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朝陽十分的昳麗, 映襯得朱廊碧瓦泛出斑斓的色彩,桂花香自窗棂縫隙裏漏了出來。沈妝兒倚在窗塌邊上,神色恹恹的, 昨晚歇得并不好, 明明一切順順利利,卻覺得要發生什麽似的。
留荷帶着小女婢提着食盒進來,将一碗地瓜粥, 一盤蘿蔔糕,并一小碟雪酥餅擺在小案上, 最後又捧了一盅燕窩來。
小案上色香味俱全的早食冒着騰騰熱氣。
沈妝兒瞥了一眼那雪酥餅,上頭蘸着密密麻麻的雪色榛片, 不知為何,她只消瞧一眼,胸口頓時湧上一股惡心,下意識捂住了嘴。
留荷見此情此景,登時一驚,一個念頭在腦海悄悄爬起, 與小女婢相視一眼, 均是露出驚喜,留荷是極為穩妥之人,悄悄朝小女婢使眼色,做口型示意她去喊容容過來。
小女婢連忙提着食盒歡歡喜喜地退了出去。倒也曉得輕重, 不敢宣揚,去到廚房尋到容容, 悄悄拉着她在角落裏, 踮着腳在她耳邊低語數句, 容容眼色蹭的一亮, 朝她噤了一聲,提裙往正院奔去。
彼時沈妝兒勉強端着那碗地瓜粥,小飲了幾口,珠簾掀動,容容邁了進來,露出一個笑臉來,
“王妃,您身子不适?”
沈妝兒呼吸滞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又很快提了起來。
是那個意思嗎?
她緩緩将粥碗擱了下來,溫和地看着她,雙手搭在膝蓋上,搓了搓裙擺,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是有一些...不太想進食...”與玫兒的情形有些相似。
實則,前世她剛懷孕時,吃口還好,就是渾身精疲力盡,整日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來。
或許今生不一樣。
容容與留荷相視一眼,均露出一臉鄭重,隐隐含着期待。
三年了,裏裏外外的壓力都落在沈妝兒一人身上。
她們這婢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更疼在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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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還算鎮定,掂量着道,
“這也是常有之事,不過還是讓奴婢給您把把脈...”
郝嬷嬷那般不知何故還是驚動了,丢下手頭事務,急急邁入房間,看了一眼屋子裏的動靜,也猜了個大概,緩聲一笑,“王妃不必害羞,且讓容容試試。”
留荷連忙尋來軟墊,将沈妝兒的袖子拂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擱在軟墊上。
容容上前跪了下去,心平靜氣将手指搭在脈處。
屋子裏靜若無聲。
沈妝兒瞥了容容一眼,她眉眼低垂,神情分外專注,沈妝兒便把目光投向窗棂外。
枝頭的微霜已化為朝露,沿着綠茵茵的葉心滾動,東南角院頭下那一缸荷葉一半黃綠一般焦黃,日漸凋零,些許水珠倔強地強留在枯荷瓣,一陣風吹過,悉數跌在水缸裏,無聲無息。
心裏不可避免緊張,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前世沒有容容,來的是明照坊一位致仕的老太醫,手放下沒片刻,便斷出脈象,至今猶然記得當時的喜悅,仿佛是畢生的運氣都用在這一刻,喜不自禁。
笑淺淺地自眼梢溢出來,她垂下眸,瞥見容容眉頭輕皺,沈妝兒笑容僵在臉上,
“容容?”
容容深吸一氣,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極力平複心緒,閉上眼繼續聽脈。
若是脈象強勁有力,如珠似玉從指尖滑過,為滑脈,便是孕像。
可是沈妝兒沒有。
不僅沒有,反倒診出憂思難眠的症狀。
容容這段時日跟在沈妝兒身邊,太明白她身上的擔子,若是沒能懷上,還不知如何收場?
沈妝兒看出她十分緊張,臉色徹底僵住,語氣發硬,
“容容,怎麽回事?”
容容難過地看她一眼,低下頭,吶聲道,“不是的....”
空氣在這一瞬間凝固,沈妝兒只覺腦子一片空白,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
不可能的....
