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生還/Survival(8)

霍亦潔設計的禮服在頒獎禮之夜熠熠生輝,蘇諾也風頭大勁,将最佳女主角大獎收入囊中。那只是頒獎季的第一個典禮,後面還有許多。她随霍亦烽拜訪婆婆幾回,在下午茶間得體地表現對于更多獎項的渴望。

蘇諾跑得勤,婆婆卻漸漸地對她冷淡了。我知道,婆婆生怕這年輕女孩有了什麽不應該有的幻想,例如,嫁進霍家。似乎有人說過,因為有過不堪的先例,婆婆很忌諱影視藝人。

“六小姐怎麽就這樣去休學旅行了?上次那條裙子,還沒來得及好好謝她。”

提到亦潔,婆婆才稍微溫柔些:“她知道你看重,一定開心。”

蘇諾發覺找到突破口,趁熱打鐵:“接下來金鼎獎的頒獎典禮,我還想穿她的作品去走紅毯呢。”

“這……”婆婆既喜悅又為難,喜的是為了這理由,可以使得霍亦烽允許小妹從醫生手中脫身,放假回家;為難的是,不知上回那風暴後,霍亦潔還願不願意接蘇諾的生意。

不管怎麽說,她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

霍亦潔在那邊說:“只要能脫離這監獄一樣的地方,什麽都肯!”

撒謊。我知道她所居住的三亞的房子,衣櫥同樣大得能養馬。但我也知道,霍亦烽找了“專業的看護”伺候妹妹。我自己經歷過所謂的心理複健師,知道那些人會拿你當實驗室标本看,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有測試和數據,沒有關懷或喜歡。

“乖女兒,媽媽馬上接你回家!”

可以想見,那之後又是對霍亦烽永無止境的威脅、責罵。在遭到三兒子斬釘截鐵的拒絕後,婆婆習慣性地痛哭流涕:“哥哥弟弟不在家,你便稱大,連我這當媽的也欺壓!你巴不得我死嗎?我死了你才安心,我死了才沒人知道你的歹毒!你已經逼走了他,你也逼走我吧!”

霍亦烽凝住。

“媽,你的醜事,不要隔幾天就自發地拿出來抖一遍。你不嫌丢人,我還嫌煩。”

緊接着他就被婆婆甩了一耳光。他好像很習慣挨打,面不改色,只捏了捏下巴,食指略微掃過被打的地方。

他知道我看見了,但他裝作不知道。

當晚,他敲開了我的門。那幾日我頻繁地去圖書館,找尋昔日期刊。找到關于霍家的(還有很少的關于靳雅笙家的)便影印一份,集在一起,制作成了厚厚的剪報簿。他進門時,我正盤腿坐在床上,讀一則關于婆婆的花邊新聞。剪報簿打開置在膝頭,我見霍亦烽眼睛朝那上面瞄,急忙啪地合上。

“有何貴幹?”我也假裝沒有看見他遭打,故意輕松地問。

這人從容地爬上了我的床,展開手腳,像一個蒼勁放肆的“大”字。他盯着天花板:“我該不該讓小潔回家?”

我不置可否:“你才是家裏的王,何必找我商量。”

“我是什麽‘家裏的王’。”他苦笑,“我每個月只回兩次家。”

我又翻開剪報簿,潦草地浏覽:“這與回家次數無關,只與關心程度有關。其實婆婆看得出,你才是最關心霍家的一個。這恰恰使你成為真正的王,不是戎馬疲憊的那個,也不是虛無缥缈的那個。”

霍亦烽點頭:“你說是就是吧。”他将雙手枕在枕頭上,“小潔還不到回家的時候,對不對?”

