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1)

盛夏, 草木葳蕤,螢蟲飛舞,水泊西北角的碧荷開得正盛, 荷葉田田, 一片連着一片,夜裏亦是送來陣陣清香。

連着數日,朱謙白日出府辦事, 夜裏便與她耳鬓厮磨,往回離京幹脆利落, 如今心裏倒生出幾分牽絆。

沈妝兒也柔順地應承他,再聯想靈遠大師的卦象, 這回着實抱了幾分期待。

除此之外,沈妝兒心裏還擱着一件事,前世軍演的情形她并不清楚,朱謙回來亦不曾與她提起,但是緊随其後,昌王與六王争奪皇位, 打得如火如荼, 這事,沈妝兒印象深刻。

不過前世朱謙并沒有拿下戶部尚書,現在的朱珂比前世權勢要弱上幾分,要是能遏制昌王的勢力, 興許有望改變那場動亂?

沈妝兒永遠忘不了替聽雨收殓骸骨時,王府如修羅地獄般的情景, 四處散着殘肢斷臂, 每個人以扭曲的姿勢倒在血泊中, 至今想起來依然渾身發顫, 惡寒不已。而聽雨的死也只是那場動亂的縮影,沈家遭逢大難,城中許多富戶被抄家,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只是朱謙并未與她交待軍演的計劃,她又如何曉得哪些情報對他有利?

思來想去琢磨出一個法子,待朱謙臨行前一夜便與他道,

“王爺,我這兩日做了個噩夢,心裏不太踏實,夢到昌王與六王對您下手了,您扔下我在京城,獨自去了雍州...”

朱謙臉色一沉,扶着她腰身道,“你胡說,我怎麽可能扔下你?”

沈妝兒淚意斑駁,一副吓壞的模樣,“是真的,我在夢裏懷了孕,孩子胎像不穩,無法與您同行,便留下了....”

朱謙盯着她,薄唇抿成一線,極是不快。

只覺沈妝兒這夢稀奇古怪,只是她模樣兒哭得可憐,也只能哄着,

“你放心,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抛下你....別胡思亂想了...”将她緩緩擁入懷中。

沈妝兒靠在他懷裏,盤算着,有了這話,今生她要躲去邬堡,朱謙也定不會阻攔,

她難得溫順地依偎他,“王爺說話算數?若真有那一天,您離開了京城,可否将妾身送去莊子上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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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謙被這話給氣笑了,揉了揉她細軟的發梢,“原來你購下莊子存的是這份心思,我告訴你,沒門!”

沈妝兒當即從他懷裏坐起身,也不哭了,秀眉蹙起,恨道,“王爺什麽意思?不是說不會抛下我?難道要将我扔在京城?”

前世因她在京城為質,六王與昌王着實對朱謙少了幾分忌憚,給朱謙留下充分準備的時間。

朱謙凝視她,那雙漂亮的眸子蒙着一層蒼蒼茫茫的霧氣,與那怒炙的火焰交融,形成一層瑰豔的亮彩,翻騰不息。

她對他到底有多不放心?

朱謙驀然嘆了一聲,指腹輕輕摩挲着她面頰,溫聲道,“妝兒,即便你懷了孩子,我也有法子帶你走,我去哪兒,你便在哪....”

沈妝兒怔了一下,心一下子滾入油鍋,又似滑入冰窖。

眼底的炙焰瞬間熄滅,只剩下冰淩淩的怔忡。

她眸色淡的如同水沫,仿佛一戳就破,腦子裏渾渾噩噩的,陷入一團亂麻,很努力想要掐住一絲線頭,掙脫出來而不得。

半晌,她自肺腑悶出一聲笑,笑意不及眼底,“多謝王爺....”

演這場戲純粹是為了給朱謙提供情報,不成想,演到最後,竟是發現前世的自己是個活生生的笑話。

朱謙被沈妝兒這模樣弄得一頭霧水,他說錯什麽了嗎?

若真有那一天,帶她走不是理所當然?