前世都懷了呀....
靈遠大師都批了卦,說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呢...
不會的,不可能...
容容一定是弄錯了。
沈妝兒極力維持住鎮定,勉強地朝容容露出一絲澀笑,“容容啊,你應該是累了,去歇着吧....”
尾音猶在發顫。
容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心頭一瞬間湧上諸多情緒,最後只剩心疼,她唯唯諾諾地起身,“奴婢想起還有藥膳沒熬好,先去後廚....”忍着淚飛快地退了出去。
留荷與郝嬷嬷相視一眼,心涼了半截。
沈妝兒只覺腦筋突突地脹,心裏堵着一塊石頭似的,好不難受,
或許是月份淺,把不出來,再請個人試試,她心七上八下的,顫聲吩咐留荷,
“明照坊不是有一位老太醫嗎,你去将他請來,就說我不舒适,請他把脈...”
留荷遲疑了一下,強忍着眼底的淚,出了門。
她跟随沈妝兒多年,經歷了風風雨雨,很快穩住情緒,着人去側門套了馬車,趕往明照坊。
從明照坊來往煜王府,少說也得半個時辰。
這個空檔是極其難熬的。
郝嬷嬷到底是老人,還算沉得住氣,親自伺候着沈妝兒繼續吃了些東西,又攙着她去後院水廊漫步,細聲細氣勸道,
“王妃娘娘,咱們現在什麽都好,沈家也越來越興旺了,王爺也得了陛下愛重,您呀不必事事往心裏去,啥事咱們順其自然便好....”
郝嬷嬷不懂得沈妝兒前世的經歷,不能明白她的心思。
沈妝兒聽得心裏發堵,腳步一頓,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原先覺得這一片風光極好,假山流水,妙趣橫生,如今看什麽都索然無味,沈妝兒不想聽她唠叨,揉了揉眉心,
“回去吧...”
郝嬷嬷曉得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住了嘴。
還是隽娘聰慧,削了些竹篾,端着錦杌坐在她腳跟前,
“王妃您瞧,奴婢用兩根竹篾,給您編一只鳥兒出來。”
隽娘十分手巧,起先沈妝兒魂不守舍,過一會便看入了神,“還真有意思....”
隽娘又遞給她一根竹篾,“來,您跟着奴婢試一試....”
轉移沈妝兒的思緒。
就在雀鳥折好時,門廊下響起動靜,沈妝兒靜靜聽着腳步聲,不敢張望,只閉了閉眼,端坐在羅漢床上,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
留荷領着一人進來了。
“下官給王妃請安....”
沈妝兒聽到這道聲音,猛地擡起眸,見是馬漁,臉色當即一變。
她看了一眼留荷,眼神帶着銳利,留荷滿臉懵亂,不明所以,難道她做錯了事?
實則是那老太醫不在府上,恰恰遇見馬漁,心想馬漁與沈妝兒還算熟稔,哪怕診不出孕像,也不至于傳播出去,留荷全然是為沈妝兒着想。
可沈妝兒顯然不滿意馬漁,留荷手心都是汗。
馬漁瞥了一眼二人,也發覺不對勁,躬身打量沈妝兒一眼,
“王妃不是傳太醫嗎?何老太醫并在府上,正好下官撞上留荷姑娘,便來給王妃請平安脈....”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馬漁看出沈妝兒神色有異,只當沈妝兒是懷疑他能耐,一面将醫箱擱下,一面蹲坐在錦杌,笑眯眯道,“王妃娘娘,下官常年行走宮中,雖擅長治肺咳,可把一把孕脈還是出不了錯的....”
馬漁這話其實是謙虛了,他治婦科一向不錯。
留荷連忙将沈妝兒手腕捧出來,替她覆上一塊手帕,請馬漁把脈。
馬漁是老太醫,經驗豐富,手指将将一放下去,不到片刻,便皺了眉。
不過也就一瞬間的事,他神色如常,起身與沈妝兒躬身,
“王妃近來憂思多慮,是以不思飲食,月事推遲.....”
