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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妝兒所下榻的客棧并不在保定府的城內, 而在郊外的君來客棧,保定背靠京城,是物流集散之地, 許多通往京城的客商旅人在城郊露宿, 沈妝兒當時嘔吐得嚴重,眼見有一家客棧,小五便喊停, 将她放了下來,就這麽在君來客棧住下。

晌午後一覺睡到日暮, 用過晚膳,心裏有些悶, 順着客棧外的游廊,來到後院賞景。

君來客棧依山而築,周遭一片松柏蒼翠,偶有燈盞點綴,夜色迷離,沈妝兒瞥見後院有一白玉石欄打造的觀景臺, 打算過去瞧一瞧, 她這身穿着不俗,頭上還插着獨一無二的鳳翎,稍有眼色的人望見她,只覺這通身的氣派, 非富即貴,擔心沖撞貴人, 遂悄悄退去。

只剩她與聽雨, 小五三人。

暮色已深, 下午剛落了一場雨, 遠方山色空濛,隐約可見一條湍急的河流從山脈中穿過,夜風伴随淙淙的水聲獵來,掀起她杏色的衣擺,頭上的鳳翎熠熠生輝,恍若展翅欲飛的鳳凰,她迎風而立,只覺神清氣爽,心口不那般難受。

已是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凍,沈妝兒裹着一件狐貍皮鬥篷,粉紅的小臉陷在那圈絨毛裏,玉雪可愛。

忽然身後響起一聲極低的請安聲,

“殿下....”

沈妝兒聞聲一驚,當即回眸,卻見朱謙一身玄衫如松,外罩銀灰色大氅,長身玉立站在廊下,他眼神深邃,一貫冷清的眸子此刻卻如烈火灼灼。

沈妝兒心頭一松,意外地眨眼,“殿下,你怎麽來了?”眼見沈妝兒快步要下來,朱謙擔心地滑,立即跨上玉臺,伸手攙住她,“夜不能寐,特來接你。”從京城疾馳至此處,也就一個時辰。

沈妝兒露出腼腆的笑,拉着他往遠山一指,“那邊山頭隐約有星火閃爍,是何處?我看過山川圖,是不是西山行宮?”

“沒錯。”朱謙攬着她的腰身,往前一邁,沿着山頭往右側一更高的山峰遙遙一指,“那裏便是西山主峰,行宮坐落在主峰之下,你所指之處其實是行宮附近一座觀音廟,也是皇家寺廟,從此處只見一小小的寶頂,到了面前實則極其宏偉,你想去嗎?過一陣子我帶你去游獵?”

沈妝兒搖搖頭,“年後吧...”

聽雨與小五退至玉臺下的游廊,遠遠侍候。

就在這時,底下驟然傳來轟然之響,朱謙瞬時警覺,迅速攜着沈妝兒往游廊退去,可是,玉臺垮的太快了,腳下募的一松,身子幾乎已騰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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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

小五見狀,以迅雷之勢,擡手往前一探,卻因腳下石板一松,鞋底打滑,身子也一同往下一落,幸在他快速抓住了斷裂的石基,募的往上一彈,再次躍上游廊。

沈妝兒與朱謙的身子已往下墜去,千鈞之際,朱謙憑着本能,抱住沈妝兒,飛快借着腳下坍塌玉石的力道,提氣往游廊上飛掠。

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顆一人抱的青松攜着一塊巨石如撼天閻羅,直直往沈妝兒身後砸來,無邊的恐懼籠罩在朱謙心頭,他額尖青筋暴跳,不假思索,一面用盡內力将沈妝兒往小五的方向送去,一面身子淩空一偏,單手往上一撐,給沈妝兒争取逃亡的時間。

小五腳勾在廊柱,探手往前一接,将沈妝兒手腕給牢牢拽住了,與此同時,聽雨往側前一撲,飛快抱住了她的身子。

沈妝兒腦海一片空白,仿佛有稱頭将她的心用力往下墜了墜,只聽見悶哼一聲痛呼,驀然回眸,朱謙右肩被巨石一撞,發出骨頭碎裂的咔嚓聲,血霧自他口中噴出,漫天炸開,沖了她一臉,只見那個偉岸的男子如同斷線的風筝,被巨木壓着一同往下墜去。

