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生還/Survival(7)
最後的結果是,蘇諾推掉了歐美大牌設計師們抛來的橄榄枝,決定穿年輕設計師霍亦潔的高級定制禮服。
霍亦潔接到蘇諾經紀人的電話時,開心得流下了眼淚,抱着她三哥又叫又跳。
旁觀的我,突然覺得她也只是個奮鬥中的年輕女孩,艱難,可貴。那一瞬,她眸中閃爍的真心喜悅,讓我喜歡上了她。她有無與倫比的才華,也肯放下身段,在低谷中尋求幫助。
霍亦烽嫌棄地将妹妹推開:“你個死丫頭,抽了多少煙,別蹭我衣服上!”
“我會分你一支最好的雪茄。”霍亦潔保證。
“這才像話。”
霍亦烽笑出了他的滿口白牙,用他的洪亮大笑搭配霍亦潔的驚聲尖叫。沒有絡腮胡須,他依然是個粗犷的海盜。
得到這單生意的霍亦潔,一刻不緩地進入了緊鑼密鼓的工作。
一周時間,要完成一件可以走紅毯的禮服,真是相當緊迫。
因此,全家人迎來了六小姐如井噴般的脾氣大爆發。她沒日沒夜地打版、定型、剪裁、縫制,周遭人等必須保持絕對安靜。誰腳步聲大些,都會被她一頓痛罵甚至痛打。
婆婆念着阿彌陀佛,繼續為女兒找借口:“她只是壓力太大了。只要衣服做好,頒獎典禮過去,就會好的。”
蘇諾時不時會造訪霍家,挎着霍家老三的胳膊,一臉幸福。因了她照顧女兒生意的關系,婆婆倒是對她頗為親切。如果是個不太清醒的女人,會誤以為這是接受了她做三兒媳。
蘇諾是不是夠清醒呢?我不确定。
只是,在第一次設計會晤上,年輕演員對設計師說:“這條裙子一定要有很多的鑽石,還有玫瑰。在我的設想裏,它必須是一條我想穿着去結婚的長裙……”
說到“結婚”,蘇諾瞄霍亦烽。
霍亦烽若無其事:“你們先聊,我出去抽根煙。”就這麽堂皇地溜了。
很多的鑽石,還有玫瑰,這些要求讓霍亦潔很頭疼,她自己的設計風格是歐美高定,蘇諾卻是少女漫畫;她的衣服準備登上《時尚》,蘇諾卻在《瑞麗》中樂不思蜀。簡單地說,她們不是同一挂。
然而作為設計師,霍亦潔必須滿足客戶的要求。
鑽石與玫瑰,設計師翻譯過來就是亮片和假花!其實,憑霍亦潔的技藝來說,縫出層層疊疊的花瓣褶皺根本不在話下。但她思來想去,決定獨出心裁,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那段時間,我看着一車一車的奇異物品運來霍宅。有時是新鮮玫瑰,有時是打碎的玻璃,有時甚至是成箱的棒棒糖、甘草糖。霍亦潔不停地試驗,最終決定用真正的玫瑰花瓣來為蘇諾織夢。
“我還會做成套的手包和鞋子。”她堅信這是個好主意,熱情高漲,“這條裙子準保是她最美的夢。”
婆婆、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離頒獎典禮只剩四十八小時的那天,又起風波。
那是原定蘇諾來試衣的日子,然而她之前敲定的一個廣告拍攝需要去馬來西亞取景。她是不可能當天來回了。
我屏息等着霍亦潔大發作。
然而……
“Ali,你的身材和蘇諾很像。”霍亦潔瞪大眼睛打量我,“天啊,我之前給你做了那麽多衣服,又陪你買了那麽多衣服,居然都沒有注意到!”她捅捅霍亦烽,“三哥你說是不是?她們兩個很像吧?”
