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生還/Survival(5)

時間過去了兩三個小時。我打開電視看了一部西班牙語電影,完全不知道那些尖叫的演員在講什麽。我把吃了一半的早飯繼續吃完。我畫了窗外的曼哈頓,琉璃色天空與青藍的河,橋梁上年輕的情侶。

距離規定的返程航班還有九十分鐘,司機來接我前往肯尼迪機場。不錯,霍亦琛的确說了,如果來不及,你就自己先去。

我什麽也沒有察覺。

換好登機牌,在休息室中等候,喝了一瓶礦泉水的時間,我聽到廣播,我所乘坐的航班已經邀請乘客登機了。

可我不能登機,我先生還沒來呢。我試着呼叫他的手機,卻始終接不通。

當終于看到關若望現身時,我還像傻子一樣,在他身後尋找霍亦琛的身影。

就算關若望親口對我說:“上飛機吧,他不會來了。”我還是那個傻子,還在繼續找他。

我傻乎乎地随着他的話頭兒走:“他換了下一班嗎?改簽手續辦好了嗎?怎麽我們不一起改簽?”

關若望表情很難看。他一定是忍着笑,觀賞我被蒙在鼓裏的醜态。

“快點兒走吧,我們已經遲了。”

登機,關閉手機,調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帶。滑行,起飛,直上雲霄。

“亦琛改簽了幾點的飛機?”

我有些昏昏沉沉,閉目靜息。

“你沒有聽到我的話嗎?”關若望聲音尖刻地切進我的骨肉,“我說了,他不會來了。”

這是個玩笑嗎?我沒覺得好笑:“……什麽?為什麽不來了?”

“我想你很清楚。難道騙人太久,連自己也成功騙過了?”關若望冷聲道,“我再說得明白點兒好了,他對你完全失望了,他不會再見你,更不可能承認你是他的妻子。”

在千米高空,你真的無法逃離。

如果可以,我絕對會打開艙門跳下去。我不管以前的我是怎樣,有那麽一會兒,我發誓也不在乎機組乘客的安全。那晴天霹靂直接擊穿了我,我終于開始正視命定的破碎。

“你到底在說什麽?”

關若望顯得不耐煩:“你真的完全不聽人講話啊,丫頭。”他在這個時刻還不忘表達對我幼稚的鄙視,“他還肯照顧你回國,已經是金子般的心了。如果是我,直接将你丢在身後,自生自滅。”

我用意念向空中打着亂拳,想擊退看不見的敵人。

發生什麽了?出錯的一定是總結會議,高約翰将我的回答記錄給他看了嗎?他因為我在催眠中斷然否認與他的婚姻而生我的氣?因為我沒有回應他的吻?不對,一定有更嚴重的差錯,讓他甚至不願見我一面,不聽我解釋。

幾個小時前我們還那麽好,他甚至不舍得離開我的身體。最後一個吻的溫度還未冷卻,他已經抽身而退,連背影也沒有留給我,消失得無影無蹤。

“請你把話說清楚。”我牙根發冷,要咬緊了才能不顫抖,“你們至少要讓我死個明白!”

關若望從喉嚨裏哼了一聲。在陰謀算計時,他的灰眼睛會閃光,成為某種沸騰的銀。

“小姑娘,世界不是事事如你所願,游戲規則也不是由你制定。”

我竟撲哧笑了出來:“對不起,這位莎士比亞,我看你是被氣流沖昏頭了,在說胡話。”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關若望正色,“眼下的事實,你可以選擇抵抗,也可以選擇接受。我的建議是,別自找苦吃。”

“這又是什麽意思?”

“如果你夠聰明,就乖乖地回霍家。我不告訴任何人,四少不告訴任何人,你還是霍家的少奶奶。”關若望接着道,“說到底,嫁進霍家,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嗎?”

心髒劇烈撞擊着我的胸腔。為什麽會這樣?

