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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成艱難地推開招待所的窗戶,鏽蝕的合葉在深夜大聲吱扭亂叫,像在抱怨這位住客的手實在很欠。媽的,他想,但凡老子勁兒再大點,直接把你卸了。忍着叫人牙酸的鏽鐵擦聲,他終于把窗子推到最大,夏夜潮濕的熱氣就撲面而來,短兵相接,鬥敗了空調房裏的冷氣,終于緩解了他的一點頭疼。
荊楚的夏天一如既往難捱,舒成嘆了口氣,掏出煙,點上,火光照亮了窗臺上禁止吸煙的标志,他頓了頓,幹脆把長方形的溫馨提醒揭了,捏成一團,揣進牛仔褲口袋——明明桌子上還擺了煙灰缸。可見這招待所的人也和他們這個調研小組一樣,一天到晚,除了糊弄,就剩對付。
調研小組是X大社會學系的郭教授牽頭搞的,他同時主持着挂靠在本校的一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作為一個心系祖國廣大貧困地區的知識分子,郭教授肩負着為振興我國農村建言獻策的歷史使命。當然,這崇高的使命光靠他一個人是完不成的,那麽多數據啊報告啊照片啊報銷單啊,零零碎碎。幸好,系裏還有那麽多找不到實習的學生。
舒成本來不想來——本來也沒誰想去——他想去南邊打工,就算騙子多,老板黑,兩個月時間,四千五千總也能賺到。他一個死爹死媽的孤兒,可不敢小觑這筆巨款。
但輔導員王老師說了,不行啊,得去,到時候你申請香港美國加拿大的大學,這簡歷才好看。舒成說我愛國,不留學。輔導員就又說,那你留本校保研,提前和老師打打關系更好。舒成也又說,我不愛學習,我不讀研。輔導員看着這張嬌弱漂亮但油鹽不進的臉,心裏就搓了大火,他撂下話,你不去,明年獎助學金,我就得再考慮考慮啦。
沒辦法,舒成就跟着大部隊,下了鄉,一路往西北走馬觀花,現在正停在和鄰省交界的一個縣城。剛一到,分管宣傳口的副縣長就來做東請客,幹部紀律當然是要注意,但小孩子喝酒嘛,不過是人情。兩個學姐很快就露了怯,舒成沒奈何,站起來,一派天真地擋酒。
回招待所的路上,郭教授吃喝盡了興,紅着臉,打了個茅臺味兒的酒嗝,緩緩就和幾個學生講起了為人處事的道理,他告訴自己的學生,既然下鄉來,就不要清高,不要端知識分子架子,什麽大學生,既然做鄉村研究,就要從群衆中來回群衆中去,和群衆打成一片。他指着谷青青鼻子說,女生,女生也不能搞特殊化,今天人家請你喝酒你不喝——萬一明天縣裏不派車,他們要如何去到村裏?靠走嗎?
舒成落在隊伍後面,縣城晚上的小路人煙稀少,間隔巨大的路燈努力半天也只發出一點昏黃的光,倒顯出天上星鬥其燦,勺子樣的七顆星星歷歷可數。舒成心裏想,靠走大概也不是不行,曾經,他甚至從這個縣城走到臨省,直到更遠的地方,直到那些幾朝古都。不過,對于郭教授來說,帶着一群學生坐大巴,而不是開SUV進村,已經算得上艱苦樸素了。
煙,舒成沒抽完,他酒喝的太多,那個老王八蛋縣長分明是喝不到師姐,就拿他出氣,灌了他一個紅白啤的三江彙流,他又一直坐在空調下風口,如今只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靠半顆煊赫門所含的那點尼古丁提了神,舒成勉強沖了個涼,頭都沒吹就睡了過去,于是招待所的破棉花枕頭便載了一夜亂夢,夢裏全是他的前生。
那時,也就八百多年前吧,他還在京湖宣撫司大帥帳下做着親兵,幕僚們磕牙也能有聽兩耳朵的機會。有一回就講到太平年月宰執相公們的轶事,說張文定公知滁時,見寺裏有《楞嚴經》四卷,這一看不要緊,竟恍然就想起自己的前世。原來張文定公上輩子是個和尚,那經文正是他過身前在寺裏所書,如今援筆續寫,字跡不差毫分,可不是神異非常?[1]
他那時只當志怪故事聽,也沒覺有多了不起,轉世罷了,那個年月,他們皇上還真覺得自己是神仙呢。
舒成小時候就經常夢見些打打殺殺,鐵甲的大漢騎馬上,紛紛的應弦而墜。他父母早亡,小孩子寄宿窮親戚家,說了,大人也只是看看他小細胳膊小細腿,呵斥聲電視劇別看太多。結果等他負笈南來,綠皮火車才過長江,煙水茫茫間,前世種種竟真歷歷在目,就如故事裏一般了。上輩子,舒成就是在這裏當的兵,夢裏那些死人,也都是他自己殺的。
不過想起來又能怎樣,歸來恰是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他也只能把故事藏在肚裏,這世上無可奈何的事太多,他從八百年前就知道。
轉天舒成果然感了冒,出門時慘白着一張臉。谷青青見了,忍不住就憐貧惜弱起來,她昨晚飯桌上本就承了舒成的情,這會兒趕緊勸着,先給可憐見的學弟塞了1000mg那麽大一片撲熱息痛,又哄着叫他吃了整一碗特別加辣的牛肉面。“這是我家家的法子,感冒發燒,過早這樣一碗辣面條,發出汗就冇得事撒。”
另一個學姐翻了個秀氣的白眼,指着油辣辣的紅湯底說:“我怎麽覺得你是恩将仇報,謀財害命呢?舒成,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舒成擦了擦汗,猛灌一瓶水,挺誠實地說:“我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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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青青就笑,你們江南的人真不行,小伢就不提了,男子漢大丈夫,還不能吃辣,這辣度,才哪兒到哪兒嘞。
舒成下意識就想反駁,第一,他是河北人,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當年積功做到背嵬軍的統制,尋常軍漢,他一個人能打十個,還能開四石硬弓做左右射,怎麽不大丈夫了。話到嘴邊,又咬着舌尖咽了下去。學姐說的并沒有錯,這輩子他還真就是生長水鄉,身板瘦瘦弱弱,飲水機礦泉水都扛不了兩桶,看着就叫人呵呵,就叫人呸,就叫人覺得和好漢嘛關系沒有。有一次他甚至和谷青青半開玩笑地講過,說他上輩子肯定是作孽多端,才被罰投胎成這樣。
谷青青當時怎麽說的來着,她說:“你是苕啊,長你這樣靈醒的,得是上輩子拯救了世界!”然後就解鎖手機,給他看了一堆微博上細皮嫩肉的可愛弟弟,最後總結道,“都沒你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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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齋夜話》卷七:“張文定公前生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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