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生還/Survival(6)
我點頭。
他克制着不喘粗氣:“那老四呢?也記得?”
我再度點頭。
“記得他更多?”
我誠實地點頭。
“我想也是。姑娘,恭喜你實現了夢想,抓住了我們家最有前途的那個。”霍亦烽開了車門,他不知為何生氣了,“現在給我滾吧。祝你晚安,好夢。”
喜怒無常的三哥,并沒讓我感到委屈。其實那天我醉得很徹底,對發生的事、看到的東西、聽到的話都很麻木,不太能感知,也不再記得。霍亦烽也如是,他在回家之後喝了很多酒。
為他帶我出去這件事,婆婆将他好生罵了一頓。她的責罵是“如果雅笙有什麽閃失,你讓老四怎麽想”和“你完全不在乎弟弟的感受嗎”。這些話讓我覺得,其實她擔心的人并不真正是我。
霍亦烽當然是完全不在乎:“你們都眼瞎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靳雅笙。”
沒錯,一個失去了全部記憶的人,很難說還是原來的人。
婆婆捶他:“說得你好像很關心雅笙,很關心這個家的任何一個人!你除了害人還會幹什麽!嗯?你想幹什麽?”
霍亦烽眼眸裏現了銀色刀刃似的光芒。有那麽一會兒,我分明感到那刀刃是切割在我的皮膚上。我躲在了廊柱之後,假裝不在場。可他還是看見我了,他毫不顧忌地冷笑。
“我想幹什麽?”他對母親說話的語氣是不掩飾的放肆,“放心,當我拿定主意的時候,你們都會知道的。”
在婆婆開始尖叫之前,我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聽到霍亦烽上樓的聲音,仿若惡魔。他還沒有酒醒嗎?他是個危險的人嗎?可我對他根本不怕。
真是奇怪,亦琛通常是不動聲色的,可我面對着他醒來時,怕他怕得五體投地。霍亦烽看上去很兇,我卻無論如何怕不起來,好像他只是只紙老虎,看似威武但一捏就破。
即便他不敲門,直接踢開進來,抓住了我的手腕,狠狠瞪着我。
“你最好想明白!”
婆婆如果看到這一幕,又要歇斯底裏地大叫了吧?
我擡眼睛看他,這可不太容易,因為他身高有189厘米。我得再揚高脖子才行。我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他。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的時候,我能做的永遠只是講實話。
“我不可能想明白。”不管他想讓我想明白的是什麽。
我耐心地說,希望他能放開我:“因為我什麽也想不起來。”真希望可以不用再重複這話了,我煩得想割脈,“可不可以再多給我些時間?”
所有人都在為我的“想不起來”而着急,尤其是亦琛。三哥卻跟他不同,他聽我說“想不起來”,他心疼了,眼神一瞬迷離。
我的誠實起了作用。
霍亦烽幾乎立刻就後悔了他的暴力,箍着我的手,漸漸松開。
“弄疼你了吧?”他清清喉嚨,拿抱歉的眼神看我,“我這手沒輕沒重的……”
“沒關系。”我鄭重地表示不責怪他。