不過很快他無暇細想,只因沈妝兒從袖口掏出一張紙條兒,輕輕塞至他掌心,神色清冷,

“王爺,那夢境過于真實,我也不知是王母托夢或是真的預示什麽,不敢大意,遂将夢裏記得住的人名都寫了下來....”

朱謙并未将她這番話當回事,不過見她神色慎重,還是将紙條接了過來,随意打開,目光一掃,臉色頓時一變。

這裏頭絕大部分人物他都熟悉,唯獨有兩人十分出乎他意料。

譬如宣府守将段寧玉,此人滿腹韬略,一身正氣,在朝中很得人心,亦是父皇肱骨,可沈妝兒卻将此人納入六王一黨。

這怎麽可能?

朱謙飛快将六王一黨的情形給梳理,很快又恍然大悟。

朱珂手握禮部與戶部,卻從不染指軍權,他一直很好奇朱珂難道不知軍權在奪嫡中的震懾作用?除非他在軍中有暗樁,朱謙也曾排查過,卻從未想過那個人可能是段寧玉。

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段寧玉,那麽,六王一黨的很多舉動便能得到合理解釋。

而另一人,則是陝甘總督王剛。

他與王剛十分相熟,王剛是個粗犷豪邁的大漢,平日粗鄙無狀,不修邊幅,可他在軍中威望甚高,很得下階将士愛戴,朱謙見他為人仗義,骁勇善戰,一直誠心與之相交。

王剛會是昌王的人?

他起先是不信的,可想到王剛初入軍中曾在信國公麾下效力,便覺十分可能。

昌王雖沒幾分真本事,但他的岳丈信國公久事沙場,城府極深,若出其不意在他腹地安插一枚棋子,也不是沒可能。

沈妝兒區區一個夢,竟然給他透露了至關重要的情報...想一想,都覺得匪夷所思。

朱謙神色複雜看着妻子,俯身揉了揉她發梢,“等我回來。”旋即退下床去。

他得去求證,如果這二人立場屬實,軍演計劃便要重新布置了。

朱謙迅速回到書房,傳來溫寧,“快,将這些年段寧玉與王剛二人有關的軍報悉數找出來。”

朱謙在兵部與通政司安插了眼線,每日這兩處的情報都會抄送一份,輾轉送入煜王府。

不然,前世朱謙也不可能從一寂寂無名的皇子,一躍登基為帝。

溫寧不敢大意,喊來兩名密衛,四人進入地窖的密室裏翻查,一個時辰後,與二人有關的信息全部翻了出來。

朱謙心思缜密,從這些細枝末節中終于尋到了蛛絲馬跡,确認段寧玉是六王的人,而王剛則是昌王的人,難怪昌王放心大膽将軍演交給他籌備,原來打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算盤。

朱謙心中有了謀算,重新回到後院。

天心閣黑漆漆的,無一絲光亮,輪廓匿在樹梢下若隐若現。

敞軒外那一排燈盞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不經意間發出一聲寂寥的撞響。

她沒有等他,亦沒給他留燈。

那無聲無息黑如片影的天心閣,就如同她熄滅的那顆心。

朱謙眸色如墜雲霧,一身玄衫立在湖邊孤石上,清風獵起他的衣擺,他如同水墨畫裏一片剪影,一動未動。

空氣明淨,下弦月在半空撐起一方極小的天地。

薄弱的銀芒避過樹梢,灑落在他肩頭,如有微霜,又似在他與天心閣之前劃開一道天塹。

随着夜色越深,那沉寂的輪廓漸漸從他眼前淡去,仿佛要堕入夤夜深處,從他生命裏慢慢割離開來。

朱謙離京後,沈妝兒在府上過得惬意舒适,皇後那夜信誓旦旦要賞賜于她,隔了幾日便将一車絹帛與字畫賜來了王府,前來傳旨的太監竟是劉瑾。

單獨将劉瑾引入東廂房敘話,下人均侯在門口,劉瑾掀起蔽膝便跪了下去,

“奴婢今日前來,特謝王妃搭救之恩。”

“哪裏的話,快些起來,這是皇後的賞賜,你怎麽來了?”