他的眼神從她心頭一晃而過,深邃迷離,綿綿無盡,

“我愛你........”弱不可聞,卻又清晰刻在她心上。

沈妝兒腦子轟然炸響,目光追着他身影往下探去,只見臺下泥土松垮,巨雷滾滾,一大片一大片土方坍入河流中,而朱謙的身影如渺小的塵土很快被掀起的巨塵給淹沒,那身銀色的大氅在夜色裏光芒湧動,又在一瞬間被黑淵給吞下。

“殿下!”

這一切發生在極短的瞬間,眨眼間,五條黑色的身影從後方奔來,相繼一躍而下,往下追去。

沈妝兒心募的一空,癱坐在地上,陷入了一片空茫。

不,這是夢境...

這不是真的....

朱謙還在京城,他怎麽可能突然出現在保定,不會的....

沈妝兒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人已被小五和聽雨架着,快速往客棧外退去,小五渾身冷汗淋淋,憑着直覺往堂外走,更不敢看沈妝兒什麽臉色,只沉聲道,

“郡主,影衛已跳下追尋,想必很快會有消息,您現在千萬要撐住,還需要您主持大局....”

也不知是小五的話起了作用,還是沈妝兒經過多年的歷練,已變得老成,她用強大的意志力逼着自己沉靜下來,拂去滿臉的血漬,虛弱而堅定道,“放開我....”

此時三人已抵達客棧對面,朱謙出現時,影衛已将客人全部清場,此刻只有掌櫃的侯在外頭,他聽到巨大一聲響,連忙跑去後院查看情形,卻被一名影衛給擰了出來。

客棧随時有坍塌的危險,所有人都避了出來。

沈妝兒立在路邊,擡眸,天色空明,一輪圓圓的玉盤嵌在當中,月色是冷峭的,亦是無情的,她強迫自己鎮定,環視一周,見幾名影衛在交頭接耳,連忙揚聲道,

“你們誰主事?”

幾名影衛頓了一下,一個面有傷疤神色沉穆的男子迅速走過來,朝她拱手,

“郡主,臣已派五名影衛下山搜尋,正在考慮要不要調兵封山營救殿下....”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從她心尖滾過,沈妝兒痛得麻木了,深吸着氣開口,

“殿下生死未蔔,其一,封鎖消息,不得外露,其二,迅速着可靠人士,入宮面呈陛下,請陛下主持大局,其三,以我傷重為由,調信得過的太醫來客棧,要快...”說到最後兩個字,沈妝兒一副哭腔帶着懇求之意。

影衛首領閃過一絲哀恸,“郡主,臣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先給殿下一點時間,不要立即禀報陛下....”

沈妝兒聞言猛地往後一退,神色大駭,“為何?”

影衛面色艱澀道,“這個太子之位是咱們殿下一刀一槍拼出來的,這麽多年,陛下那麽多皇子,誰上過戰場?唯有殿下一人,消息一旦傳到皇宮,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麽後果?郡主之所以想禀報陛下,無非是想請陛下派人來援救,可這些年除了北軍,軍國大政全部掌握在殿下手中,無需通過陛下,咱們依然可調兵....”

沈妝兒眼底閃過一絲惱怒,在她看來,朱謙性命第一,其餘的都靠後,不過眼下情勢危急,來不及糾纏,她問道,“哪兒有兵力可調?”

影衛思忖道,“西山行宮離此地不過兩裏路,臣可立即派人去調兵,這些人手曾是跟随殿下上過戰場的老兵,上陣殺敵或許不行,搜山尋人卻不要緊,只是臣現在缺信物....”