他撓頭:“那……你繼續想。我就在……”他的所在,舌尖打轉幾番也沒有出來,“離你很近的地方。”
他轉身走了。
那段時間,我被困在亦琛和我的橢圓卧室裏。說是“困”,其實并沒有人關押我。我是被記憶困在了裏面。我撫摸着有帆船标志的酒櫃與玻璃杯,窗邊古老卻結實的藤條椅,衣櫥裏他的領帶架,他因喜歡就買了的十幾件一模一樣的襯衫,以及我以前的裙子、手袋、首飾,但我對它們完全不熟悉。我貪戀地摸他的衣服,每件襯衫,偶爾也會摸他的內衣。
我發狂地聞他的氣息,希望此刻他在我身邊。
書房中有一臺古老的筆記本電腦,白天時我用它搜索我的名字……實在沒有人對我說話,只好訴諸冰冷機器。我開始明白,自己作為不受歡迎的妻子究竟是怎樣嫁進霍家的。我也大概明白了,為何關若望說“嫁進霍家是你的目的”,霍亦烽也說“恭喜你實現了夢想”。
我的家族也曾顯赫一時,我爸爸是有名的貿易商,媽媽則是影壇出名的才女導演,不然,我不會有那樣的“榮幸”,從小和霍亦琛一起長大。但在我二十歲出頭時,父母因空難而亡故,我成了孤苦無依的孩子,還有謠言說我克家人、克夫。
從小到大,我一向跟在亦琛後面,一心愛戀他。而他是否同等愛我呢?并不見得。亦琛即将接過大哥霍亦坤的江山,成為新一代的王者。他有了一個王朝,需要一個王後,所以他娶了我。一半是同情心,一半是好形勢。
皆大歡喜。
我的父母沒留下任何遺産,事實上,父親的公司已是一個空殼,更欠下巨債。我由豪門千金成了一文不名的孤女,嫁入霍家猶如中了大獎,我身在屋檐底,活該看人臉色過活,但我一點兒也不知收斂。我查到許多當時的新聞,講霍氏四太奢侈無度,整日血拼揮霍,更染上毒品。亦琛曾當衆發飙,因我被傳媒拍到在中環神志不清地游蕩,鼻子嘴唇上俱沾滿了白粉。
我沒有點開下一條新聞,因為标題中說我堕胎,這是不可能的,一看就是胡編的八卦。
在曼哈頓與亦琛溫存的那一夜讓我知道,我還是處女。
可即便沒有這最後一條傳聞,前面的已經足夠不堪。如果那其中有一半是真實的,那我從頭到尾都只有在給霍家丢臉。
站在家族繼承人的立場上,亦琛……他只怕是巴不得我死在車禍裏吧?
奇怪的是,我完全記不起自己做過這些事。
醫生說過,有時大腦在受創傷後會選擇遺忘最痛苦的回憶。如果真的經由車禍而将肮髒過往從我腦海中挖除,并不一定是壞事。
我本已經準備好了,與亦琛重新開始,他也抱我,吻我,不想放開我,可為什麽,又莫名其妙地中途斷裂?
此時霍亦烽又在我身邊若無其事地閑游,他将亦琛珍藏的每個茶壺揭開蓋子、又合上。
“我要找到答案。”
我對他這樣說,因為他是唯一聽我講話的人。我堅定地對自己發誓,要找到答案。
“我有種感覺,答案就在這裏。”
我不想走,因為走出霍家,從此會離亦琛越來越遠。我們會再也沒有交集,在不可逆轉的離婚來臨之時,我只能見到他的律師。
“你就是個傻子。”霍亦烽下了這樣的論斷,“你簡直傻到家了。我也就是怕吓着你,要不然……算了,你自己玩去吧。”丢下這句話,他邁開大步,準備出門抽煙去。
“三哥,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知不知道,在我十八歲時曾經……”
“滾,我什麽也不告訴你!”