劉瑾笑道,“皇後遣人将禮單遞至禦前過目,恰恰奴婢在場,老祖宗便遣奴婢一道來傳話,陛下叫王妃放心,會看顧着煜王。”

沈妝兒沒料到皇帝有這等心意,看來上回哭一場還是甚有效果,擡手示意他起來,“上回是不是你将皇後為難我的事告訴了陛下?”

劉瑾起身恭敬立着,“奴婢使了些手段,叫陛下知道了這事,皇後若打量王妃您無人孝敬,便是錯了主意。”如今他進了司禮監,又被馮英認了幹兒子,有底氣說這話。

沈妝兒卻搖着頭,吩咐他坐下喝茶,“以後斷不可肆意妄為,你在禦前當差,一個不慎,便是掉腦袋的。”

劉瑾清秀的臉端得是從容不迫,“王妃放心,奴婢心中有數,斷不會被人抓到把柄。”

也不好逗留太久,臨走時,沈妝兒悄悄塞了一袋銀子給劉瑾,劉瑾臉色一變,眼底溢出幾分難過,

“王妃娘娘,您于奴婢有救命之恩,何須您用銀子來打發奴婢?”

沈妝兒卻鄭重地搖頭,“劉瑾,我給你銀子,并非是打點你,而是給你去宮裏打點旁人...”

劉瑾聞言一怔,眼眶登時湧出幾分血色。

他行走在宮廷,無依無靠,如今雖掙得些薄面來,可越往上走,路越艱難,在司禮監爬摸打滾,往往只需三分本事,還需七分為人處世。

上面的人非等閑之輩,下面更有魑魅鬼倆來扯他腿膀子,各處着實需要打點。

宮裏的太監,沒了根子,沒了旁的指望,唯有銀錢實在。

沈妝兒這話在他心坎落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緊緊握住銀袋子,咬着牙往兜裏一塞,

“謝王妃!”

躬身施了一禮,劉瑾跨出門檻,入了宮車。

輕輕掀開半角珠簾,瞥見那道昳麗的身影立在門廊下朝他笑。

她的笑容,便像一束光,刻入他陰暗的心底。

他是身在溝渠的人,有那麽一方明月淺淺往他一照,便是寂寥夜色裏唯一的皈依。

他一心想出人頭地,不叫旁人看輕了他,太監怎麽了,太監也是人,亦可有一番作為。外官将出将入相視為人臣典範,他便劍指司禮監掌印,筆起驚風雨,筆落定乾坤。

待宮車行遠,劉瑾将那錢袋子掏出,裏面有一大摞銀角,方便他打發小內使,底下更擱了些面值不一的銀票,掏出來細細一數,竟有兩千兩。

劉瑾心募的一緊。

煜王妃居然給了他這麽多銀子。

她所說沒錯,當真是給他打點旁人的,這是将他當自己人了。

劉瑾懷揣銀袋子,無措地笑了笑。

這銀袋子是留荷親自裝點的,留荷攙扶着沈妝兒回了後院,便小聲嘀咕道,

“您平日自個兒吃穿都沒這般舍得,這一給便給了兩千兩,還不算那些碎銀子...”

沈妝兒捏了捏她面頰,笑道,“他冒生死風險替我撐腰,我卻什麽都幫不上他,給些銀兩讓他在宮裏過得松乏些,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況且他難得出宮,好不容易見着了,自然是給夠。”

朱謙離開半月後,沈妝兒的月事如期而至。

晨陽從樹梢灑落,光影被割成細碎的芒。

她抱着雙膝坐在羅漢床上,将白皙的臉擱在膝蓋,雙木失神,眼睫覆着一層薄薄的水光,如細雨沾花,要落不落,瞧着格外令人心疼。

留荷與聽雨等幾個女婢,躲在外頭廊庑,誰也不敢進去勸。

一整個上午,天心閣氣氛沉重,誰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沈妝兒着實心力交瘁,眼前一陣眩暈,半晌方模模糊糊看清物影,前世的毛病又犯了,她背過身往裏躺着,等留荷悄悄近來遞水,發現她已睡着,見額尖有虛汗滲出,便捏着幹帕子上前替她擦拭,這才望見枕巾沾濕了一片,留荷眼眶一熱,灼淚湧出,心口一陣鈍痛。

