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互換/Switch(12)
“可有霍桐的先例在,我怎麽能放……”
“寶貝不是霍桐,我也不是我爸!”霍亦琛還是發飙了,“霍桐怎樣,都不會被複刻在寶貝身上!”
他眼神堅定,我終于點了點頭。
霍亦琛見狀,緩和了語氣。
“你當好媽媽就是了。其餘的事,讓我操心。”
這時我的電話詭異地響起。各種身份互換後我已經沒有朋友,因此打電話的只可能是一個人。而這關口,我沒有力氣跟他說話。
霍亦琛打量着我:“你不接嗎?”
我搖頭。
他發出一個模棱兩可的聲音,既像嘆氣,又像冷笑。
“說‘要消失’這種話,其實不全為了寶貝吧?其實,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他走到床頭,兩指拈起了那正鈴聲大作的手機。來電顯示,就是我意料中的人。
“想做回沈珺瑤,想回到他身邊。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就像幾個小時之前他突然發神經地親我,現在他又發神經地惱了。
“你本可以直說的。”
給《財富》雜志的“霍氏特影”,居然是一次全家式的大集會。
我期待着一個小小的影棚,其中有溫馨的道具,霍亦潔為我設計了幾條不同場合的裙子,花園、街頭、畫展、簡餐。它們風格各異,共同點是,寶貝都将有一條小小的配套的裙子,令我們母女在所有情景下都很和諧。因他妹妹拒絕制作她并不熟悉的男裝,雜志的造型師為霍亦琛另選其他造型別致、縫紉考究的套裝,莊重、休閑、嚴肅、放松。他的責任是成為我和寶貝身邊最大最帥氣的道具。他不茍言笑的撲克牌臉孔,應該還會被攝影師無奈地擺弄很久,央他略微笑一笑。
總之,會是小而親密的布局。若能只有我和寶貝擺拍母女照,那是最好不過的。但我不想對霍亦琛不公平,他是個足夠盡心盡責的父親,他跟我一樣愛護寶貝,重于他自己的生命。
萬萬想不到,《財富》的借題發揮可以星火燎原。眼下,我站在拱頂裏,對在右面八丈之外的霍亦琛遞去一個哭笑不得的眼神,造型師正在往他身上縫绶帶。左面八丈之外,則是一個我不敢去看的男人。與所有人同時出現在這裏,他火氣未消,一言不發。
事先為霍亦烽備好的服裝,褲腿居然短了一大截。那天負責盯他的造型師見他青灰面色,以為是這關于褲子的意外惹怒了他,欲哭無淚。
他的母親與二姐在另一隅。母親是藏青半袖裙袍,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唯發式與小輩女眷們保守的盤發不同,自由垂卷波浪,顯得年輕不少。霍桐則着蘭花紫抹胸,濃妝重彩,骨感身材如一棵孤絕之樹。她是在場女人中唯一一個有超模身量的女人,鏡頭感令拍慣維秘天使的攝影師也啧啧稱奇。
家族的核心人物霍亦坤缺席,保持了他已長達五年的低調形象。代他出現的是兒子霍其凱,他一頭長發今天束成馬尾,露出消瘦的臉龐,讓那深邃的眼窩更加神秘。
小川也在,瞧那打扮的模樣,大約霍桐為他争取到了上鏡的機會。
此次還有一個驚喜來客,霍亦琛這一代最小的弟弟,亦潔的雙胞胎哥哥,我至今第一回碰面的五弟弟霍亦泓。他與小潔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為人像孿生妹妹一樣,一心追夢、十足上進。只是,他鑽研的東西大家都不懂。作為這一代男孩子中的老幺,本應是衆人寵愛的對象,但事實卻并非如此。霍亦泓回家次數比他四哥還少。在所有人的描述裏,他似乎住在深山老林,每天不跟活人交流。怨不得大家提到他都會撇嘴。他很不情願地被雙胞胎妹妹拉來拍照,全程不很投入。
整間大廳裏的人星羅棋布,大約以六到七個人為耀眼明星,每個身邊都圍着造型師、化妝師、發型師以及這些大師們各自的助理。連寶貝都有她專屬的小團隊,而且為了避免太多閃光燈讓寶寶不快,她獨享一個小小的化妝間,有保姆在裏頭陪她。
雕欄之外,各大媒體的記者圍擁向前。我聽到一個記者在對着鏡頭說無稽的詞組,包括“現代皇室”和“我們時代的貴族”。在攝影棚和記者之間,着制服的彪形大漢嚴守堡壘,有不經事的試圖闖關,會被擡着四肢丢出去。
教堂之內,正在工作的大家語聲嘈雜,然而有條不紊。
我面前的造型師則正忙于将我的鳶尾捧花拾掇整齊。
她朝我笑笑:“這場景,是否令您想起了當年與霍先生的世紀婚禮?”