霍亦烽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帶着相好遠走高飛,一消失就是好幾個月。
為了找到答案,我不會放棄接近任何一個人。
即便在霍亦烽那裏碰了釘子,我也不會放棄。
婆婆胡之文是個老糊塗的婦人。我知道她有善心,但她的确不是頭腦清楚的人。我躊躇着,想着要不要去找老管家之類的人聊聊,興許會更有價值。
而就在此時,家裏迎回了一位很有分量的親人——小妹霍亦潔。
霍亦潔身在美國念書,平素不太在家裏。據說這小姑娘從小被全家人溺愛,養成了乖戾跋扈的性格。就連她哥哥到了紐約,她也不現身一見,可見十足高傲任性。
她挎着手袋進門時,我擠在衆人身邊看她。那時,一種難以名狀的抵觸感擊中了我。
我對她一點兒也不感覺親近。
霍亦潔給我的第一印象,大概與婆婆胡之文相同,但要更偏黑暗一些。
如果我生還後見到家人的情緒分為明朗亮色與無垠黑色,那麽到目前為止,霍亦烽居坐标軸的正數端,即最亮色;亦琛居負數端,即最黑色;其餘人零散地分散在坐标軸中間。現在在我面前,進了房子仍不摘墨鏡的霍亦潔,無疑更接近黑端。
霍亦潔摘了墨鏡,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如果她沒對着迎接小姐回家的人群翻了個白眼,估計會更好看。她真是很年輕,才剛滿二十歲,有煥發光輝的肌膚和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及肩中長發,梳着齊劉海兒,發色烏黑。白襯衫半透明,隐約透出黑色胸罩,下身是黑色寬腿長褲。
她高挑、利落且美好,活像《低俗小說》中風華絕代的烏瑪·瑟曼,而且少了後者的世故感與風塵氣。
我卻本能地想要退開。不該是這樣啊,從我找得到的資料來看,小姑與我是一對知心姐妹。我應該很喜歡她才對。
“真煩人。”
霍亦潔卷起嘴唇,抛出這樣一句話。在她身後,搬運工們辛苦地将至少十只大號行李箱運往她的卧室和衣帽間。在霍家的宅子裏,她有三個比卧室還大的衣帽間。我可以在她的衣櫥裏搭一張床,再養三匹馬。
婆婆像往常一樣地不被影響,仿佛她子女的壞毛病全是可愛的:“乖女兒,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你!”
“想我?”霍亦潔撲哧冷笑,“是想看我的慘相吧?自吹自擂過,又灰溜溜地回家,所以你們才列隊來幸災樂禍吧?”
來為她洗塵的朋友們面面相觑,尴尬沉默。
這回的故事,我碰巧知道。
作為新銳時裝設計師的霍亦潔,年少成名,在校念書時已經為許多大明星做過高級定制服裝。當然,那些大明星多半是這位富家千金的閨密,友情相助。但她的服裝一經亮相,的确獲得了許多資深從業人士的好評。她的風格是複古中帶點兒叛逆,她時尚觸覺敏感,又有超乎年齡的精湛剪裁手藝,被視為可以去巴黎、米蘭開秀的天才少女。
因着時尚圈的諸多贊譽,她得以在紐約實現了開秀的夢想。前不久的紐約時裝周,霍亦潔曾以其品牌Rigel Huo與許多大牌設計師一起列席。她親手制作的十二件高級定制服裝合成一個春夏系列,走上T臺。
那本該是屬于她的榮耀,然而她的壓軸模特在出場時踩住裙擺,當衆摔了個狗吃屎。在時尚編輯們、買手們、好萊塢明星們的衆目睽睽之下,她的得意之作刺啦一聲撕裂。
恥辱還沒有結束。
壓軸模特在秀後接受采訪,對着鏡頭痛哭流涕。她指責霍亦潔是個偏執狂,在秀前兩周逼迫她瘋狂減重,她已經絕食了好幾天,還要每天忍受霍亦潔的言語虐待,說她又蠢又胖。
這名只有十六歲的模特還大倒苦水,說霍亦潔從不在乎時裝的可穿性,執意使用毫無彈性的布料,還做出直筒輪廓,使得她走秀時腿都邁不動,這才不慎絆住裙擺的。
當然所有這些場外噱頭,都及不上最終的致命一擊。
Rigel Huo的春夏系列,被批評得體無完膚。
尤其是壓軸禮服,長及拖地的天藍包腿裙擺,後面卻莫名其妙地點綴了大量黃、綠、靛相間的呢子布料,拖出半碼的距離,好像人魚稀爛的尾巴。大家都知道這個系列的主題是向自然致敬,因此用色可以理解。但那條裙實在太過抽象,有過度設計的嫌疑。
《時尚》雜志給出的評論是:“作為霍亦潔的首秀,這個系列可謂令人大失所望。我們看不到任何的亮點或者連貫性,而最終的壓軸禮服,模特幾乎是在拖着一堆淩亂的布料蹒跚前行。”
野心勃勃的霍亦潔,遭遇滑鐵盧。
她一定想安安靜靜地獨自咀嚼失敗,然而家裏卻有這麽多人等着看她大敗而歸。
婆婆幾乎要無語凝噎:“乖女兒,什麽也不要想!洗個澡,好好休息!”