沈妝兒猛地想起朱謙去宜州時,曾交過一枚玉令給她,見玉令如同見太子,是為她防身之用,她立即轉身,從胸口将此物掏出回遞給他,

“快去快回,另外,先尋醫士過來,明白嗎?”

影衛接過玉令,轉身尋同伴吩咐幾句,諸人迅速分頭行動。

觀景臺坍塌是底下泥土滑坡所致,眼下還不知客棧穩不穩固,小五帶着其餘護衛立即将附近平地一間普通客舍給清出來,聽雨将沈妝兒先送過去,借口如廁,悄悄帶了兩人去君來客棧将賬冊要物等箱子給擡回來。

沈妝兒哪裏還在乎旁的,嚴令小五将所有人手帶去山下搜尋朱謙,小五也知生死存亡關頭,留了兩名武藝高強的護衛給沈妝兒,招呼其餘人往山下奔去。

諸人争相忙碌,到最後,只剩她孤零零空坐在堂中。

冷風呼呼灌入她衣領,她卻絲毫不覺冷意,身上仍裹着那件鬥篷,雪白的絨毛沾滿了朱謙的血,沈妝兒六神無主地望着洞開的門外,雲層遮住了月色,天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她甚至聽不到一點聲音,腦海一遍遍回放剛剛的場景。

一定是做夢....

這是一場噩夢....

快醒來,快些醒來,醒來一切便好了....

只覺口中十分幹渴,她胡亂往桌上一抓,拽住了一只茶壺,手不可控制地顫得厲害,咚咚的,茶壺底不停地往桌案上磕,随着茶壺磕到桌沿,無可挽救地往地面砸去,大片水花溢了出來,她的淚水也跟着決堤。

她捧着面頰,全身顫抖,盈在眼眶的淚滾滾而落。

她有什麽好,值得他為了她放棄生命.....

那最後一眼,帶着無畏,帶着決絕,還挂着笑,只為告訴她一聲,他愛她....一直一直都愛...

如果佛陀讓他們歷經生死,就是為了讓她知道他愛她的話,她寧願不要這份愛。

她只要他活着....

黑暗籠罩,等待的每一刻都被拉得無限漫長。

牆角的銅漏,不谙世事地滑落,每多耗一刻,心裏的焦慮和惶恐越深,最初的驚駭漸漸化為懼怕與絕望。

山體滑坡,這樣的情況下,生存機會渺茫,更何況他受了傷。

極少信佛的她,忍不住雙手合一,面朝蒼穹跪了下來,仿佛要将前世今生所有的信仰和運氣都交給這一刻,充斥在兩世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如流光劃過蒼穹,都在這一刻變得了無痕跡,所有痛與恨,喜歡與癡迷,安與不安,遺憾與滿足,都沒入那坍塌的塵埃裏,唯剩靈臺一絲信念。

只要他活着....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眼前的一切變得混沌不堪,模模糊糊有個人影朝她走來,搖了搖她的胳膊,用溫熱的水沾濕了她幹裂的唇,細勺擱入她唇齒,磕不動她的齒關,痛意稍稍掙回一絲意識,隐約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在呼喚,

“主子,您喝點粥,這樣才有力氣尋找殿下....”

是,她不能垮下,她垮下了,他怎麽辦?

艱難地張了張嘴,咽了咽喉嚨,麻木地吞下一些粥食。

渾身最後一點力氣被抽幹,她靠在圈椅裏漸漸失去意識。

怎麽都睡不着,一阖上眼,片刻便被驚醒,時而有漫天的呼喚聲,時而一大片塵土朝她澆下,窒息漫過心口。

她一遍又一遍睜開眼,試圖看清眼前的景象,天色由黑到亮,又從光明轉入陰暗,沒有人來告訴她,是生是死,沒有人來告訴她,這是天堂,抑或是地獄,唯有動蕩的風聲夾雜着士兵們的呼喊充滞在耳郭,久久不歇。

兩日過去了,天空放晴,客舍前的樹木遮住了晨陽,在門前斜斜落下一道陰影。

沈妝兒眼中布滿血絲,眼神發木,整個人僵硬到一動不動。

直到一道敞亮的喊聲沖破晨霧,重重撞擊在她心口。

“找到了!”

