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05

舒成一路都在失眠，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和霍彥衡挑明了身份，他們的結局太不好，舒成百分一百相信，霍彥衡是恨自己的。或許他們有過很好的過去，但那樣的收梢，任誰都不可能釋懷和原諒。最壞的可能，或許霍彥衡根本都不想再看見他。

一天，兩天，如今他手機浏覽器的搜索歷史裏全是霍彥衡，他從新聞裏一點一滴試圖拼出一個畫像，但網上的東西太少了。他愈發被自己對霍彥衡的渴望折磨，哪怕是恨也好。于是舒成終于下定決心坦白，他這樣說服自己，他不能辜負一個人兩次，否則也太卑鄙。

結束了調研，一回到宿舍，舒成就把行李扔到床上，電扇都顧不上開，立刻就拿手機照霍彥衡名片上的號碼撥過去。聽筒裏傳來嘟嘟的聲音，舒成動了動喉頭，他發現自己嘴巴幹的連唾沫都沒有。

但電話并不是霍彥衡接的，那名片上的根本不是他的私人號碼，甚至不是他生活助理的號碼，接電話的是秘書室的人。舒成拍了拍額頭，仿佛能拍出急智。“不好意思，我剛才沒說清，是x大鄉村問題研究中心的主任郭起胥教授有事情找霍總，我是郭教授的學生，嗯嗯，是關于李家村的锂礦……張副總不行，郭教授說只能和霍總本人談，張副總拍不了這個板……嗯，我也知道，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也是替老師聯絡這個事情，對對……對，是這樣，這次內參老師就要做這塊的報告，哎，是……是他要批的……那麻煩您，诶，好，行，謝謝您。”

舒成收了笑，帶着些自我厭棄把手機也扔上床，仿佛這樣一來就能忘卻剛剛自己連臉面都不顧的事實。他當然知道自己撒的謊一旦被拆穿，只怕畢業都要有麻煩，但他本來也不大在乎這些，他就是等不及想再見到霍彥衡。

他們約的時間是周五晚上差一刻七點，是個姓單的特助打電話來聯絡，最後，單特助似乎不經意地加了一句，說我們一般七點鐘有例會。舒成攥住了拳，是，他回答，我們不會占用多少時間。單特助的笑聲就呲啦啦從一千塊安卓機的破聽筒裏滲出來，我們，他說，您能替郭教授拿主意？他說着，就又笑。不等舒成回答，單特助簡潔地結束了通話，他說這是我的電話，您記一下，我到時下去接您。

那天晚上，舒成出了地鐵，按照單特助給的地址擡頭看去，不由有點發呆。他從沒想過江對岸那排照亮夜色和江水的高樓竟都屬于一個故人，他在江邊和同學們打球時甚至沒想過自己竟有一日會走進去，那些象征着財富和權勢的閃爍的霓虹一直以來之于舒成不過是景觀和照明。舒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霍彥衡有了多麽大的差距，在直直上行的電梯箱裏，他的心髒驟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單特助瞥了他一眼，問道，“您不舒服？”舒成随口答，“嗯，有點恐高。”單特助臉上的不屑就更藏不住，他說，“這算什麽，我們集團在中環的那棟樓比這還高兩倍。”

“霍……霍總平時在香港？”

單特助嘴邊就挂起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笑：“這種內陸城市……霍總只是今年在這邊。”

說着，電梯就到了，單特助把舒成領到空無一人的等待室，自己去敲了門，似乎只是開門關門的功夫，他便又回到舒成眼前，擡腕點了點手表，然後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霍彥衡的辦公室倒并不能看出他竟是個古董買家，那是間完全北歐裝修風格的房間，通透明亮，窗涵大江，一覽無餘的濁水滾滾而東，青碧的漢水則是沉默地在河口彙入，然後一路糾纏，一路不甘，最終還是在目力幾不可及的地方化為烏有。

舒成收回視線，又看向霍彥衡。自他進來，這人就一直在講電話，似乎是在談一個合同的利潤點，那邊大約是不願再降，霍彥衡的脾氣大，話裏話外都是要趕盡殺絕的意思，這時，他英俊的臉上線條就更淩厲起來，劍眉隆準，鹘眼鷹睛。舒成想起網上說，霍彥衡今年已屆而立，倒是一點風霜都無。