我猝不及防,第一反應是搖頭。想要補救時,已經來不及。
這搖頭動作實在過急過猛,造型師怔了怔:“呃,亦琛先生跟您就是在這裏結婚的。我還以為……”
是的,當然沒錯。我的剪報簿中有當年霍亦琛與靳雅笙的世紀婚禮,他着經典黑色西服,她着公主白絲婚紗。那些影像實在太美好,跳脫紙面,仿佛讓我聽到豎琴的叮咚聲。
靳雅笙她一直笑得很幸福。即便是撲克臉的霍亦琛,也在某個時刻眼含慰藉。
那是在上帝面前,許下生死不離的誓約。
我試圖讓自己振作:“我的意思是……就算當年,也不及今天這樣大的陣仗。”
造型師打消狐疑,将整理好的潔白捧花奉上:“四太說得是。如今有了愛的結晶,那也是更大的幸福呢。”
愛的結晶……
這時一名助理跑步送來一個方盒子,她兩手舉在前頭,唯恐摔了它:“亦潔小姐說一定要您戴上這項鏈。四太是今日的主角呢。”
方盒開啓,黑色天鵝絨上躺着一輪珠翠,水晶簇擁,中心一枚海藍美鑽,如洋浩蕩,如水柔嬈。
這是霍亦琛祖母的傳家寶,她攜着這名貴的石頭,由歐洲來到東方。
“我不……”
造型師已将它繞過我的脖子,冰冷的重量加于我身,如墜深海。
寶貝呢?我想看見寶貝。我需要看見她。
蕾絲手套,白瓣如玉。烏黑發髻高聳,一襲月色魚尾長裙優雅拖地。我已預備好進入永恒的霍氏影像。我肩頭與鎖骨都被灑了淡微金粉,眼睑也有,我會在鏡頭裏面,熠熠生輝。
仿佛,這一切都該屬于我。
我萬事俱備,瞧着“雅笙團隊”慢慢散去。遠處,“亦琛團隊”也差不多完工。見我眼睛發紅,霍亦琛察覺到危險,穿過人潮向我走了過來。
他壓低聲音:“你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我想用手掩嘴,但唇線精致禁不得破壞,玉色無瑕的手套也太過嬌弱,“我忘了,這是你們結婚的地方。”
霍亦琛身披定制西裝的樣子挺拔極了,他像個真正的王子,可他并沒有和他的公主在一起。
“你能不能別這麽矯情?”他暴躁地說,“我沒時間一遍又一遍地收拾你的情感爛攤子!”
我冷眼視他:“我沒要你收拾!”
化妝師仿佛身裝雷達,從大廳另一側奔過來的速度堪比光速。我妝容略花,她責怪地看我。
霍亦琛不得不解圍:“我們是在回憶結婚的那天。”
我只得點頭。化妝師朝我臉上撲粉,恨不能伸出八只手迅速補妝。
“四太。”這身材嬌小的女士冷冷地說,“幫幫忙好嗎?你眼睛一直眨,這樣子我沒法化妝啊。”
霍亦琛極力克制着想發脾氣的沖動,卻免不了聲音越來越高:“只有一個小時,收起你那些矯情,這也做不到嗎?”