“我可不知道。”

他撐起腦袋,注視着我:“王在問你,你敢不回答。”

“呃……”我想了想,決定不再回避,“當然不是說我熱切地盼望見她什麽的,畢竟她把我推下樓梯過。但若我是做哥哥的,就會教妹妹,哪裏跌倒就要在哪裏爬起來。成功能治好亦潔的偏執,看到她的努力程度,就知道她的成功不過是時間問題。”

“好一個善解人意的才女。”霍亦烽撲通躺回枕頭裏,“真奇怪,你婚姻如此不幸。”

他毫無同情心的話,讓我對他的可憐煙消雲散。

“三哥也是宅心仁厚的男人。真奇怪,你竟故意開車撞過人。”

我知道婆婆為什麽恨他。

或者,作為母親到底是否真的“恨”他。是否到恨的地步,還要看在婆婆心裏,愛情和親情何者更重要。

與所有家庭一樣,霍家也有許多陳年往事。有些如同紋理細致、輪廓清晰的古玩,被供在宅子裏,經常在昏黃的夕陽之下伸着亘古華麗的懶腰。有些則像被霍亦潔棄之不理的過季衣物,淪落在衣櫥的死角,落滿灰塵。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每個家庭都有秘密,但不是每個家庭的秘密都重要到曾占據娛樂人物版不小的篇幅。

為了搜尋回憶,我的剪報簿中關于霍家任何人的信息都不缺少。

這件事情發生在十幾年前,曾經的大風大浪都随着時間抹平。畢竟不是什麽光榮事,霍家很少有人再提起。

也只有遲鈍率直的婆婆,才會在別人的禮貌緘默下,時不時将她自己的舊時醜事拎出來,大吵大嚷幾回。

富太太遇小狼狗,王後娘娘包養無良面首,惹起太子公主們不滿,幾欲處之而後快。

留在報刊上的只是一個駭人聽聞、令人發指的标題——《霍氏三公子酗酒飙車致無辜路人受傷》。

時間與霍太的緋聞剛好吻合。

“真的是你嗎?”我盯住霍亦烽的眼睛。

霍亦烽低頭瞄了兩眼我的剪報簿,假裝無事地點了頭。

然後,他伸手至衣襟裏。我以為他要掏煙,結果他只是無措地動了動,随即抽出。他坐在一旁的沙發裏,手肘擱在膝蓋上,十指指尖對着。他那樣的神情肯定不是落寞,也不至于後悔。至多是男孩子的懊惱,又有種一肩擔過的坦然。

“事情呢?”我老覺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是他們寫的這樣嗎?”

霍亦烽深深地看我,眉間竟有笑意:“就知道你比別人聰明。”笑意轉瞬被風吹散,他問:“要聽真話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

“我們都有份兒。”

“你們?”

霍亦烽答得很平和,也很篤定:“對,我們。我們四個……三個吧,那時小潔還小。我們開會的時候她只是在旁邊亂跑,追蜻蜓。”他笑笑,“抓到一個就用手指頭撚死。”

“開會?”這莊重的字眼兒讓我感到的是不寒而栗。

“嗯。”霍亦烽答,“我們得保護這個家,對于不善良的外來者,必須消滅。”

當他回憶起來時,神情顯得很肅穆。

那場面如果不說肅殺,其實還是相當養眼。

三個同樣人高腿長、眉目相似又各有性格的男人相對而坐,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為首的一個,年齡顯然大于另外兩個許多。這次的會議,也正是由他主持。

和以前的每次一樣。

“短短兩個月,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已經敗掉幾百萬了。就算有錢,也不該用在一條狗身上。”

霍亦坤不帶感情地陳述了一個客觀事實,接着便不再繼續,将目光投向了兩個弟弟。

“你們兩個說,該怎麽辦?”

坐在他右前方的年齡最小,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個男孩。他與大哥很有默契,也同樣沉靜:“他從媽那裏榨的錢大部分拿去買了毒品。我已經清楚他跟誰買,幾時買,在哪裏買。馬上叫他吃牢飯。”

霍亦坤贊許地點頭,但這計劃并非萬無一失:“只是坐牢,總有出來的一天。”

霍亦琛修長如鋼琴家的手指慢慢握拳,又松開。他語氣沒有變,只是烏黑的眸子在那一瞬放出光芒。

“誰說他一定活着出來?”