終于，那邊讓了。霍彥衡把手機扣到桌面上，“學生，你找我想做什麽？”他似乎還沒有從剛剛的情緒中切出來，聲調間就帶上了十分的不客氣。如果是尋常人，只怕此時已經怯了場，但舒成只覺得不習慣，霍彥衡什麽時候這樣同他說過話？

“我？還不就是……”他正猶猶豫豫，就被霍彥衡不耐煩的眼風掃了，仿佛當面在臉上被打了巴掌，他心裏本就有了鬼，頓時一路上攢的勇氣雪融冰消，本來要說的話出溜着趔趄着拐了個彎，“還是欣欣煤礦，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禁止我們正常的調研活動，這個且另說，但李遇的墓确實在那裏，且不考慮叛變投降，畢竟《水心先生集》裏還有講到李遇在蔡州敗兀顏和尚。他要是戰死，便該在襄樊周遭，他要是壽終正寝，也該歸葬此地，《梁溪先生書信》裏提過他是隆中人，連村民傳說都講有個姓李的将軍埋在山上……我不是說要你就停了采礦什麽的，這肯定不現實，但如果真的挖到他的墓，霍彥衡，你得按規矩叫考古隊把墓室保護起來。”

“這是郭教授教你來說的？”

舒成只能搖頭。

Advertisement

“你真還敢扯郭教授的大旗，”霍彥衡冷哼了一聲，“年紀不大，膽兒倒挺大。兜好大一個圈子，就為了見我？”

舒成張了張嘴，又閉上，他沒什麽好反駁的。

“你打哪裏知道我對歷史感興趣？算了，為見我做這一大篇功課，難為你做得倒不錯。”

“不是為見你做的功課，”舒成硬着頭皮澄清，“我說的都是認真的，萬一挖掘到呢，你這麽有錢，把工期挪給考古學家，也虧的起，總比把人家墳揚了為好。”

霍彥衡挑了挑眉，“學生，你知不知道現在锂價是怎麽漲的？我造汽車就要有電池，要電池就要有礦，豈是能為了個八百年前的死人就說耽誤就耽誤的？”

舒成徹底傻了眼，他小聲嘟囔道：“但那是李遇。”然後又趕緊補上一句冠冕堂皇的，“大小也算民族英雄吧。”

“他要是英雄，怎麽二十四史上連那麽多阿貓阿狗都有，就沒他？管他張遇王遇，信着我，鏟平了也挺好，早看他不順眼，”霍彥衡說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講的奇怪，他自己都沒察覺到地避開了舒成灼灼的眼睛，話題又跳開，“你是叫……舒成？行了，這些撂開吧，說正事，這個月開始，你情我願，到時候好聚好散，這卡你就拿去刷，怎麽樣？”

“霍彥衡，你在講什麽？”舒成愣了愣，猛地手拍桌子站了起來，他看霍彥衡幾乎是玩味地打量着自己，忽然就想起師兄在車上說的話，霍總是花花公子，談過的朋友數都數不過來。他又想到當年在聽人傳說，霍統制上山前，原是大名府那邊人盡皆知的浪子，在勾欄一擲千金的衙內，倒不是他去求見行首娘子，卻是行首娘子們争着與他喝酒。這些他本來都是當笑話，當造謠聽的，他連醋都沒吃過一口，他甚至都沒當面問過。

霍彥衡挺有耐心等舒成臉色緩過來，才緩緩開口：“那是我誤會了，不好意思，該是單特助那邊信息有誤，我明天會給你交代，如何？”

舒成看他擡手就要送客，心裏登時絞起來，敢情自己打電話過來，有的沒的說一大堆但求一見，他竟當自己是……舒成想的牙龈都咬出血了，他幾乎就要蹦起來罵說，你當我徐照是誰？我他媽是你祖宗！但他能說嗎？他甘心現在就……就把霍彥衡推開？他能做到對着霍彥衡這張臉，現在就開口說，其實我是你最恨的人，咱倆沒什麽好見的？心念電轉間，舒成只能揚起個無可奈何的笑，“不，沒有，單特助沒有誤會，我就是為這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