沈妝兒猛地從圈椅起身,眼前一陣眩暈,幸在聽雨攙住她,她才能勉強撐住身子,忍不住挪着灌鉛的步子往前蹒跚邁去。

還沒到門口,卻見四名影衛擡着一個人匆匆奔入堂內,已就位的太醫院院使徐科和同知馬漁一同蜂擁進來。

擔架上的人,死氣沉沉,整個人都被罩住,唯露出發白到僵硬的嘴鼻,陌生地令沈妝兒犯怵,她心猛地一沉,踉跄地跟了上去。

衆人迅速将朱謙擡至屏風後的木塌,小心翼翼将人放置上去,侍衛立即退開,馬漁和徐科不約而同沖上去,一個掀開眼罩撥開他的眼珠,一個立即蹲在塌前,給他把脈。

聽雨一面攙着沈妝兒,一面輕聲問影衛,“殿下怎麽樣?”

影衛首領面上交織着泥土與汗水,劇烈地喘息着,重重點了下頭,“還有氣息....”

聽雨繃緊的身子差點癱軟,含淚用力撫了撫沈妝兒,顫聲道,“主子,殿下還活着....”

沈妝兒視線釘在那張發白發青的臉,喉嚨的水氣仿佛被抽幹,很輕很輕地颔首,扯出沙啞的暗聲,“好....好..”

所有侍衛退了出去,屋內只剩下徐科與馬漁,參湯藥水都是事先備好的,馬漁扶住朱謙,勉強喂進去幾口,徐科扯開朱謙的衣裳,露出胸膛,開始給他紮針。

沈妝兒倚着屏風坐着,雙目無神盯着朱謙。

他從未這般虛弱過,或惱,或怒,或冷漠,或溫柔,那一身的精悍從來無堅不摧,無往而不利。

可此刻,他就這麽靜靜地躺着,無聲無息,仿佛紙片人,風一吹就能飄走。

絞痛充滞在心口,淚水無聲地滑落。

光影閃爍,太陽漸漸西斜。

至黃昏時刻,兩位太醫總算收手,馬漁渾身已濕透,回眸朝沈妝兒拱了拱手,揩了眉間一把汗,

“郡主,暫時維持住性命,只是他胸口還有淤血,銀針抽不出來,為今之計,得喚醒殿下,只要他醒來,便有機會将淤血咳出,咱們才好進一步施救....”

沈妝兒渙散的視線瞬間聚焦,踉跄地抽身而起,“要我做什麽?”

馬漁回頭看了一眼朱謙,朱謙臉色已從青白轉為蒼白,沒最初進來時那般可怖,他重重呼了一口氣,原是以為平章郡主傷重,匆匆趕來,到了這裏才知道太子深陷懸崖,命在旦夕,那顆心就沒安穩過,到此時此刻,終于掙出一線生機,方能鎮住心神,

他往後讓開數步,“請郡主與殿下說話,試圖喚醒殿下....”

沈妝兒猛地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挪向前,坐在了朱謙跟前,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泥沙,她心痛到無以複加,含着淚吩咐聽雨,“去打水來....”

進來時,馬漁二人已幫朱謙除去渾身的濕衣,他現在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褥,屋子裏燒了炭,衆人也顧不上冷。

聽雨很快帶着侍衛提了一桶熱水進來,馬漁将所有人揮退出去,內室只留沈妝兒一人。

她挽起袖子,沾濕了布巾,從他面頰至脖頸,一寸寸,細心地替他擦拭,眉眼是含着笑的,很薄,如泡沫一般,一戳就破。

“殿下,你快些醒來,妝兒想你,很想很想....”

燈火惶惶,卻照不入她的眼,她眼神幽黯地如同一個黑窟窿,濃烈的難過與心疼順着淚水溢了出來。

她終是哽咽着,委屈道,“我一直是愛着你的,你說得對,我沒有嫁人,就是因為心裏有你,這世上再也尋不到第二個能令我動心的人,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麽辦....”