半天的時間,一切都錯位了。

空乘開始送餐,關若望從容地疊了餐巾:“不然的話呢,飛機落地後你也可以選擇自己滾蛋。但你又能去哪裏呢?你是個被切斷的半死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過去,沒有将來。”

我想見他,我要見他。

山崩地裂,走投無路。唯獨這一件事,充斥了我的腦海。

“我要見他!”

“那麽就更要去霍家。”關若望用餐完畢,放了刀叉,“說不定你還有機會見到他。”

坐上飛機以來,他第一次正眼看了我。

“如果你熬得過去,不被折磨死的話。”

三個月前離開霍家時,我思緒混沌,充滿恐懼。前往紐約猶如降至另一個星球,只有我和霍亦琛,只有我和他。我們共同走在路的中央,竟陷入始料未及的好時光,悠長,隽永。三個月後我回到國內,所有美好一并收回。我的心碎落一地,驚慌失措。

婆婆親自迎出來,先是喚了“阿望”之後才轉向我,贊我果然康複得好,人都更加漂亮了。在這微不足道的間奏之後,她緊張地問:“亦琛沒有一同回來?”

關若望笑道:“他有公幹,派我護送雅笙回家。”

婆婆聽到“公幹”二字,不十分信服。她惶恐且不安地嗔怪着:“無論什麽公幹,哪有讓年輕太太獨自跨洋的呢?這孩子,從小就猜不透他想什麽。”不得已,又再轉向我,“雅笙想起以前的事沒有?”

我說不出話,關若望在我背後敲了一記,我險些撲倒在地。他用惡狠狠的目光瞪我。我勉強開口:“還是影影綽綽的,進展不大。亦琛……放棄了那個療法,叫我回家休息。”

關若望露出不易察覺的贊許神色。

婆婆頗贊許:“回家好,回家好!我本也說,多跟家人相處即是最好的治療。”

我僵硬地點頭。

“雅笙碰巧這時回來,真是再好不過了。”婆婆眉開眼笑,“這周末是你三哥生日,大家都來齊了,單單老四耍酷。但有你在,和他在是一樣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關若望一直挂在臉上的假笑,此時越發鋒利,好像終于看到獵物,他的利刃方才出鞘。我不免去想,安排我這時回來并非碰巧,而是有意為之。

婆婆用目光在周圍尋了一圈,沒找到她要找的人,不太高興:“亦烽呢?四弟妹病愈回家,他也不出來關心一下。”

這時,洪鐘般的笑聲砸在我面前。

循着聲音的源頭看去,有一個滿臉胡茬兒的男人,靠在門口的白柱上,正吸一根雪茄。他穿得儀表堂堂,面相棱角分明、粗犷不羁,很像他們說的衣冠禽獸、斯文敗類。

我馬上認出,那就是三哥霍亦烽。

霍亦烽在那裏站了很久,只遠遠地望着,沒走過來。聽到母親點名批評,他才悠悠熄了煙,雙手閑散地插在口袋裏。這姿勢其實亦琛也曾做過,但亦琛是偶爾散漫的迷人紳士,他的三哥則是偶爾優雅的閑散痞子。

他眼睛盯着我,我這才發現他有雙勾魂攝魄的眸子。重生以來見到的男人都擅長以目惑人,但又各有不同。亦琛總是淡淡的,顯不出感情,只有暗流湧動;關若望則是恃才傲物的嘲弄;但霍亦烽的黑瞳就是傳說中的海盜灣,直率剛烈,桀骜危險,分分鐘卷起滔天大浪,又在下一分鐘消解,慵懶地發出低緩濤聲。

而且,沒錯,我認識他。那種久別重逢的感覺,蕩氣回腸。

我們過去曾認識,而且認識得很深。

這樣看來,在霍家的兄弟姐妹中我是和三哥的關系最好嗎?