霍亦烽不想搭話,但更不想被妹妹捅死。他不情願地打量我,眼神很游離。
“也就那麽一點兒像。”
“明明是非常像!”霍亦潔已經皮尺上手,不經允許,過來量我的胸圍、腰圍。我在她眼裏應該只是個會喘氣的塑料模特吧。
她啪地拍了我一下:“可以的!”
“喂!”
我險些被拍吐血,揉着肋骨喘氣。
“少廢話!快過來試衣服!”
“……遵命。”
霍亦潔的兩個助理Mandy與Brandy正在向禮服上的花瓣噴水,以使它們保持新鮮嬌嫩。在公主大人的指揮下,她們放下噴壺,開始脫我的衣服。
可惡的霍亦烽,這會兒他怎麽不出去抽煙了?他聚精會神地在看什麽?
我局促地推脫:“有沒有試衣間?衣服給我,我自己去穿!”
助理們咯咯地笑了起來:“沒有一件高定禮服是可以一個人穿上的。”
我只得任她們擺弄。見霍亦烽不動,我橫了他一眼。他哼哼幾聲,勉強退了出去。
“你這胸罩也太醜了。”霍亦潔對我的內衣很不滿,“Mandy,給她拿個抹胸。”
她們剝下我最後的遮蓋,我拼命仰頭望天。幸好抹胸很快送來,Mandy和Brandy一左一右,将我塞進了華美的玫瓣裙。
霍亦潔看上去驚呆了。我對老天祈禱,這驚呆是因為驚喜。
在她身後,我看到了另一個更呆滞的人。
是聽到聲音知道我已經換裝完畢,于是從容地潛了回來的霍亦烽。
“我絕對會穿這條裙子去結婚。”Brandy喜極而泣,“簡直太美了……”
霍亦潔回過神來。自從踏上祖國大地,她頭一回從心而發地幸福。我想,這就是藝術家看到自己作品的那種滿足感。“四嫂……”也是頭一回她這麽叫我,這段時間她都是喊我Ali,是我英文名Alison的昵稱。
“你跟四哥紙婚慶典的時候,也穿這件吧……”
我想那條裙中一定嵌進了幾百根縫衣針,因為我突然難受得不能站立。那不是癢,也不是痛,而是兩者兼有。一周以來,我不啻在陪着小姑一同打仗。盡管只是精神上的,但至少占用了我不少時間。我成功地,很久沒有想起霍亦琛。
這條裙一定有針忘記拆下,不然,是什麽在刺我?
我低頭不語時,霍亦烽消失了。
我想,是他煙瘾又犯了。
又過了一天。霍亦潔的大日子,在精确的24小時、86400秒之後到來。Mandy與Brandy沒日沒夜地照顧花瓣,亦潔自己也在确認每個針腳的痕跡。那是項大工程,因為有數萬針。關于她怎樣将花瓣縫制在打底的布料上,而不破壞它的柔美,是個未解之謎。
她的确是個偏執狂。她也是個有智慧的人。失敗過一次,便從其中汲取教訓,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親眼所見的只是,她熬過三個晝夜,不眠不休,一針一線地縫,直到每個細節都完美無缺。她本就是模特般的骨感身材,在不眠不休完成這次定制後,幾乎成了紙片人。更何況,我作為“模特”親身穿過了那條裙子。它美麗、可穿、舒适,非常合身,四肢也不會行動不便。
作為正常庸碌之輩的我,對天才加勤奮的霍亦潔生出了更多敬佩與愛惜。
我提前制作了慶賀蛋糕,還有小小蠟燭,會燃出迷你煙火。那是個與禮服神似的美味蛋糕,芝士上面有輕盈的鮮奶,鮮奶上面則漂浮着柔媚的紅玫花瓣。共有12朵,12是亦潔的幸運數字。亦潔,希望你的回歸之作大獲成功呀。我花了很多的心思在上面。許多人一定不相信,這蛋糕是我親手做的。是的,我很會烹饪。
霍亦琛,就算你在紐約不想我,你也一定會想我為你煎的牛排!