“只要你醒來,我以後日日去你書房料理菖蒲....”

“不,”仿佛是為了刺激他,她忽的擡眸,眼神堅定,帶着銳意,“你若死了,我就嫁給旁人,我與人情愛纏綿,生兒育女,我很快就會将你抛諸九霄雲外,你朱謙算什麽,我沈妝兒現在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我不稀罕你保護我....我會養幾個年輕俊俏的兒郎,你死了,我要過得你比好......”

淚水綿綿落在他身上的繃帶,繃帶上暈開一片血漬,鹹鹹的淚水沿着棉絲滲入傷口,一抹微弱的痛感扯到朱謙的神經,他眼角抽動了一下。

站在屏風後的馬漁瞥見,眼神忽的亮堂了幾分,“郡主,您繼續,殿下快醒了....”

沈妝兒茫然地擡起眸,看着塌上眉尖微蹙的朱謙,仿佛窺見一絲光明,

氣他有用?

好。

“朱謙,我懷了孩子,我已經懷了你孩子了,”她絞盡腦汁編着故事,淚眼婆娑帶着幾分狠勁,“你若不醒,我就帶着你的孩子嫁給別人,讓他喚旁人一聲爹爹....”

馬漁聽到這話,劇烈地咳了幾聲。

與其同時,塌上的人,緩緩撐開一線眼皮....

三日後。

這段時日朱謙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哪怕醒着,意識模模糊糊,亦是開不了口,直到昨日夜裏,他徹底醒來,這一睜眼就沒從沈妝兒身上挪開過視線,眼神虛弱卻專注,仿佛有什麽話要與沈妝兒說,卻始終動不了嘴皮。

到了第四日晨,人總算能倚着引枕坐起,臉色也恢複不少,只是一雙清湛的眼,直勾勾跟着那窈窕纖細的身子,只見她一會兒挪到東窗下,折騰下新搬來的一盆菖蒲,白皙的小臉被那盆綠色映得盎然,時而坐在他塌側,替他斟茶倒水,仿佛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眼神總不往他身上瞧。

朱謙快急死了,恨不得用什麽法子提醒她,看他一眼。

她偏不。

扭着那柳條一般的身段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卻不給他一點甜頭。

沈妝兒躁得慌。

那日的話說得着實過火,還被外面的人聽了個幹淨,她臉皮薄,面子上過不去,哪有臉面對朱謙,怕朱謙惦記着,回頭質問她。

居然還厚着臉皮說自己懷了孩子,啧...臉又紅如一片霞雲,想走卻又舍不得,便在屋子裏來回磨蹭。

也不對,能将他喚醒救活,說再過火的話都不過分,沈妝兒又淡定地擒着茶,倚着一側的圈椅抿了幾口。

朱謙艱難地咽了好幾下,自從醒來嗓子火辣辣的疼,壓根發不出聲,這兩日馬漁給他開了不少清火驅毒的藥,到今日嗓子沒那麽疼了,他也跟着抿了一口藥水,很努力地扯開唇角,

“妝兒....”

這一聲啞得跟垂死的老妪似的,将沈妝兒吓了一跳,連忙轉身過來,挪到他身旁坐下,

美目湊過來眨如清羽,“怎麽了,殿下....”

朱謙胸口和肩膀還疼着,右胳膊被巨石撞得血肉模糊,他順着那顆青松往泥水裏墜去,關鍵時刻又拼命扯住一根樹枝,才能沒讓身子被滑下的泥石淹沒。

只是水流太大了,很快将他從青松上沖下去,以至于影衛尋了他兩日。

那顆青松要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命。

“你過來,讓我抱抱....”

這是他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一直熬到現在,他想要實現。

沈妝兒怔望着他,男人臉上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也沒有經歷大風大浪的激動與難平,有的是一臉泰然與鎮定,眼中帶着希冀,重複一遍,

“讓我抱抱你.....”

