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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複認得這笑,韓堂主臉上有這笑,小香臉上也有,莊禮臉上也有,他見過許許多多的人,都曾這樣笑過。只是到了如今,他才懂了這笑中的含義。
胃中翻滾不斷,卻也嘔不出什麽東西來。小香上前接過莊複手中的女童,莊複對她說:“你先去将她送回去,交給北堂主照顧,我明日也會趕回。”
待小香抱了孩子走了,莊複又對韓堂主說:“之後切莫如此殘虐無道。”
韓堂主說:“紅鸩教教徒各個心狠手辣,血債累累,門主叫我來查,自然也是看中我的手段狠毒,若非如此,恐怕事到如今,連那程綿的影子都摸不到。”
“那也不必如此……如此……”
韓堂主走上前來,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說:“這才算什麽?朝廷的刑堂,個門各派的監牢,甚至家中關起門來,哪個對人慈悲為懷?心慈手軟又如何立足于世?”
周複沒什麽江湖閱歷,周問雙自小教他仁義向善,他所聞的龌龊殘暴之事都是莊禮的所作所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韓堂主。
韓堂主又問他說:“你可曾想過,門主當初為何将你送到我這裏,叫我來教你嗎?”
莊複站直了身體,看着她。
“一來,是想叫你學會如何享樂,再來,也是為了叫你認清世事。”
韓堂主又踏近一步:“只是你不領情,那也就算了。但我如何做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莊複無話可說,韓堂主退開,吹了一聲口哨,不多時,兩匹馬跑到他們身邊,又有一白鴿低飛盤旋,落在韓堂主手臂上。
她從信鴿腳中抽出字條,看了看,又對莊複道:“下一處由我去追,你不是還急着回去治病救人?你自己回山吧。”
莊複不再多說,騎馬走了。
回程路上,莊複一直察覺到有人追蹤,于是到一個鎮上落腳,找了個茶館歇馬飲水。
将馬交給小二,剛在桌前坐下,莊複便見不遠處的小巷裏閃過一個人影,看身高應該是個少年,回憶起來,面容也頗為熟悉,正是那人他偷偷放走的江流派掌門之子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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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複拿劍起身,也走進那小巷。
巷子很深,一路無人,走到盡頭卻見是條死路,左右觀察,又發現院牆旁的柴火堆得十分松散,推開來看,兩堵牆交接處有一條窄縫,勉強可以過人。
從縫中鑽入,來到一個荒院,院子正中站着一人,并非江義,而是那日交過手的老妪,榮婆婆。
“您找我有事?”
老妪道:“我名榮琳,自幼在江流派侍候,更是老掌門之女江芝的乳母,現在都叫我榮婆婆。你應聽說過,你我兩家恩怨,正始于江芝,她遠嫁到你丹劍門,幾年後慘死。老掌門帶人去你丹劍門,那日我也在場,原本只是去讨個說法,無意拔刀相向,正是莊禮從中挑撥,又率先出手,廢了你外公的功,我派才能将丹劍門一舉拿下。我派殺人是真,但你門毒害江芝在先,恩恩怨怨,如今也已算不清楚。”
榮婆婆頓了頓,又道,“那莊禮事後将我江流派幹淨殺絕,于我有仇。但你不顧昔日恩怨,那日你救我掌門江義一命,又幫他逃出生天,于我有恩。婆婆知你是心善之人,還望你能認清莊禮的真面目,莫要與他同流合污。”
此番說法,與周問雙講給他的無二。只是周問雙沒說過江芝是如何死的。
她又說:“口說無憑,我這裏有幾封書信。若你信得過我,這些信就贈你。若是不信,我老太婆賤命一條,你就拿去吧。”
莊複接過信,收好,又問那榮婆婆道:“你們為何要追毒童子?”
“見過信,你就明白了。”
他又說:“榮婆婆,我體諒你一片衷心,但也有一事相勸。江義尚且年幼,當有自己的生活,切莫自小向他灌注仇恨,沉溺其中,只會終其一生不得解脫。”
“呵,你是向我老太婆說教嗎。”
一個個,都覺他天真蠢鈍,但莊複不會對她和氣,冷言道:“待我查清是非曲直,若有必要,這一次由我親自出手,将你江流派斬草除根。”
榮婆婆雙手空空,站在那裏等着他,但此時此刻,莊複自然不會真的出手殺了她。
一人在外總覺不安,莊複決定還是回山之後再去看信。更何況天色已晚,他心中仍惦念着莊寅和新救回的女孩。
連夜趕路,天明之前回了山,莊複第一時間去到北堂主那裏,小香帶着孩子也剛到不久。
女嬰仍舊沉睡不醒,北堂主為她行針把脈,不多會兒就唉聲嘆氣起來。
莊複問:“如何?”