我并沒有告訴其他人,自己為亦潔準備了這個美味的慶典。
從看到那些寫亦潔與我姐妹淘的八卦文章開始,從她叫我第一聲Ali開始,從衣帽間裏無數她親手為我制作的衣服開始,即便我再怎樣不記得她,我也必須要從現在開始,好好地找回她。
有句話叫,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我當然不會知道,在那天午夜十二點時,我的蛋糕,将會與亦潔的禮服一起破碎。
那些我們煞費苦心去制作的美好的東西,到頭來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就像一個笑話。
Chapter 3 誰也不知道的話,都跟你說了
在家裏看着電視屏幕的我,抱着的那種眼神應該叫作虔誠。我的靈魂已飛出身體,到達不遠處燈火輝煌的盛大典禮。婆婆應邀出席,親自去到那邊,着了一條黑底紫紅千鳥結過膝裙,外搭皮草披肩。她很想穿亦潔設計的衣服,但亦潔只為超模身材的姑娘做衣服。她一點兒也不懂尋常女人,或稍微上了年紀的女人的需求。
“你怎樣穿也不會好看的。”我親耳聽到霍亦潔這樣對婆婆說。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婆婆相較于她這個年齡的女人來講,風韻猶存,魅力獨具。一生的榮華光景讓她得以優雅地老去。在子女面前,她是個樂呵呵的婦人;在外人眼中,她是位高雅的皇後。
霍亦潔那樣毫不留情地鄙夷母親,卻又回頭說:“不要選那件藍的,裏料選得不好,磨得厲害。既然怎樣都不好看,那至少選舒服的吧。”
她忽然神經質地問我:“Ali,它呢?它的感覺怎樣?會不舒服嗎?”
我答,不會不舒服。她已經用手摸了好幾百遍,我亦親身穿過一回。
我瞪着眼睛等在電視屏幕前。
來了,來了!
屏幕上的蘇諾優雅地步上紅毯,她看起來簡直“美絕人寰”。裙子華麗、大氣、夢幻、浪漫,經典的倒V下擺,白裙上點綴了大量玫瑰花瓣卻絲毫不顯得俗氣。妝容同樣亮眼,黑發整齊服帖地垂下肩頭,雪膚似凝脂,嘴唇嬌嫩紅潤。手包、鞋子,一律搭配默契。沒有任何故弄玄虛的招數,簡單的黑白紅三色,簡潔得恰到好處,豔到無與倫比。
鎂光燈閃耀,蘇諾款款走過,擺出熟練的姿勢。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裏,生怕她走出岔子,禮服會突然撕裂。
然而,整個紅毯展示順利度過。
那夜,霍亦潔最終決定不去現場。她也沒有同大家一起看轉播,而是一個人縮在工作室裏,不敢看,閉着眼睛祈禱上蒼。
我擦了擦濕潤的眼睛,決定在婆婆和霍亦烽回家之前,先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端着精心準備的蛋糕,彩棒上有跳躍的煙火。
工作室一片漆黑,霍亦潔抱着雙膝,躲藏在窗簾後面的角落。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半跪在她面前。煙火跳躍如螢,她從雙膝上擡起頭,憔悴、疲憊,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她不敢高擡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惴惴地看我。數不清幾個夜晚,她将睡覺的時間花在工作室裏,只為完美。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做到了。”
霍亦潔聲音因緊張而嘶啞。
“結束了嗎?”