這個要求太尋常,卻又重重地在她心坎一拂。

她差點就永遠抱不到他了....

苦澀湧上喉間,又被她強咽下去,沈妝兒小心翼翼從他腋下伸過手,輕輕摟住他依然寬闊的胸膛,将下颚貼着他心口,啜泣道,

“是不是好疼好疼....”

“不疼....”倒也沒騙她,可能是疼麻木了。

朱謙也不敢用力,怕扯到傷口,輕輕吻了吻她發梢,心口那不安之處,總算得到填補。

真死,倒也沒什麽,沒有他,劉瑾與王欽也定能護好她,他的東宮舊部也依然會視她為主。

她再嫁,生個孩子,有人陪伴終老。

沒有什麽遺憾。

唯一擔心的是,因為他的死,會令她耿耿于懷,

“我即便死了,也是死有餘辜,你不要難過,我不是為了你而死,我是為了自己解脫而死,如今既然活着了,那以後就痛快的活着....”

沈妝兒在他懷裏嘟了嘟嘴,俏皮道,“你就撒謊吧,你本來要死了,是被我氣活過來的。”

朱謙訝異,“怎麽說?”

“不是聽說我懷着你的孩子嫁人,擔心你的孩子喊旁人一聲爹,才氣得睜開眼的麽?”

朱謙聽了這話,眉宇裏的虛色稍褪,極輕地笑出聲,“我不是氣醒的,我是急醒的,我怕你當真懷着我的孩子嫁人,那我就罪過了,有了我的孩子,你一輩子與我都脫不了幹系,父皇怎會忍你嫁人?我寧願無後,也不能搭進你一輩子的幸福....”

沈妝兒一怔,咬着他衣領,淚水漣漣,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在保定又修整了五日,朱謙勉強地下地行走,一行人方啓程回京。

影衛趁着這幾日光景打造了一輛特別華麗又減震的馬車,朱謙躺在上頭,馬車行得緩,幾乎不會影響他什麽,也不知是經歷一場驚吓還是怎麽,原先沈妝兒一上車便吐得厲害,這一路細心照料朱謙,卻沒有任何反應。

再不走,朝廷那頭怕是會兜不住了。

未免朝局動蕩,這一次以沈妝兒不慎跌落山崖為由,瞞住滿朝文武,甚至連皇帝也瞞住了,送去保定的藥又都是對着跌傷損肺腑而去的,這也能很好的解釋,那一日朱謙為何暮天疾馳出宮。

沒有人懷疑真相,知道真相的都被封口,不知道的,永遠也不會知道。

消息遲了兩日才遞去皇宮,朝臣瞞着沈瑜,直到過了幾日朱謙遲遲不歸,又驚動太醫,沈瑜才起疑,皇帝才被迫告訴他,沈妝兒受了傷,人無大礙,沈瑜又瞞住沈家,悄悄懸了一日心。

馬車先抵達沈府對面的郡主府,沈妝兒依依不舍與朱謙告別,才看着寬車載着他前往皇宮。

沈府的人早得了消息,此刻都侯在郡主府內宅,繞過照壁,除了老太太與大夫人外,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齊齊聚在垂花門等候她。二嬸嬸曹氏鮮見蒼老了不少,可見這些年操持家務不省心,弟弟沈藤與沈茴還在嵩山未歸,兄長沈慕和大嫂王氏手裏牽着個小男孩,小男孩面生,不認得沈妝兒,悄悄躲在父母身後,探出半個頭,王氏一個勁将他往前面扯,細聲教導,

“這是你三姑姑,原先還給你寄了不少玩具,你戴在胸口這把長命鎖便是三姑給你打的,快些去請安。”