“我沒有時間休息!”霍亦潔噔噔地走上樓梯,“我會扳回局勢的,我絕不是失敗者!”
我被她高而尖的聲音驚吓到了。環顧四周,我确定自己不是唯一一個,大家都很恐懼——她的聲量讓人覺得她已經不像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
但婆婆有一顆金剛石般的心,毫不介意,她哭着追了上去:“小潔,媽媽心疼你啊!”
小姑的狀态幾近癫狂,每天都在工作室裏熬夜工作。這樣,我也沒法去跟她講話。霍亦烽回過幾次家,帶着他的女朋友。他奉勸我離他小妹遠遠的。
“亦潔需要看醫生。”霍亦烽說,“這話我都說了好幾年了。但我媽不讓啊,她說小潔沒病,只是脾氣急了點兒。”
“以前,亦潔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有點兒糾結。就我所看到過的證據來說,亦潔和我很要好,我們姑嫂兩人經常被拍到一同逛街或出席活動。近水樓臺先得月,她更是我的禦用造型師。我想試試和她相處,說不定能找到別處找不到的記憶。
霍亦烽搖頭:“你已經有了老四,就別妄想連小六也收了。小心玩火自焚。”
“啊?”他說的話,我沒聽懂。
再要問,他已經摟着女朋友走了。他的手,好像長在那女人肩膀上。
霍亦潔“榮歸”後,婆婆為了讓她開心舉辦了好幾次宴會。霍亦烽攜女友參加過其中的一次。
車禍後我幾乎與世隔絕,因此看到賓客的反應時才知,他的女友是電影明星蘇諾。
蘇諾年少成名,不到十歲時即與影帝合作過大片。她當然是演影帝的女兒,這角色讓她在十幾年前一炮走紅。那是個很純很真的姑娘,演技渾然天成而不做作。人人預測她前途無量,有望在二十歲前斬獲一個很有分量的獎項,從童星成長為新一代實力小花旦。
可惜,傷仲永畢竟是人間常态。在進入青春期後,她經歷了一段迷茫期。太早就達到巅峰,讓她再難超越自己。她并沒能在二十歲之前拿到任何獎項。如今她二十三歲,其實還很年輕,但已過氣。
七天前,蘇諾成為霍亦烽的最新愛人。
“你不是吧?”乘蘇諾與霍亦潔聊得甚密,我忍不住揶揄霍亦烽,“她簡直就只有十六歲的樣子。”
霍亦烽糾正我:“二十三歲。”
“有什麽區別!”我說,“你簡直是拐賣幼女的色大叔。”
“有那麽嚴重?”他對着銀勺自照,“我把胡子剃了呢?會不會好些?”
“不會!”我義正詞嚴地表示年齡差距不可逾越,“不過剃了也好,顯得幹淨。”
霍亦烽沒有理會我的義正詞嚴。
然而,第二次見到他時他的臉光滑得能摔死蚊子。
那次酒會,成為霍亦潔東山再起的契機。霍亦烽帶蘇諾回家可不是為了見父母,而是為他妹妹拉生意。蘇諾在最近一部文藝片中的表演為她拿到了一個大獎的提名。看起來,她在二十三歲時終于離那個遲來的獎項近了一步。她正愁不知穿什麽禮服出席。
當然,對一個明星來說,這應該很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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