“天啊,四哥你怎麽回事?”
霍亦潔及時出現,阻止了她哥哥繼續對我吼叫。今日的霍氏全家福,女眷都着禮服長裙,只有她仍是一身利落清爽的黑白褲裝。她驕傲地标榜自己的設計師身份,她更是今日大秀的總導演。
她義憤填膺地教訓哥哥:“你沒看到聚在門外的那些記者嗎?你真想讓他們回去寫,老四夫婦連一天的和睦也做不到嗎?”她做了個息事寧人的手勢,“就算為了我的事業好嗎?算我求你?”
白了霍亦琛一眼後,她迅速消失。霍桐的蘭花紫長裙也出自她手,裙擺略長,她正在改。霍桐正饒有趣味地看向我跟霍亦琛,作為在場為數不多知道真相的人,她倒要親審我這妖怪的無恥嘴臉。
很快,更多人發現事端。
關若望來得最快,扯着霍亦琛的胳膊,想将他拉走。他絕望地調解:“拜托二位想想寶貝……”
“我會做所有努力,我會擋所有風雨。”霍亦琛根本不聽他的,一味對我發難,“我只需要你相信我,冷靜地站在我身邊,這很難嗎?”
“現在不冷靜的人究竟是誰?”我實在不明白他,“好了,我沒事,我會好好地演下去。”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管你對靳雅笙有多少愧疚,如果你讓我女兒遭受到半點兒……”
“她也是我女兒!”
霍亦琛惡狠狠地瞪我。
我咬住嘴唇:“如果你那麽無所謂,又怎麽會這麽生氣?”他仿佛挨了一記悶拳,我知道自己猜對了,繼續說下去,“你可以裝作不愧疚,裝作沒有脆弱的一面。但現在歇斯底裏發火的人不是我!”
“住口!”
我不會住口:“你在想她,對不對?你在想,現在站在這裏的人應該是她不是我,對不對?現在不想繼續演下去的人是你,對不對?”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啊,互相傷害。
雙臂一陣緊繃的劇痛,我知道他抓住了我,十根指頭幾乎嵌進我的肉裏。
關若望毫無幫助的聲音再度響起:“四少,放手……你瘋了!”他不得不擡出長輩的架子來斥責,“小琛!你想她上鏡的時候一身傷痕嗎?”
無濟于事。
這時,一個穿着西服上裝與牛仔褲的高個子像陣風從無到有,出現在我們之間。他隔開霍亦琛的手,費了點兒勁,但畢竟成功做到。
“我從來就不喜歡雜志拍照這種虛頭巴腦的事。”
霍亦烽嘴角是他标志性的痞笑,話音未落,給了他弟弟一拳,将後者打翻在地。
這一天,還是毀了。
但我忘了,現場有多少善于矯飾太平的人在。最不容今天有失的是他們的六妹,霍亦潔大逆不道地想給兩個哥哥每人一拳。幸而霍桐也過來了,按住了她,一邊拉架一邊笑意盈盈。
“這是場誤會,誤會。老三想把燈頭挪開一些,打到老四了。”
她朝“亦琛團隊”打了個響指,僵屍般擠過來的人群馬上将打架的兄弟分開。
風波平息。
就算我裸着的雙臂上沒有霍亦琛捏出的紅印,霍桐大概也會撓上一把。
“見兩個男人為你打架,很開心嗎?”她逼問,“你平時怎樣嚣張也好,但今天這麽多記者在……”
聲音不大,但霍亦烽聽見無誤。他歪着嘴笑:“你他媽滾到一邊去。”
霍桐的臉霎時慘白:“你不能這樣對我講話,我是你姐姐!”