三歲的小男孩滿臉稚氣,将臉往後一擱,還是不肯吱聲,王氏面露赧然,沖着沈妝兒一臉苦笑。

沈妝兒并不在意。

出嫁的姐妹們都回來了,秀兒嫁給了去年新科探花郎為妻,如今夫婦新婚燕爾,蜜裏調油,四小姐恪兒定的是敬侯府的二公子,偏偏大婚前敬侯府老侯爺去世,二公子守孝三年,将恪兒給連累了,恪兒依然在閨中待嫁。

大小姐沈嬌兒與二小姐沈玫兒并立而笑,模樣如初,雙雙從奶娘手裏掙脫手,往沈妝兒懷裏一撲,

“姨娘,您總算回來了,雙雙想死您了....”小姑娘如今長得高挑,七歲的孩兒已齊沈妝兒胸前,梳着雙螺髻,一雙像極了嬌兒的美目,睜得圓啾啾打量她,

“只是,姨娘臉色怎麽瞧起來不太好....”

天色已暗,廊庑下的燈芒并不絢麗,衆人哪有瞧得那麽清楚,只顧高興來着。

倒是小姑娘眼力好,心眼也實誠。

沈妝兒心生暖意,俯身捏了捏她的臉頰,“還是雙雙惦記着姨娘,姨娘也特別想你...”将臉色不好一事給遮掩過去。

保定府一事,除了心腹大臣,普通百姓一無所知。

衆人壓根不曉得沈妝兒與朱謙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幕。

有了這麽一出,如今見着這些親人,少了幾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流連與不舍。

衆人簇擁她入了正院,留荷含着淚過來給她磕頭,硬是從聽雨手裏搶過活計,伺候沈妝兒去梳洗裝扮,她如今梳了婦人髻,比以前越發穩重了。

“奴婢即便嫁了人,也是您一輩子的奴婢....”

話落,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下。

聽雨紅着眼盯着她,凝了半晌,沖過去抱住了她,

留荷捶着她肩膀,“聽雨,你們好狠的心哪,四年了,整整四年不回來....”

沈妝兒上前将兩個丫鬟擁入懷中,主仆三人哭了一陣,方各自去忙活。

外間的幾位夫人姑奶奶,相互商量着,幫着沈妝兒将十幾車子東西安置好。

寬闊的五開間正堂,很快布置得滿滿當當。

細碎的說笑聲,隔着屏風傳來,蕩漾在夜色裏,恍然覺得,回家真好。

心安即歸處。

将一身風塵仆仆洗淨,換了一件銀紅的家常襖子出來,罩上一件淡粉的披風,被家人簇擁着來到對面的沈府用膳。

來到門檻往內一探,祖母一身湛藍的缂絲褙子端坐在上首,老眼昏發,滿頭銀絲,垂垂老矣,仿佛已邁不動腿腳,父親沈瑜一身正三品的孔雀補子坐在左下首,端得是滿身沉肅,官威赫赫,細瞧,卻發現他雙眼通紅,隐隐克制着情緒。

沈妝兒淚意翻滾,捂了捂嘴,嬌滴滴喚了一聲,“祖母,爹爹....”

到了長輩跟前,再大的姑娘還是孩子。

她撲在老太太腿跟前跪下,給二人各磕了頭,又趴在老太太膝蓋上泣不成聲。

老太太眼神不太好,布滿溝壑的手背輕輕拍打在沈妝兒後頸,喃喃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聲音也鮮見的乏力了許多,仿佛撥不動的古弦。

沈妝兒滿臉撼狠,怪自己沒能早點回來,每回家信人人告訴她,祖母很健朗,父親仕途順遂,阖家婚事都很妥帖,孩子也很上進,她便一心撲到運河經營,哪曉得待她攜一身榮耀回歸,家老已遲暮。

沈妝兒心口鈍痛,抱着老太太不放,

“妝兒一定好好陪您,短時日不再走了....”心裏謀劃着住個半年再回宜州,以後哪怕回了宜州,也要常常回家,這一次嘗試過,走馬車最快三日可抵達,一月兩月的回來一趟,也不費神。

