣無故揍人,他本是去找陳樂的。

門是岳子章開的,見到陳冬,頭都大了好幾圈。陳樂的這個妹妹,無法無天不管不顧。她看着岳子章,問:“陳冬呢?”正是周六,陳樂離開這個“家”,已經快一周了。

不待岳子章回答,陳冬已經自己走了進來。短發女孩兒東張西望,大聲喊:“陳樂,你給我出來。”

從卧室裏走出來的卻不是陳樂,而是一個穿着睡衣的陌生男子。陳冬愣了一下。

岳子章馬上道:“小然你進去,沒你事。”一邊伸手拉着陳冬:“冬冬,你聽我說。”

陳冬反手一巴掌,她個子矮,幾乎是跳起來打的,不同于陳樂的力道,這一巴掌打得岳子章的頭歪了好半天,耳畔嗚嗚作響。

“冬冬也是你叫的?”

指着小然,問:“他是誰,陳樂呢?”

小然搞明白了,這原來是那個陳樂的親戚,找陳樂來了。

小然剛要開口,岳子章就大步走過去把他推回卧室,堵着門對陳冬說:“陳冬,是我對不住樂樂,你要打我出氣就來吧,我不還手。”

陳冬怒極反笑,“你可別叫他‘樂樂’,受不起!——讓人惡心。”

“他真是眼睛瞎了,找個你這樣的人,裝什麽情深。”

“行,你說的,我不打那個□□,就打你。”陳冬笑着,是那種她慣常的嘲諷的笑。她活動手腕,岳子章以為她要給他一拳,已經想好了怎麽躲——他說了不還手,可沒說不躲。陳冬下手又黑又準,真不躲的話,恐怕得進醫院。岳子章雖然覺得對不起陳樂,但這點對不起還不能讓他心甘情願的挨打到住院。

落在岳子章身上的不是拳頭,而是腳;并非上身,而是下身。

岳子章一下子卸了全身的力,手捂着下身倒在地上,弓成了蝦米。

陳冬十一、二歲就出去混了,最知道怎麽和人打架,最知道打人的什麽地方。她蹲下,看着岳子章的痛得緊繃的臉,說:“你不是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嗎,行啊,看你那東西都不好用了,還有沒有人跟你。”

站起身:“哦,也不一定不好用,不過你得快點兒去醫院。”

揚長而去。

“你在哪?”對陳樂,陳冬說不出來好話,即使是在電話裏。

“我……在家啊。”陳樂并不知道陳冬已經去過他的“家”,并且還打了岳子章。

“你想騙我到什麽時候?”

“你,都知道了。”

半個多小時後,陳冬到了陳樂現在的住處。從市區到這裏少說得一個多小時,他不知道陳冬是怎麽做到的。

陳冬風塵仆仆,氣喘籲籲,陳樂站着,低着頭,他不知道該跟陳冬說什麽。說哥哥沒事,讓你擔心了;說你不要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的,趕快和那個在外面混的男朋友斷了吧。

陳樂在想,他該怎麽和陳冬表達。

事實上,岳子章的背叛對他的打擊确實是沉重的,但這更暴露出了他自己的一些缺點,比如在感情中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太低,比如遇着困難就放棄等。這些,在和岳子章分開之前,他是沒有意識到的。

“冬冬……”

“陳樂,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點兒?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陳冬恨鐵不成鋼的說。她聲音發顫,竟有一絲哽咽。

陳樂很少見陳冬哭過,他更加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上次和陳樂通過電話後,陳冬就就覺得陳樂的聲音不對,陳樂很少晚睡,怎麽接電話的聲音啞成那樣?

陳冬不會像陳樂那樣,想會不會打擾到他的生活,她有疑惑,懷疑陳樂出事了,她就來了。事實上也确實如她所想,陳樂出事了。

她從來搞不懂陳樂的那一套,岳子章說陳樂想太多,而陳冬只覺得陳樂軟弱。

看着陳樂不說話的樣子,陳冬就煩:“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都不在乎,誰能幫你?”

“你是不是什麽都沒要,你是不是傻?”

陳樂低頭聽着。

陳冬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陳樂不在乎,而是他覺得自己不配。他覺得是自己不夠好不夠乖,父親才離開的;也是自己不夠好,岳子章才離開的。

陳樂好像是困在一張網裏的魚,出不來。陳冬拼命喊,甚至罵,讓他出來,很簡單的,你把網掀起來就好了,可陳樂做不到。魚是沒有手的。

“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你爸爸就是因為你才走的!”這是王芳和陳樂共同生活的十年裏,陳樂聽到最多的話。可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要怎麽乖,怎麽聽話,他盡力了。

“我就不該來,你真是個廢物!”陳冬跑了出去,她個子矮,十分靈活,陳樂意識到她走了的時候,她只給他留下了一道關門聲。

陳樂呆呆的站着,陳冬說話不好聽,但心底裏還是關心他的,他能感受到。

外面的天剛剛還晴空萬裏,現在卻忽然打了雷,下起雨來。是一場很急的暴雨。

陳樂趕快拿了傘去追陳冬,出去看,還哪有她的人影。

其實,下雨的時候,離陳冬走已經有一會兒了。只是陳樂還希望能再見見陳冬。

出去沒見到陳冬,卻看到小區廢棄的花壇旁邊躺着一個人,就這麽被雨澆着。

陳樂撐着傘朝那個人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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