出了屋子,留荷掖着發紅的眼角,拉着隽娘與聽雨,一路去廊庑角落說話,

“咱得想想法子逗主子開心,王爺又不在,王妃心裏定焦急,總這般悶在心裏,也不是事...”留荷揩幹面頰的淚,問隽娘道,“你素日最有主意了,快些想個法子來。”

隽娘雙手抱胸捏着下颌道,

“二姑娘的婚事也該快了,等我親自回一趟沈府,問問定在哪一日...”

這是想借着喜事沖淡沈妝兒心裏的苦楚。

隽娘是個利落性子,念頭一起,便回房收拾了一番往沈府去了。

到了晚邊,隽娘果然帶來一個好消息。

彼時沈妝兒正倚在塌上喝粥,見她回來露出淺笑,“你怎麽回去了?”

隽娘笑吟吟上前施禮,“主子,二姑娘的婆家廣寧伯府急着将媳婦娶進門,上個月初下定,計劃着這個月便将二姑娘迎入門。”

沈妝兒卻微微皺眉,“這麽快?”擱下粥碗問道,“那祖母與二伯母應下了嗎?”

這麽急着将人迎入門可不是好事。

隽娘伏低下來,跪在她腳跟前,輕聲道,“奴婢也打聽了,實則是廣寧伯夫人身子不好,怕耽擱婚事,想早點娶過門,老太太與二夫人念着婚事已定下,只得應承,王妃,王爺不在家,要不,咱們回沈府住一陣子?”

有親人在身邊,想必能寬她的心,隽娘心裏這樣想。

沈妝兒沉默片刻,問道,“定了哪一日迎親?”

“六月二十六。”

“那還有十多日,”沈妝兒笑了笑,“等好日子過了再回去。”

容容替沈妝兒調理身子以來,她月事便順暢許多,容容沒有留荷等人那麽多忌諱,親自熬了一碗紅糖姜水給她,便勸道,“王妃,您莫要心急,奴婢給您把過脈,您原先氣血淤堵,子嗣着實會艱難些,如今奴婢替您清理了淤堵,等王爺回來,定能懷上。”

沈妝兒算了算,前世孩子也是在朱謙回來後懷上的,心中寬慰不少,“我知道了。”

流光易逝,眨眼便到了六月底沈玫兒出嫁之日。

沈妝兒早前兩日便住在了沈府。宮裏的事傳去坊間,人人皆知煜王妃成為聖上最看重的兒媳。再有朱謙主持軍演一事,沈妝兒地位水漲船高,這一回歸寧,臨近府邸的官宦夫人皆來拜訪,年輕的未嫁姑娘亦奉上自己的繡品,極盡讨好。

出閣前一夜,沈妝兒前往玫兒閨房探望她,将一錦盒塞入她手裏,

“這是我給你的添妝。”

沈玫兒一掂量,臉色就變了,還未打開,先将紫檀錦盒塞回沈妝兒手裏,

“我說過,上回那寶釵便是添妝禮,你不許再送這些。”

臉生恁色,襯得那雙頰粉豔,顧盼生輝。

沈妝兒凝睇她笑道,“你我姐妹一體,不必如此生分。”

沈府算不得富裕,嫡出的沈玫兒月例有四兩銀子,庶出姑娘月例只二兩,二夫人曹氏掌着中饋,這些年也暗中貼補不少,沈妝兒問過老夫人,沈玫兒的嫁妝只三千兩銀子并一間鋪面與一百畝良田,嫁妝雖有八十八擡,面上好看罷了,老夫人給了一千兩銀子壓箱,沈嬌兒添了一百兩銀子并一副頭面,其餘親戚各有厚薄,再加上曹氏夫婦暗中添補,總數也不過是五千兩左右。