這時身邊響起女孩清脆的笑聲。三個男人一起轉頭,小妹妹正放肆地大笑。

“安靜。”霍亦琛命令道。

制止得晚了些,書房的門被人推開,走進一個長發過腰、面容枯黃的年輕女子。霍亦潔吓得笑都不敢,躲進大哥懷裏,一雙眼睛瞪着來人。

霍亦坤皺眉。

“誰允許你進來的?”

對這統治性的口吻,女人不經意間露出冷笑:“我看見關若望走過來,想來問他讨我的發卡。”

霍亦坤根本不關心這發卡是怎麽回事:“他也是不許進書房的。規矩你知道,阿桐。”

霍桐愣了一愣,面色發冷。她不置可否地轉身離開,不忘記帶上房門。

霍亦坤為妹妹擦拭指尖的昆蟲屍體殘渣。

被打斷的會議,沉默着過了三十秒鐘。直到兄長在小妹口袋裏發現了一袋糖豆一樣的東西,他嘴唇一緊,将它取了出來:“小潔,這是什麽?”

“叔叔給的。”霍亦潔奶聲奶氣地說。

那不是糖豆。

脾氣最爆的三哥将那袋東西奪了過來,怒發沖冠:“混賬東西!”

“現在就殺了他。”

回憶當時,霍亦烽甚至不記得是誰說了那句話——現在就殺了他。

“然後呢?”我聽得太入神,忍不住追問。

霍亦烽聳肩:“然後,就發生了。”

“有人下了命令,你就執行,是這樣嗎?”

“呃,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三個都有份兒。”霍亦烽倒是很耐心,“有人負責把他引到那裏,有人負責打點後事、掩人耳目。”

真是齊心協力的兄弟三人,有勇有謀的詭計俱樂部,手起刀落的複仇聯盟。

“可……開車撞人的是你。”

也就是說,直接手上染血的人,是他。這麽多年,母親的怨恨,也是他獨自承受。

“我自己選的。”他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車是我開的,人是我撞的。沒誰逼我。”

“可他受了傷,但并不重。新聞裏說車子在最後一刻試圖轉彎,最後只是剮蹭。這說明,在執行的一瞬間你突然後悔了,你并不想真的殺死他了,對嗎?”

看着他,我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像壞人一般本色地抛出一個“不”字。

但最終,他做不到。

那一刻,我竟有點兒欣慰。

“你過來。”霍亦烽說。

我對這樣的話題轉換猝不及防:“啊?”

“叫你過來。”他不耐煩地扇手,“誰也不知道的話,都跟你說了。不能白說,你給我過來!”

我懵懂地向前邁出一小步,腳尖輕輕點地,好像怕燙着。

他沒有等,朝我邁了一大步。

我就這樣撞上了他結實的胸膛。他抱我一會兒,微微低頭,将腦袋放在我的肩上。

結果,發生了奇妙的事情。

我苦苦找尋的回憶,就像一只貓,你費盡心機讨好它,它不睬你;哪天你忘記搭理它,卻見它湊過來了。

我的臉頰碰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連一毫秒的時間都不到,我的心便狂跳,幾乎要躍出胸膛。數月以來,我終于成功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這個胸膛的溫暖,我不是第一次擁有。

在那個令我迷惑的擁抱之後,霍亦烽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十五天。

再次出現時,霍亦烽親自帶回了他的小妹妹。撇去婆婆制造的苦情戲大場面不談,我也有些微的不忍,因着發現亦潔又消瘦了。我決定親手為小妹做點兒好吃的。

我端着餐盤走進工作室,有點兒怕霍亦潔會急皮酸臉地轟我走。可她着白衣,靜靜地面對大窗,盤腿而坐。上次回家那一絲不茍的黑發,在三亞之行後顯得松散,四方披散,倒是形成了适合她這個年齡的呆萌俏皮感。