後面馬漁再說什麽,沈妝兒壓根聽不見了。
只覺面前的空氣生生被撕裂開,她喘不過氣來,窒息籠罩心頭,她腦子嗡嗡作響,看着馬漁,視線裏出現一團幻影。
怎麽會呢....
怎麽會這樣....
酸楚,無助,絕望,一瞬間湧上來,抑在她心口,淚水快要漫出眼眶那一瞬,被她強吞回去。
不是的。
因為不是何老太醫。
所以一切才不對.....
沈妝兒雙手不住地顫抖,卻猶然強撐着,眼底溢出一片猩紅,漸漸緩過神來,彼時馬漁已被郝嬷嬷親自送出去,屋子裏只有隽娘與留荷,聽雨躲在珠簾外,默默地流淚,怕自己情緒幹擾沈妝兒,抿着唇不敢哭出聲。
沈妝兒盯着面前的虛空,吩咐道,
“隽娘,你再去一趟明照坊,尋姓何的那位老太醫,我只信他....”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她含着淚,麻木的,喃喃地念叨着,“我只信他....”
隽娘明知這一去也是徒勞無功,可面前的沈妝兒,脆弱的如同泡沫似的,一戳便碎了,明明已經難過到了極致,卻強撐着不倒,隽娘太心疼了,她用力地點頭,
“奴婢這就去,無論何老太醫在哪,奴婢一定将他帶到。”
留荷見隽娘利索地轉身,往前一撲,抱住了她的腰身,攔住隽娘,扭頭哭着與沈妝兒道,
“王妃,主子,我的好姑娘....您別去了,您不信容容,還能不信馬太醫?九王妃的脈象是他診出來的,奴婢不是不願意給您請太醫,而是這般鬧下去,滿城都要知道了,您想一想後果啊.....”
沈妝兒心如同被掐住似的。
什麽後果?
她不在乎後果...
她的孩子沒了,她還要什麽臉面?
鈍痛從心頭滑過,沈妝兒的淚如同閘水沖洩而出。
面前的一切物影均在她眼底蕩漾。
整個世界都在蕩漾....
她只是想要自己的孩子啊,她前世沒能保住他,這一世直接把他丢了嗎?
不能,她要把他尋回來。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沖下塌,将留荷給擰了起來,推向一邊,雙肩發顫拽着隽娘,一字一句,篤定道,“去,快去....”
那雙眼空洞無物,沒了光彩。
仿佛陷入無盡的虛空裏,彷徨無助,很努力想要尋找一點支撐。
只瞧她一眼,心便割裂般疼。
隽娘咬着牙,扭頭大步沖了出去。
沈妝兒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門口,身子募的往後一個踉跄,跌坐在塌上。
留荷趕忙爬起來,攙住她,哽咽着道,“主子.....”
沈妝兒的力氣在那一瞬間用盡,四肢五骸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身子如枯葉般飄落在塌上。
她側身往裏躺着,蜷縮着身,抱着雙臂,很努力地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
可身體僵住了,感官也麻木了,她感覺不到冷意,只聽到胸膛裏似有什麽東西在響,細聽,有尖物一點點将她的心給鑿開.....一線光漏了出來,照亮一方極小的天地。
那裏有個小孩兒赤手赤腳的,趴坐在光暈中,渾身肉嘟嘟的,奶聲奶氣喚了她一聲,
“娘....”
面前時而幻化出雙雙的模樣,時而現出那一團模糊的血污....
她晃了晃神,再定睛一瞧,只見那小孩兒嘻嘻一笑,腿腳并用,朝她爬來...
“娘....”
這一聲娘,越發真切。
如果是夢。
請不要再醒.....
沈妝兒渾渾噩噩睡了過去,迷迷糊糊察覺到有一道冰冷的指尖落在她手腕,她猛地一瑟縮,醒了過來。
入目的是一眉眼和善的老頭子,白花花的一把胡須,格外顯眼。
是他呢。
沈妝兒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不自禁露出了小心翼翼的笑,“何老太醫....”
“哎...”何老太醫是個極為和善的老人家,見慣生死,灑脫忘物。
他用眼神安撫着沈妝兒,手指放上片刻,不多時便收了回來,神色從頭到尾沒有半絲變化,溫和如初,
“王妃心中郁結,當以身子為要....老夫給您開個方子,細細調理....”