沈妝兒回想前世她出嫁,二伯母與二伯父均鉚足了勁給她撐場面,從公中拿了五千兩銀子,私下又貼補不少,父親更是将三房家底都掏出來,連同祖母等人,最後足足湊了一萬兩嫁妝。她當年嫁去煜王府,比不得其他王妃,在沈家卻是獨獨一份。

沈家向來同氣連枝,即便內裏也有些彎彎繞繞,在外人面前向來是一條心的。

這回沈玫兒出嫁,嫁妝排面遠遠不能與她比,沈妝兒便決心給她添一筆壓箱。

“你知道的,我近來得了不少賞賜,王爺那頭也給我置辦了産業,我過得挺富足,當年我大婚,父親不善理家,一應嫁妝與婚禮均是二伯母替我操持,我心裏拿她當娘,亦是拿你當親姐妹....”

沈玫兒想起曾埋怨過沈妝兒,眼淚不禁雙流,

“對不起妝兒。”撲在她懷裏大哭。

沈妝兒等她哭一陣,将她摻了起來,打開錦盒攤在小案,裏面陳着一副赤金鑲寶石頭面,一串水晶連珠金龍頭镯,并兩對赤金墜珍珠耳環,底下擱着一疊銀票,

沈玫兒牽着她衣角,望着一匣子首飾出神,

“這裏有兩千銀票,你嫁去楊家,以後開支定不少,妹妹也只能幫你這些。”

沈玫兒聽到這數額大吃一驚,美目掙得圓圓的,漸漸蓄了一眶憂色,“你瘋了,煜王待你好,你也不能這般敗家...”連忙将盒子阖上,挽緊了她的手腕,不喜反憂,“妝兒,我已經很好了,祖母給我添補不少,你今日給我這麽多,底下還有兩個妹妹,兩個弟弟,你今後還不得掏空煜王府?你簡直瘋了....”

沈妝兒心中早有謀算,那個莊子可不是白買的,她能掙出營收來。

前世她連累了沈家滿門,這一世無論如何得彌補。

況且,她最近銀子确實多得沒處花。前兩日還遣隽娘在銅鑼街買了兩處店面,專走水貨與皮貨,六王朱珂在這銅鑼街有不少産業,東西兩市沒落後,銅鑼街因毗鄰漕河,日漸繁榮,她悄悄地将好地兒占了,回頭跟着朱珂發一筆財也不錯。

皇帝賞她的百斤黃金,價值連城,她自個兒富足逍遙,豈能看着姐妹們水深火熱。

沈玫兒一陣推脫,沈妝兒幹脆撂下盒子走了。

為一點嫁妝推推搡搡不像樣,沈玫兒咬着牙,大不了就當借的,回頭等她持家,有了盈餘再還妝兒,心中越發将這份姐妹情給記下。

沈妝兒離開沒多久,二夫人曹氏袖下擱着一本冊子,笑眯眯跨了進來。

沈玫兒見母親笑容略有幾分不自然,只覺奇怪,将眼角的淚痕擦拭,随口道,

“這麽晚了,娘怎麽過來了?明日早起要操持婚宴,娘親早些去休息吧。”

目光落在那錦盒,也不能拂了沈妝兒的好意,便将添妝一事告訴曹氏,曹氏聽說沈妝兒如此大手筆,手下一松,冊子跌落在地,忙抱起錦盒端詳,“妝兒這是傻呢...”

仔細數了數銀票,眼底漸漸滲出了一點淚。

“這孩子,懂得感恩....”有了這筆銀子,女兒去了楊家不會吃苦。

沈玫兒瞅着娘親那咋咋呼呼的模樣,嘆了一聲氣,彎腰将那冊子給撿起,随手一翻,不堪入目的畫面竄入眼簾,她吓呆了,忙燙手似的扔了。

大婚正宴之日,沈妝兒晨起便陪坐在老太太身旁。

沈恪兒與沈秀兒清早湊去玫兒房裏,幫着給新娘梳妝,沈妝兒不去湊熱鬧,見老太太臉上喜色不顯,便悄聲問道,“祖母,楊家急着娶親,是否有隐情?”