霍亦烽向我走過來。看到我的臉,他先有一剎那的迷惑。這不稀奇,因為我車禍後整容的緣故,很多人在見到我時都大惑不解。

這是靳雅笙嗎?真的是嗎?

在确定了以後,他們的反應則各有不同。要麽唏噓不已,要麽啧啧稱奇。甚至有“閨密”豔羨地問我是否乘機做高了鼻梁,問我要那醫生的電話,好去做個一模一樣的。

但任何人的反應,也不會像霍亦烽這樣。他的迷惑,實在太久了,好像陷進了記憶的黑洞,抽不出身來。

婆婆打了他一下:“作什麽死!是雅笙啊!”

我聽了這介紹,又瞧瞧慶生派對,于是說:“三哥,生日快樂。”

他定睛打量我幾秒鐘,不能抑制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幾乎要伏倒在地。

婆婆跺腳罵他:“你是想把弟妹吓死嗎?”

霍亦烽止了笑,撓頭:“抱歉。只是……想起一件很好的事。”

霍亦烽将滿三十四歲,哥哥弟弟都已邁入婚姻殿堂,唯他仍是孑然一身。他不結婚,也不打算結婚。當然他床伴無數,并不寂寞,他只是打定主意不被婚姻枷鎖束縛。

那是他的生日聚會,卻有太多人到我面前來表示同情與慰問,讓我因喧賓奪主而感到少許的愧疚。

他收到我眺望的眼神,倚在遠處向我揚了揚高腳杯,笑着一飲而盡。天啊,他的牙真白,而且笑得滿口都看得見。

我只得将自己杯中的飲品也喝光。幸好那只是果汁。

飲料不含酒精,我卻有點兒暈。這時我想起,是因為時差上腦。現在幾點?我在這宴會廳裏看不見鐘表。

亦琛那邊幾點?他在做什麽?他會想我嗎?還是為了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在恨我?

頭疼越來越劇烈,一口酸水頂上喉嚨,我險些吐在面前。這時沒人在看我,我抓住機會,踉跄地步出大廳,穿過長廊,跪在洗手間的地板上,抱住馬桶吐了個天昏地暗。不知是在哪一刻,我開始哭。

眼淚、汗水和嘔吐物混在一起,我的樣子是該有多狼狽啊。

感激上蒼的是,沒人看見我,這裏只有我一個人。

沒人看見我。難道不是嗎?

就在這時,有人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另一只手則溫柔地揉着我的後背。我又嘔出一口酸水。這時胃裏空空的,沒什麽可吐了。撐着馬桶圈翻個身,想站那兒是不能夠的,我只能翻個身,靠着坐住。

這樣,我得以看清那個跟着走出大廳,穿越長廊,過來關心我的人。

三哥,霍亦烽。

他半蹲在我面前,逆着光,他瞳孔像夜裏的貓的一樣大,黑得難以置信。他凝重地看我,不久,爆發出一個放肆的大笑:“寶貝,你可真夠慘的。”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是啊,謝謝,我不知道自己很慘所以非常需要你來告訴我這件事。等等,他叫我什麽?寶貝?

霍亦烽将他的杯子遞給我,示意我喝下去。

“你開玩笑吧?”我瞠目結舌,這家夥給一個剛剛吐過的女人一杯……酒?

“喝啊,你會舒服很多的。”霍亦烽好不容易收住笑意,将酒送到我唇前,“相信我。”

我好像別無選擇。黑莓含着威士忌的香氣萦繞在我鼻子前,還真是很具誘惑力。我接過高腳杯,一飲而盡。

“呦呵?不錯!”霍亦烽對我豎起大拇指,“還是那個我認識的你。”

他拉我站起來。

“走,咱們出去兜風。”

烈酒下肚,我飄忽地站起來,欣然答應這邀約。後來想想,這人也真是有個性,居然會從他自己的生日派對上消失,丢下一屋子客人面面相觑。但不管怎麽說,當時我醉得什麽都不顧,說走就走。

霍亦烽和我跳進他那輛長得像怪獸的跑車,向天邊駛去。我半夢半醒間将車腰黑與橙的顏色看成是天邊夕陽,一望無垠的光河。霍亦烽開得很快,我覺得,他再加一腳油門,我們就能超越光速。難以想象,我在經歷特大車禍之後還會上一輛超速的車。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玩具廠,”他這樣回答,“你肯定也想玩具廠了吧?”