“現在你又不怕記者聽見了。”霍亦烽在笑,但那不說明他心情好,“看在我還不讨厭你兒子的分兒上,給你個機會,自己走開。”
霍桐嘴唇顫抖,眼神頃刻投出一絲怨毒。但她不是亂沖動的人。若真論起來,她的道行才要高出她三弟許多。許多年了,她太懂什麽叫忍了,無論是頭頂上的主母,還是頭頂上的嫡子們。
“叫她們給沈小姐拿條披肩,好歹遮着些。難看的東西,還是別露餡的好。”她轉而看我,居高臨下,“不然,會有人奇怪,霍其歌的媽媽為何被她爸爸當衆施暴。”
她高傲轉身,朝正安撫霍亦琛的關若望努努嘴。即便再不懂得感激,她與他仍是這麽多年支撐霍族的最大功臣。此刻,仍要一起同心,做足門面。
霍亦烽若無其事地将襯衫邊塞進牛仔褲。他腿長得不可思議,幾個鐘頭過去,“三少團隊”居然還未能找到适合他的褲子。
他輕松地吹了口氣:“咱們走吧,離開這裏。”
各藏秘密的一家人,如何能扮作其樂融融拍攝全家福?
他不屑,也不要。
十幾天不見不語,他還能毫無芥蒂地籌謀私奔。他有那種孩童般的激情,随時不忌憚嘲弄虛僞的皇帝新衣。
“還記得車禍後我們第一次重逢?”他握住了我的手,“翹了派對,帶着一瓶好酒,在日落前逃離城市,去最遠的天際。”
那時我大難不死,重傷初愈;那時我最大的犧牲也不過是被“丈夫”抛棄;那時我生死由命。
可現在不同了。
保姆領着一個天使般的女孩朝我走來。她見到這麽多人也絲毫不怕,小腳點出舞蹈蓮花。她發現前進的方向是母親,開心地朝我招手:“媽媽!”
我驚跳的心,就在那刻安定下來。如果說我的人生是一半謊言一半笑話,我的愛情是一半火焰一半海水,那麽只有寶貝是唯一的定海神針,是水火不蝕的美玉珍珠。
“我不能走。”
亦烽随着我的目光回頭,登時明白了。他半低了頭,摸摸鼻子。他仍在笑,只是那笑多了蒼涼。
“好。”他說。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郁金香、白鳶尾、卡薩布蘭卡和大馬士革玫瑰,花瓣飽滿,露珠欲滴。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美麗無缺,他們是這個國度的寵兒,我們時代的聖壇。你或許曾謾罵他們,曾不齒他們,但就是停不下癡迷地挖掘他們的每一條新聞。
無論是成就抑或醜聞。
有句話叫,華美衣袍底下爬滿虱子。就像現在,鏡頭裏的他們,笑得優雅。
盡管有人眼睛有化妝品遮蓋不住的瘀青,有人大大咧咧不換牛仔褲,有人大大咧咧不換工裝褲,有人心含戾氣卻只得優雅擡颔,更多人,莫測。
但至少此刻的他們,看起來同心同德,親密無間。
微笑。
就在這時,外面圍觀的記者群中掀起一陣騷動。一石擊起千層浪,水波四溢,彌漫愈遠。
而在我們這片孤島上,第一個有反應的是霍亦潔。她作為第二代最小的孩子,站在全家福的最邊上。Mandy和Brandy以行将就木的姿态,遞過來一支手機。霍亦潔不知所以地接了,讀着屏幕上顯示的那百十來字,僵直在原地,像有人對她念了定身咒。
攝影師發覺異樣:“亦潔你怎麽了?”
幾米開外的工作團隊,也紛紛查看手機。掩面驚呼,竊竊私語,大肆哄笑,争相傳閱。
最終,所有人都向着我和霍亦琛轉過了頭。
第一個知道消息的自己人,是關若望。
現場只有他一個非霍姓人有足夠地位與權力,打斷拍攝,将霍亦琛拉出了全家福。本來是我同他作為最新得女的夫婦,坐在鏡頭中心的沙發上,左右兩邊包着寶貝。寶貝見爸爸突然離去,驚訝地伸了小手,看看他,又看看我:“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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