老太太緩了緩,揮退下人,憂心忡忡地嘆氣,

“玫兒呀,也是個命苦的孩子,那廣寧伯夫人有肺咳之症,前不久請了太醫院院判程太醫看診,幾服藥下去,并未減輕,反倒是嚴重了,楊家無人在朝,誰也不敢去質疑太醫院,悶聲不吭将苦果咽下,雖是後來悄悄請了大夫瞧,不過并無明顯起色。”

“廣寧伯夫人派了心腹婆子上門,說是想将娶親提前三個月,便挪到了今日。我與你二伯母也是無可奈何方應下。”

沈妝兒眉間蹙起,“倘若二姐嫁過去沒多久,婆母過世了,留她一人對付那些姨娘,豈不整日雞飛狗跳?”

老太太憂到心坎上,“可不就是嘛,旁人嫁姑娘恨不得沒有婆母,可這楊家呀,有婆母比沒婆母可是大不相同。”

沈妝兒想起前世她病重,坤寧宮太醫整日不絕,她對太醫院情形還有些了解,治肺咳得請馬漁。

“祖母勿憂,等二姐嫁過去,擇日我帶一名太醫上門,替廣寧伯夫人看診。”

老太太心神微振,“果真如此?”欣喜地點頭,“好孩子,又得讓你費心了。”

這一場婚宴比預料中要熱鬧,如今的沈家不可同日而語,不少賀客皆是不請自來,沈府欣喜之餘尋最近的酒家點了幾桌席面,以待賀客。

前院有二老爺沈璋,三老爺沈瑜并大少爺沈慕應酬,後院女眷便是曹氏親自在招待,老太太反而閑下來,只管送孫女出嫁,到了喜房外,遇見沈嬌兒剛剛出來,雙雙扒着門框往外探出個頭,望着沈妝兒,笑嘻嘻露出圓圓的臉蛋,

“姨母...”

沈妝兒連忙朝她招手,示意她過來,将她抱在懷裏,“好孩子,今日你母親忙,你便跟着姨母玩可好?”

雙雙重重點了頭,抱着她臉頰親了一口,将沈妝兒親的心花怒放。

老太太卻拉着沈嬌兒在一旁柱子邊低聲說話,

“你婆婆怎麽沒來?”

沈嬌兒深吸一氣,瞥了一眼喜房內,低聲道,

“她也算是咱們玫兒的大媒,偏偏廣寧伯夫人病重,便以此為借口去楊府坐鎮....”後面的話沈嬌兒沒說下去,婆婆這麽不給面子,她也跟着擡不起頭來。

老太太臉色瞬間凝住,眼角冷意蓬勃,不過片刻,她又緩了下來,“無礙,她不來,那這大媒便是你,這門婚事本是你在周全,她不曾露面,咱們也不必敬她,你是玫兒的姐姐,當得起這個身份。”

沈嬌兒眼眶微紅,淚意湧出,又急忙忍住,“我都聽祖母安排。”

沈妝兒将這話收在耳裏,也是捏了捏眉心,不過眼下也不好多說,抱着雙雙進了婚房。

雖說婚事有些許不如意之處,大抵還是順順利利,熱熱鬧鬧的,尤其那楊三郎比想象中要出色,雖是習武出身,文才也不錯,一路通關過了前院秀才們的考較,沖到了喜房前,又當衆吟了一首催妝詞,末了,将沈玫兒牽出來時,還憨實一問,

“夫人,我這兩月日日習書,苦讀詩詞,今日沒給你丢臉吧?”

今日是楊三郎大喜,喜色不加掩飾從眼底溢出來,天氣燥熱,擔心沈玫兒累着,幹脆打橫将人抱起送入花轎。

惹得衆人一片哄笑。

沈妝兒一手牽着雙雙,一手拉着弟弟沈藤,漸漸笑出了淚,有這麽貼心的夫君,哪怕有些坎坷荊棘,也無傷大雅。

畢竟,往後這一生哪,有人風雨兼程,有人勠力同心。

唯獨曹氏看在眼裏,憂在心裏,晚上家宴時,偷偷與沈妝兒道,

“我呀不擔心別的,就擔心那傻小子沒個輕重,傷了玫兒。”