我點頭。
她猛地起身,險些把我和蛋糕掀個人仰馬翻。她開始在一堆裁縫廢料裏挖掘手機。我很快意識到她是想在網上搜索對于她的作品的反饋。我沒有阻攔,因為有信心那将全是贊美之詞。盡管我認為她不該在乎別人的看法,那是凝聚了她心血的寶貝,無論別人作何評論,都不該打消她的驕傲。
我湊過去,和她一起看。
今夜紅毯Top 10着裝,玫瑰封後……
蘇諾着Rigel Huo“花魅”裝驚豔紅毯……
創意“花魅”服,由120朵鮮嫩玫瑰織出最美夢境……
果然都是稱贊。
我拍拍亦潔的肩膀。她手指瘋狂滑動,在不同新聞條目間轉換。
“別再看了,媽跟三哥回來了,我們去開香槟慶祝呀。”我敢肯定剛剛透過窗簾的車燈是他們回來了,于是拉着亦潔的胳膊。
小妹這會兒很是聽話,居然就輕易地被我拉動了,跟着向前走。她真的還是個小孩子。
走到樓梯口,她定住腳步,一動不動。
我納悶地回頭,驚訝地發現她臉色煞白,眼睛大張,有如看見屍首。不錯,即便對一貫歇斯底裏的亦潔來說,那也實在太過吓人了。
“怎麽了?”
她成了凝固的玉雕。
我奪過手機來看。
蘇諾變身花仙子,素美傾城,靈氣襲人。
這不是很好嗎……
我接着向下讀。
蘇諾身穿Rigel Huo高級定制驚豔全場。不張揚不黏膩,青春好身材是最大的本錢,再叫這身恰到好處的少女心玫瑰裙一襯,嬌嫩仿若花間一點露珠。跟着閃耀紅毯的自然是年輕設計師霍亦潔,身為豪門千金的Rigel,才華驚人,曾以十九歲的年紀成為在紐約時裝周開秀的最年輕的設計師。經歷低谷的她,此番為時尚圈交出滿意答卷,這靈感卓絕的作品讓人聯想起上世紀90年代鼎盛時期的Christian Dior……
“這是什麽意思?”霍亦潔聲音扭曲。
我不禁寒戰,每當這個時候,就意味着她即将發作。
“是什麽意思!讓人聯想起Christian Dior?”她開始吼叫,“說我模仿嗎?說我抄襲嗎?那全部是我的作品,我的!他們怎麽敢這麽說!”
“這顯然只是記者在湊字數,沒人真的這麽想……”
我徒勞地安慰她,心底也知道還是無可挽回了。霍亦潔就是這樣的性子,一百句的實質贊美,也敵不過一句的疑似诋毀。
霍亦潔眼睛血紅,狠狠盯住我:“別假惺惺了!你也是這麽想的對不對?我超爛的,我設計的都是垃圾!我再也不會成功了!”
她的偏執說來就來。
“亦潔……”
“放開我!”
那時我的手還抓着她的胳膊。她用盡全身力氣揮開,我重心不穩,踉跄幾步,一腳踩空,仰面從樓梯頂端跌了下去。
車禍之後很久,都沒那麽疼過。
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被第二遍踩碎。
霍亦烽接住我時,我腦袋還很清醒。
我揉着頭,緊張地問:“我的臉,有沒有摔壞?”這張動了多少手術只有醫生和亦琛知道的臉,真的很容易摔壞吧?
霍亦烽後來笑話我很久,他這個糙漢完全不懂我的哀愁。
但在當時他還是有人性的,問我哪裏痛,哪裏最痛。我說,都還好。于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檢查我有沒有斷骨。人一生骨折次數應該是有定量的,我車禍中都用光了,因此這次跌下樓梯只有腳腕脫臼。
他将我抱到床上,打電話叫醫生,之後不得不轉身去控制住他幾近癫狂的小妹。她幾乎在用工作室的剪刀自殘。
第二天,天蒙蒙亮時,有一架飛機将霍亦潔接走了。
“媽,媽,他要把我送進瘋人院去!救命……”
婆婆一定對霍亦烽又抓又踢了,她哭喊:“你放開我女兒!你這個不孝子,混賬,你只會害了家人!你害得還不夠嗎?你連我也關起來吧……”
我後來在霍亦烽臉上看見幾道血痕,知道都是婆婆的手筆。
“喂……”我問,“你疼不疼?”
“啊?”他若無其事地抹了把臉,“哼。”
我不知道這回答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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