阖家團圓總是喜慶的,大家夥哭了一陣,又聚在西次間用膳,還未開動,外頭傳來管家禀報,說是宮裏賜來膳食,特地囑咐阖府不必驚動,徑直将十幾樣精美食盒奉入八仙桌上,衆人跪下謝恩,又打發了內侍,方重新入席。

這一席吃得熱熱鬧鬧的,有了沈妝兒,這些年沈家日子好過許多,曹氏這個家也不難當,因弟弟任閣老,朝廷不許兄弟同朝為官,将沈璋外放去了揚州任四品守備,是個極好的差事。

這些年曹氏有意讓大夫人重新出山,自己好跟着丈夫去任上松快松快,只是礙着老太太年邁,這才一直沒動身。

“你回來了也好,年後便讓你大伯母掌家,你與你大嫂在一旁幫襯着,便讓嬸嬸我去享享清福...”曹氏眼縫裏都盛滿了笑意。

托了沈妝兒的福,沈家在朝中已是舉足輕重,曹氏這些年賺足了風光臉面,便想去揚州過過清閑日子。

話一落,卻被老太太啐了一口,“她一回來,你就鬧她,你怎麽不吩咐自己女兒?再說了,慕哥兒媳婦做的不挺好?”

曹氏笑眯眯的,也不氣惱,讨好道,“母親,老大媳婦自然是要當家的,只是恪兒明年開春就要嫁人啦,再說了,恪兒哪裏比得上妝兒能幹,喲,妝兒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你在宜州的事跡傳遍了整個京城,有人去了宜州回來,在茶樓裏說書,可把你吹成了九天仙女下凡。”

沈妝兒差點笑岔氣。

言談間提到玫兒的丈夫楊三郎,已在都督府任五品督糧官,前不久去了一趟江南,年前能趕回,玫兒生了兩個孩子,頭胎是個兒子,二胎是個女兒,沒成想她經歷退婚,匆忙将就嫁了,反倒是嫁了一戶好人家,婆媳和睦,丈夫恩愛,有兒有女,十分順遂。

秀兒的丈夫呢,姓周,原來是南陽周氏族人,可把沈妝兒給唬了一跳,

“是宜州與南陽搭界的和園鎮周家?”

“是呀,姐姐曉得和園鎮?”

“可真是有緣,我手底下的一名幹吏正是周家長房的公子,名叫周運。”

秀兒激動地放下了筷子,“我聽夫君提起過,他有位族兄名周運,性子最是執拗,卻是端正公允,十分難得的人物,原來竟是姐姐的人!”

“周家家風清正是個好人家。”沈妝兒由衷贊道。

那周公子雖然出身不算顯赫,卻曾經沈瑜提拔,對沈家感恩戴德,與沈秀兒也是情投意合,如今正在翰林院任職,前途無限。

沈妝兒注意到,衆人提了其餘郎君,唯獨未提大姐夫霍許,妝兒心中有不妙的預感,只是見沈嬌兒一臉和氣的笑,倒也不好當面問,将憂慮壓下,一家子熱熱鬧鬧用了膳。

沈瑜出門時将沈妝兒叫到廊庑下說話,

“你與殿下是怎麽回事?”

沈妝兒一回來,他仔細打量了女兒,不像受傷的模樣,他心中疑窦漸生。

面對父親的垂問,沈妝兒眼眶泛酸,嘴唇颌動了幾下,艱難地擠出聲,“爹爹,我在客棧遭遇山體滑坡,殿下為了救我,受傷跌落水崖,九死一生.....”她強忍着哭意,顫聲道,

“爹爹,您去看看他好不好,我不太放心...”

沈瑜聞言眼眶一紅,心頓時扭到了一塊,一時後怕女兒出事,一時對朱謙感激無以複加,想要細問詳情,卻又覺得沒必要,千言萬語彙成一句,“我這就去東宮。”拽起蔽膝,迅速往夜色裏踱去。

沈妝兒在廊角輕輕捂了捂臉,擦拭了眼角的淚,重新換了一副面容入了暖閣,姐姐妹妹們都要回府,相約明日來探望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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