這話是什麽意思,沈妝兒一聽便明白,掩嘴低低一笑。

等到回門那一日,曹氏果然托沈妝兒去打聽這樁事,

“玫兒的性子我了解,又倔又要強,我若問她,她定沒一句真話給我。”

沈妝兒擔此大任,也不敢馬虎,新婚夫婦一同進來見禮時,她便細細打量沈玫兒,穿了一件銀紅的薄褙,一條粉白的馬面裙,梳着婦人髻,面頰紅彤彤的,含着幾分羞色,仿佛少了閨閣時的盛氣,變得有些腼腆依人。

楊三郎拜過長輩,便由着沈慕帶着去前院喝酒,沈茴與沈藤兩兄弟亦簇擁左右。

沈妝兒趁着機會将其他妹妹們遣走,拉着沈玫兒一路往她閨閣走,先問了廣寧伯夫人的病情,

“婆母待我很好,病竟也好了些,還說我是她的福星...”

“這就好...”沈妝兒又話閑幾句,待入了西側的梅園裏,園內一片清寂,四下無人,方悄悄扯了扯她衣袖,問道,“好姐姐,告訴我,姐夫待你如何?”

對上沈妝兒揶揄的眼神,沈玫兒臉躁得紅撲撲的,羞地垂下眸,咬唇道,“挺好的...”

園子裏的海棠已謝,芍藥卻開得正豔,似有似無的清香在一草一木中流轉。

“那...洞房夜沒傷着你吧...”沈妝兒湊近了些問,雖與朱謙夫妻兩載有餘,問起房中事,也有幾分赧色。

沈玫兒微吃了一驚,愣愣看着沈妝兒,見沈妝兒抿着唇快要笑出來,氣得錘她胳膊肘,“是不是我娘差你問的?她也不害躁,竟問這種事!”

沈妝兒被她追着繞一株枯梅轉,笑聲喧疊,沒入花香裏,“我問一句怎麽了?你家三郎毛毛躁躁的,我們自然替你擔心....”

沈玫兒越發急了,懊惱地跺着腳,想起新婚夜他的慎重與憐惜,竟是脫口而出,“他沒有毛毛躁躁!”

沈妝兒聞言從樹後探出半個頭,露出一雙亮晶晶的雪眸,“喲,這才成婚幾日,便這般維護他,看來是處處都好....”

都是成婚的少婦,言語間便少了幾分忌諱。

沈玫兒到底是新婦,比不得沈妝兒臉皮厚,撲過去捉住她胳膊,狠道,

“那你呢,你家王爺離開這麽久了,你可想他?”

沈妝兒聞言身子一震,臉上的笑意微微斂住了,想嗎,再也沒了以前那望穿秋水的相思,只是擔憂他的安危,希望他平安歸來。

擡眸,碧空如洗,一只孤雁從蒼穹一滑而過,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她近來日日憊懶,琢磨着店鋪營收,歸寧這幾日,更是将朱謙忘到九霄雲外去,昨日待在三房,查驗沈藤功課,翻閱三房賬冊,又拿了一疊銀票給丁姨娘,囑咐她照看好三房。

裏裏外外的人都考慮到了,竟是忘了去問,朱謙在邊關好不好?

沈玫兒見沈妝兒眸眼怔怔的,只當她害羞,俏皮地捏了捏她鼻尖,

“瞧,想他了吧....”

沈妝兒怔忡了片刻,未與她分辨,收起了玩笑心思,

“好了,等你回門,實則是有事交代你。”

“我已請到太醫院同知馬漁,此人擅治肺咳之症,明日他會上門,你不可怠慢了..”細細囑咐了一番,

沈玫兒思及婆母的病,也是憂在心中,神色鄭重,“妝兒,你這般處處為我着想,叫我如何生受?”

“你呀,将自己照顧好,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我便高興了。”

傍晚在沈家用了晚膳,拜別長輩,踩着夕陽餘晖回了王府。

原是徑直去後院,踟蹰片刻,來到前院喚來溫寧,

“溫長史,王爺軍演進行得如何了?”