我将餐盤端過去,清出她身後的一些空間,放置在那裏,自己也坐下。

“小潔,我親手烤了黑森林蛋糕哦……”

霍亦潔緩緩轉身,我這才發現,她滿眼都是淚水。她伸手摟住了我,聲音細弱嗚咽:“別讓三哥再趕我走……求你……”

“亦潔……”

“媽奈何不得他,可他會聽你的話……”她抽抽搭搭地哭了很久,“我會乖乖的,你跟他說,別再送我去別處……”

我不知如何答,只能回抱她,輕拍她的背。

霍亦潔好容易情緒穩定,開始吃我為她烤的甜點:“好棒,你廚藝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以前可是連開水都不會燒……”她狐疑地盯着我,“車禍會将笨蛋變成大廚嗎?天啊,我也該去撞車,說不定醒來就是哲學家了。”

有其兄必有其妹。我想起亦琛的話語,好生傷感。

“小潔,我問你個問題。”

霍亦潔在大嚼大啃中發出一個含混不清的嗯字。

我鼓足了勇氣:“亦琛他……愛我嗎?”

“哦。”她咕嚕一聲咽下這口蛋糕,“不愛。”

還真是斬釘截鐵簡單粗暴啊。

我撫平額頭上因這個直接殘酷的答案而新生的一條皺紋:“不愛?一點兒都不愛?”

黑森林蛋糕的恩惠馬上過去,霍亦潔擦擦嘴,開始不耐煩了:“拜托,Ali,你吸煙、酗酒、嗑藥、拜金、派對狂、性冷淡,婚後還跟別的男人鬼混。你會愛你自己嗎?”

我不禁想,“婚後還跟別的男人鬼混”和“性冷淡”似乎是矛盾的……霍亦琛倒的确說過,他跟我不曾成為真正的夫妻。看來不全是因為他讨厭我,阻礙是來自雙方的。不過,重生的我可一點兒都不冷淡,紐約時的我們可以證明一切。

“但四哥至少在公衆面前還能盡到丈夫的職責,在你胡作非為時,是他出面去壓下媒體報道。回家來呢,他也盡全力去愛護你。在他心裏,你應該還是一起長大的妹妹一樣的女孩吧。”霍亦潔吃飽了肚子,談興漸起,“奇怪的是,從去年夏天開始,他很奇怪,連見都不想見你。”

去年夏天……我飛快地回想,那是在車禍前約四個月。霍亦琛從那時開始,突然對我見都不想見?

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講詳細點兒。”我催促霍亦潔。

六小姐的好脾氣果然到了盡頭:“我怎麽知道啦!我人都不在,還是電話裏聽媽絮叨的,她那個人老糊塗,根本說不清。去問三哥好了,可能與他有關。四哥對你特別差,正是跟三哥鬧得特別兇之時。他們兄弟間的事,都不會對我講的。”

千頭萬緒,如今指向霍亦烽。

我深嘆一口氣,可霍亦烽從一開始就申明,不陪我玩這找回記憶的游戲。

這時有人進來說,蘇諾來了。

霍亦潔馬上抛下我,去讨論她的新生意,換我獨自坐在明亮大窗前,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走。車禍前四個月,我的剪報簿裏沒有任何關于霍亦琛的新聞。如果有一項動因,讓那時的他突然刻骨銘心地恨我,我是多麽想知道啊。

這些不明原因的變動,的确讓我看清了他應該是個愛恨無常的人。

但,沒有人可以突然地愛或恨。愛這隽永的情感,猶如羅馬,從不是一夜之間可以建成或摧毀的。

如果一個人可以突然地愛或恨,那只說明一件事,他從沒有真正地愛過我。

無論那時,還是現在。

磅礴如斯的盛大日光下,身後響起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我不想回頭。

“家裏一次有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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