沈妝兒的眼底燃起的那一點微末的亮光,徹底黯淡下去,成了灰燼。
心如同一口枯井,深不見底,
她已不知何老太醫什麽時候離去的,也不知院外何時刮起了一場秋風,秋雨疾馳而至。
漫天的雨滴拍打在窗棂,沈妝兒始終躺在那裏一動未動。
面前的一切光影仿佛被撕裂,又被重組,漸漸拉扯扭曲。
天色暗了下來,秋雨如泣如訴,嗚咽不堪。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晚上,她痛得眉心發顫,渾身被汗水沾濕,蓬頭垢面的,幾無人形,小腹拼命往下墜,她拽着衣裙恨不得兜住他,不讓他出來,極致的痛生生撕裂了她的身,亦将她心揉成了粉碎。
他硬生生地落了下來。
她睜大眼睛,用盡一生力氣去瞧他。
他已經成形了,眉眼輕輕地垂着,無聲無息落在那裏,恍若泥胎.....
一口血嘔了出來,她那一生的光啊在那一刻傾瀉了個幹淨....
斷了,什麽都斷了。
那唯一一點執念,強撐着讓她堅持下去的信念斷了,那這場婚姻于她而言,還有何意義?
前世她無子,這一世也沒能等到那個孩子....
或許她注定命中無子。
怎麽辦?
往後的日子怎麽辦?
眼睜睜看着他納妾,一個又一個女人,新的,舊的,齊齊站在她面前沖她炫耀。
她也想過,給他安排了妾室,生個孩子,記在自己名下。
這一生的榮華富貴也保住了。
可是,這是她想過的日子嗎?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
前世的每一分苦楚刻骨銘心殘留在心靈深處。
這一輩子還要重蹈覆轍嗎?
人都被她趕了出去。
她瑟縮在角落裏。
陰沉沉的夜,無邊無際的雨幕,仿佛牢籠一般将她困住。
窒息湧上她心頭。
重生後,她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重生了也好,不再對他上心,不再記恨前世的愛恨情仇。
為了沈家,為了孩子,閉着眼将日子過下去。
那麽現在呢。
又一陣急雨襲來,雨滴密密麻麻拍在在窗牖,似催命的音符。
真的....熬不下去了....
門被重重地推開。
一道清峻的身影矗立在光影交界處。
她烏洞般的眼直直盯着他,風呼嘯而入,她仿佛被這場秋寒凍住。
朱謙緩步跨了進來,目光往牆角一掃,整個人釘住似的,雙目駭然。
她一身素衣,蜷縮在羅漢床的角落,烏發如墨裹住那消瘦的身軀,瘦弱的如同蟬蛹似的,一碰即碎。
更可怕的是那雙眼,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生氣。
留荷哭着告訴他時,他還不信。
如今親眼望她一眼,仿佛堕入罪惡的深淵,拔不出身來。
朱謙的心,一瞬間跟着沉了下去,随之染上的是滿目的疼惜。
近來,她面臨的壓力,他也感同身受,皇帝,岑妃,滿朝文武,還有那些喋喋不休的女眷,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她對孩子的祈盼,徹底壓彎了她的脊梁。
心痛亦是心疼。
往前邁開一步,卻發現她下意識往後瑟縮了下。
那眼神十分陌生,仿佛他是什麽不該來的人,渾身散發着一股拒人千裏之外的孤寂。
朱謙的心被刺痛,一咬牙大步上前,徑直将人擁在懷裏,雙臂圈緊了她,卻又小心翼翼的箍着,
“妝兒,都是我不好,不怪你,我知道你難過,你打我,你罵我,一切都是我的錯....”
一片風雨輾轉撲入內室。
珠簾被風刮起,在她眼前輕輕搖晃,清脆的響聲一點點滲入她心裏,擊碎了她心底寂寥又缥缈的夢。
他每說一個字,她便咬了下唇。
一切都是我的錯....
難道不是他的錯嗎?