溫寧等這句話快等出毛病來了,朱謙臨走前吩咐,沈妝兒不問,不許他主動獻殷勤,他不知何故,卻還是照辦,終于等到沈妝兒親詢,倒豆子似的,禀報于她。

“這場講武比試共有十來個項目,不僅蒙兀,就連西面的帖木兒國,東北的女真族,一齊派了人參與,場面好不壯觀,如此,軍演的壓力也越發大了,昌王見事情超出掌控,便将咱們王爺頂在前面,萬一在敵營面前丢了臉,咱們王爺吃不了兜着走!”

沈妝兒聞言也知情況不妙,她只能幫着他防備昌王與朱珂,至于抗禦外侮,還得靠朱謙自己。前世邊關數次告危,都是朱謙力挽狂瀾,這個男人對她雖不上心,在軍事上卻甚有天賦,幾乎戰無不勝。

軍演是他自個兒折騰出來的事,必有應對之法。

“軍演什麽時候開始?”

“前日便開始了,持續到七月底。”

差不多要耗時一個月。

還早着。

沈妝兒回到後院,隽娘将新鮮采下的蓮蓬剝了遞給她吃,沈妝兒嘗了幾個,清甜可口,不覺吃了一小盤,不一會,聽雨又洗了一盤菱角,用剪刀絞開,撥開白花花的肉塞入沈妝兒嘴裏。

婢子們繡花撲蝶,沈妝兒畫畫讀書,日子便這麽一天天消磨過去,眨眼便到了七月底。

一場雨落下來,送走了暑氣,灑下一片清涼,秋意猝不及防落在指尖。

湖風濕潤,天心閣已漸生冷意,容容怕沈妝兒身子受不住,建議她搬回淩松堂。

在天心閣住了數月,再回到淩松堂一時還不太适應,擡了一張羅漢床在廊蕪下悶坐了半晌,忽見聽雨打院外奔上臺階,急急朝她跑來,

“王妃,沈府派人送來消息,說是咱們二小姐診出了喜脈...”

沈妝兒一聽,從羅漢床上滑了下來,“玫兒這麽快就懷上了?”

這才成婚一個月呢。

喜色爬上心頭,“快些去開庫房,送些人參燕窩等補品過去...”

聽雨腳步在她跟前打止,笑盈盈納了個福,入內拿了鑰匙轉身去了庫房。

沈妝兒倚着廊柱,張望聽雨輕快的背影,心頭漸漸蒙上一層空落。

旁人懷孩子怎麽這麽順利呢?

這才成婚一個月呢,這麽說,孩子很可能便是洞房懷上的...

不可避免滋生些許豔羨。

留荷在一旁看穿她的心思,上前攙着她坐下,“王妃,咱們王爺興許快要回來了....”

沈妝兒心裏空空落落的,勉強擠出一絲笑。

前世是在九月初七這一日确認孕像的,離着日子只剩下一個多月,也不知孩子能不能如期到來,不免又想起靈遠大師的話,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心中陡生幾分信念,孩子一定會重新尋到她這個母親。

咽下滿腔的澀意,輕輕眨了眨長睫,望向洗淨的明空,露出笑來,在內心篤定道,

他會回來的,一定會重新回到她身邊。

這一夜睡得不太踏實,夢裏她仿若一葉扁舟,在黝黑的大海上浮浮沉沉。

水漫過她的鼻梁,一陣窒息。

恍若有什麽東西撬開了她的舌尖,她細細的嗚咽,呼吸均被奪走,有尖物紮在她細軟的肌膚,疼得她睜開了眼,一具高大的身子撐在她上方,夜太暗,那身影太沉太沉,窗外不知何時飄着淅淅瀝瀝的雨,一點點叩在她心尖,漸漸将她拉回了神。

男人輪廓深邃,下颌的胡渣清晰可辨,眼神幽黯,如漆黑的淵深不見底。

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強烈地想要灌入她肺腑,鑽進她四肢五骸。

沈妝兒發懵地盯着他,那張略有些幹涸的嘴,上下翕動,

“妝兒,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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