我失憶了,我什麽也想不起來。他的聲音穿過呼呼風聲還那麽清晰,我喊回去:“我不記得了!”

他罵了句髒話,又說:“你敢!”

車子駛出大都市,進入兩旁森林環繞的公路。在極速穿梭中,我依稀看見了路名——夏安路。其實我只讀到了很模糊的輪廓,但大腦毫不費力地拼出了全貌。所以,我應該是來過這裏的。

霍亦烽将車子減速。沿夏安路走來,我逐一看着所有工廠的名字。浩室航天器材、浩室低溫制造、浩室特種運輸、浩室防火器材……最終,我們停在一個幾米寬的大門前,上書——浩室特種設備制造。

我想起曾經婆婆科普給我的霍氏家族分工,三哥霍亦烽掌管的是制造業。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實業家。夏安路沿線數十家大型工廠全部是霍家的産業,是霍亦烽的樂園。他口中的玩具廠,裝滿了他的大玩具。

有個消防員模樣的男人迎着我們走來。說他像消防員,因為他高大魁梧,隔着特種防護服都能想見那其中的胸肌。他朝霍亦烽捶了一拳:“你不是過生日去了嗎?”

“少廢話!”霍亦烽又爆發出那海盜似的大笑,“給我把N-63牽出來!”

消防員取下腰間的對講機,對那邊的什麽人笑道:“三少要他的玩具。”

霍亦烽對我說:“快來看我新做的消防車。”

那滿臉興致的樣子,像十歲頑童。

然而,對講機那邊的人回答說N-63還沒有準備好,連着一串我完全不懂的技術名詞。霍亦烽顯然懂了,臉色越來越差,最後罵道:“一群酒囊飯袋,要你們有什麽用!都給我滾蛋!”

消防員手裏預備了兩頂安全帽,他伸手拿來,潦草地戴上一頂,另一頂則拍在我頭上。他大步流星地朝遠處大得我無法想象的車間走去。

我跟上他的腳步。

接下來是一串眼花缭亂的演示,N-63的伸展雲梯和水槍簡直匪夷所思。霍亦烽解釋說,城市的摩天大樓越來越多,一旦超高層發生火災,怎樣迅速到達火源是最重要的問題。N-63可以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更因內部構造給力,創造了吸滿水的時間小于三十秒的奇跡。

浩室工程師剛才回答的“還沒有準備好”,是四個罐體接口式出水閥口中的一個出了問題。霍亦烽不出聲地聽了許久,叫剛才倒黴挨罵的家夥拿工具進現場。我還沒來得及搞懂那個機械故障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已經将西服外套丢給了我,叫我找個地方坐下,他則卷起襯衫袖子,親自進車間開工了。

漫天繁星時,我從旁邊的椅子裏醒來,身上蓋着他的外套。我沒有邁動雙腿,身體卻在向前,朝着來時的車子移動。過了大概兩秒鐘的時間,我發覺自己身處霍亦烽的懷裏。

“不好意思啊,把你給忘了。”

他臉上有黑色的油跡,照舊笑出那口白牙。

“回家。”

我迅速地跳腳下地。

回家的路上,霍亦烽一言不發,車速也比來時慢上許多。到達霍宅大門時,他将車子靠邊停下,熄了燈,沒有開車門。就這樣靜默着坐了許久,他問:“你真的不記得玩具廠了?可我呢?你記不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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