他明明可以帶她走的,為什麽要把她留在京城?
他明明可以護住孩子,為什麽不護?
累了,也倦了。
沈妝兒無神地望着虛空,一抹凄涼的笑自夜色裏蕩開,
“朱謙,你知道嗎?咱們的孩子沒了....”
她已記不起這是前世,還是今生..
嗓音太淺,經風一刮,便沒入那片風雨裏。
朱謙深深閉上眼,心痛到無以複加,咬着牙,
“會有的...你信我,會有的....”
不會了....
沈妝兒如同一條死魚任由他擺弄,朱謙親自替她擦拭了身,将她安置在拔步床上,他褪鞋上床,從身後摟住她。
這一夜,他便守在她身邊,不曾離開半步。
天蒙蒙亮,沈妝兒睜開了眼,察覺到身後炙熱的胸膛,她木了一瞬,又慢慢阖上眼。
往後三日,她幾乎不言不語,也不出門,獨自留在室內消化情緒。
她也不知未來該怎麽辦?
三年了,皇家規矩,三年無子必須納妾。
與其等別人給她安排,不如她自己先安排個聽話的,都是庶子,捏着庶長子在膝下,如同嫡子養着,也是一樣的。
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所有念頭她都想過。
只是一個人空空落落坐在美人靠上,舉目四望,風清水秀,江月無聲,滿地的錦繡皆被她踩在腳下,才發覺。
無趣得緊。
王府于她而言,只是一座華麗的牢籠而已,與前世的坤寧宮又有何異。
心裏不可能好受。
但日子總歸得過。
身後還站着整個沈家。
到了第四日,沈妝兒便強打起精神,用了早膳去議事廳處理家務。
也不知為何,心裏繃着的弦斷了後,整個人越發毫無顧忌。
原先還顧忌着體面,如今大有雷厲風行的趨勢,任誰犯了錯,該發賣則發賣,該打板子則打板子,誰求情,便是同罪。
一日事務處置下來,沈妝兒盯着漸染的秋色,忽然失了神。
一只紙鳶募的從頭頂滑過,無聲無息掠入樹梢深處。
若是能做一只斷了線的筝也挺好,至少自由自在。
九月十八,整座皇城被大紅的燈籠裝點,燈籠連成一片似紅綢游走在大街小巷,京城陷入歡樂的海洋,為普天同慶,皇帝特在這一日昭告天下,頒行減稅的新政,百姓歡欣鼓舞,街市上更是張燈結彩,熱鬧喧天。
隽娘早在前一日喬裝去了銅鑼街的鋪面,張羅着萬壽日的買賣,沿街不少鋪面推陳出新,絞盡腦汁吸引顧客上門,隽娘思及冬日在即,親手做了一塊招牌,只要在萬壽節當日入店購買皮毛,便比平日少一成的價,此招牌引起顧客圍觀,馬上要過冬,各府又在替主子們備冬衣,自是趁着機會瘋搶皮子,一時客人趨之如骛,人滿為患。
卯時三刻,天蒙蒙亮,留荷便喚醒沈妝兒,“王妃,時辰不早了,咱們該要進宮了....”小心翼翼攙着她來到梳妝臺,聽雨在這時打了一盆水進來,兩個丫鬟替她梳洗淨面。
先用了些朝食,便開始梳妝。
今日是陛下萬壽節,按規矩得按王妃品階的大妝穿戴,過于豔麗的翟冠越發襯得她臉色蒼白,聽雨瞧在眼裏,便替她上了妝,将面頰塗上一層胭脂,提提氣色。
沈妝兒神色淡淡的,任由丫鬟拾掇。
來到外間的塌上坐下,擡目往院子望去,原先空落蕭條的庭院,一夜之間竟是添了不少新色,各式各樣的菊花伸展着妍麗的身姿,一盆接連一盆擺出蟠桃的模樣。
赤線金珠,瑤臺玉鳳,泥金九連環等等數不勝數,皆是十分罕見的品種。
滿目的豔色,着實能讓人心情舒展一些,沈妝兒猜到定是聽雨的手筆,終于露出自那日之後的第一抹笑,
“辛苦你們了...”