“這孩子也算是身強體壯,所中兩種植物劇毒,又有五種蟲毒,但也毒入腦髓,無藥可醫,恐怕活不過一個月喽。”
“用我的血呢?”
“我說了,她體內共七種毒,中毒已久,五髒六腑早已被侵蝕萎縮,也沒有莊寅的體質,以你的百藥之血相沖,恐怕當即就會斃命。”
莊複沉默下來,又問:“本門可有什麽奇珍靈藥可有續命?”
北堂主起身,将女嬰抱起,放到莊複手上,道:“我是醫者,不是神仙,日後這種救不了的人,就不必送到我這裏了。”
“她……”
“她被喂了迷藥,一個時辰之內就會醒來。醒來之後,身中劇毒,痛苦難耐,必将哭鬧,你怎麽處理都好,不要放我這裏。”
“我知道了。”
莊複抱緊了女孩。
又伸出手腕亮給北堂主,說:“給莊寅的血。”
北堂主拿了刀和碗,給莊複放了血,莊複便抱着女嬰離開了。
女嬰雖瘦弱,但熟睡之時,身上也是又軟又暖,雙頰粉紅,胸脯一起一伏,發出“呼呼”的喘氣聲。
莊複在山頂找了個無人之所,見紅日東升,山上漸漸亮了起來,也暖了起來。
如此抱着女孩坐了一個時辰,見她小小眉頭簇成一團,撅着小嘴,就要醒來。
莊複伸出手來,鉗住女嬰的脖子,收緊了手。
女嬰不哭不掙,只是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便這樣斷了氣。
莊複将她埋在了山頂的藥田旁。
派中最安全清淨的地方,當屬莊禮的藏寶閣。
莊複進去後鎖好門,又四處檢查一番。
藏寶閣裏少了許多東西,莊複想應當是莊禮帶走的,無心多想,将自己關到最裏間的密室裏,點了燭,從懷中拿出布包,拆開來看。
将信在石床上一一排列好,信有兩種,一種是寫在宣紙上的普通書信,一種是密密麻麻寫在絲布上的密信,已被糅得皺皺巴巴,應當并非正常手段寄出。
江芝所嫁,是周問雙的兄長周問遠,也是莊複的舅舅。前幾封信都是尋常家書,皆是向家中道平安,或是一些生活瑣事。其間稍有抱怨,家中之人待她都非常親戚,只有小姑周問雙對她頗為冷淡,從不和她說話。
而江芝是熱情誠懇之人,锲而不舍地向周問雙示好,周問雙也終于被她感化,不再冷眼相待了。
再之後,就是她懷了周問遠的孩子,孩子順利出生,是個女兒,起名周盂。這之後一年,她的身體也開始虛弱。
也是從這時起,就有了絲布密信。
家書仍是問候和報平安,首封密信上則寫着:“周問雙不知發了什麽瘋,将我女兒周盂抱走,叫我随她去,離開這個家,不要再回來。近來周家對我約束頗多,不便在信中多說,特以此密信相告。”
下一封密信是:“身體日漸虛弱,總是昏沉想睡,周家以養病為由将我關在屋裏,也不再能見到周問雙。事事異樣,總覺不詳,求父親前來接我回家。”
“不再喝藥,周問遠就對我拳打腳踢,又将周盂帶走,不叫我再見她。”
“周問雙偷來見我,對我說了丹劍門靈藥之中玄機。此藥密不外傳,只有周家人可修煉。須攝入千種藥材,日後便可修得百毒不侵之身,容貌不老,卻病延年。而若是将藥直接引入,就算武功高強,那人也必被藥的毒性所傷,活不過兩年。因而,要以活人為引煉藥,再飲其血。這藥引也不是何人皆可,若非至親,血不能相融,無法傳藥。因而要選取身強體壯自幼習武的女子,為他生下孩子之後,日日喂藥。藥成,使其子飲其母之血,藥在其子體內調和數月,其子功成。其父再飲其子之血,其父方功成。借腹生子,再以身喂藥,母子二人皆為藥引,為其殒命,此法,稱作母子引。僅需短短三年,即可功成。爹啊,快來救救女兒吧。如周問雙所說,女兒是被當成藥引了,如今已經時日無多,求您快來。”
“此信到時,我命應當已經斷絕,只求您能救救周盂,她是您的親孫女啊……”
信到此處,再無其他。
莊複起身,拿過火燭,将信一封封點燃,看它們化作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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