兩個心腹丫鬟喜極而泣,思及今日是皇帝萬壽,連忙止住淚意,破涕為笑點了頭。
珠簾被掀開,進來一道清隽的身影。
朱謙昨夜便宿在皇宮,替皇帝布置宮防,清晨忙完,便出宮來接她。
這幾日小妻子失落得跟換了個人似的,無波無瀾,不聲不響,朱謙心裏也不好受,比以往都要上心些,盡量事事滿足她,顧及着她的感受。
上前坐在她對面,先打量了她一番臉色。
淡香自縫隙裏飄入屋中,她面頰被那一片金紅的菊花映得澄亮,也不知什麽引起了她的注意,明眸水波微微一漾。
臉色談不上好,至少比前幾日要好一些了。
那一日沈妝兒兩請禦醫,已傳遍京城,即便兩位太醫守口如瓶,防不住那些婦人猜出大概,朱謙擔心今日入宮,沈妝兒遇見那些婦人,心中添堵,又道,
“妝兒,你若是不想去,我可以替你與父皇告罪。”
沈妝兒木然轉眸,視線挪到他面上,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臉,卻生出一股陌生感,仿若連着二人的那根弦,驟然斷了。
“不必,父皇千秋,我無論如何得露面。”
今日沈家二伯母第一次入宮與宴,長姐亦在,她必須陪同。
夫婦二人喝了一盞茶,一道出門上了馬車。
這一路,沈妝兒秀眉緊蹙,思緒有些煩亂,總覺得似有什麽事要發生,心中惴惴不安,“王爺,我先前與您說過的事,你籌備得如何...”
話未說完,被朱謙溫聲截斷,“妝兒,這件事你不必再費心,我這幾日已布防宮禁,昌王,六王,誰也沒機會起兵,至于皇後,一旦她有半點作亂的心思,她便活不過今日....”
為了讓她放心,他雙手攙着她瘦弱的肩,定定望入她的眼,
“妝兒,你不必操心了,照顧好自己,明白嗎?還有,今日無論在宮裏遇見什麽事,或有人敢給你委屈受,便遣仁壽宮的管事牌子邵恭來尋我,他是我的人,記住了嗎?”
今日午宴,前朝官吏在奉天殿給皇帝慶壽,內外命婦前往仁壽宮用膳,晚宴便是皇族家宴,擺在延慶宮。待會夫婦倆入了宮,便要分開,沈妝兒現在的狀态,朱謙着實不太放心,是以特地安排了人守在仁壽宮。
男人的氣息異常強烈,從頭頂澆下似的,沈妝兒怔然望着他,沒由來想起初見時,桃花初紅,微風簇浪,清貴內斂的他,攜萬千風華朝她邁來,少女慕艾之心便陷在那一眼春光裏。
人生若只如初見,若不如,不若再也不見.....
眼前的人漸漸模糊,她淺淺一笑,“我明白的...”這一笑眉目明熾,褪去平日的冷淡與蕭索,唯留春風明月歇在眼梢,刻入他心底。
一路從東華門入了宮,朱謙堅持将她送到仁壽宮前一號殿的宮門下,隔着門廊目送她遠去。
九月的天,明淨地無一絲雜雲,深紅的宮牆如幕,她一身霁藍霞帔銀紅通袖迆地長裙,如一幅鑲嵌在宮牆上的美人畫。溫煦的秋陽傾瀉在她周身,淬出令人心折的光,漸漸的光芒越盛,她仿佛陷入一團光暈裏,身影越來越模糊。
朱謙的心募的一空,只覺有什麽東西正在失去,往前虛抓了一下,下意識地喚出聲,
“王妃...”
那道身影漸行漸遠,渾然不覺,似徜徉在歲月的邊緣,邁入時光深處。
“妝兒....”他再次用力咬出一聲,沉湛的眼覆着蒼茫的煙雨,渾身沒由來地滲出一層冷意,只恨不得她轉個身,哪怕看他一眼。
可惜,回應他的,是一只寂寥不堪的野貓,蹲在宮牆上,百無聊賴的一聲輕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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