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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成是被霍彥衡抱在懷裏親到睡着的。
又過了很久,直到舒成終于睡穩了,霍彥衡才把人好好放回被子,自己卻出了卧室。
他在書房敞了窗抽煙,九月了,夜裏江風總算帶了些涼,他不記得上輩子有在這江城經歷如此溽暑,也不記得這些很新很新的山和湖,太多東西都變了,只剩下明月亘古如此地照臨。
他曾經希望自己的思念也這般恒常,但後來他終于明白,沒有誰會等在原地,否則過去那些人,他怎麽就不曾找到一個?就只有自己,眼睜睜就要再活一輩子。他小時也問過道士,問過和尚,什麽吉星交彙、玄女密法、宿世因果、輪回報應……全他媽是些騙子在那裏騙錢。哪裏有天堂,哪裏有地府,除了他自己這個陰差陽錯,都是人死燈滅。既然事實如此,他其實根本不用,也不應該再苦尋解釋。無論如何他會繼續活下去,一切都過去了,人只能向前看。
如果說靖康年間王綱解紐對于很多宋人而言,就像突如其來殺人成丘的巨浸大疫,那麽紹興十、十一年帝王那雙翻雲覆雨的手,就是用更恐怖更血腥的強力,将災疫化為死神的舞池。那時的他沒能幸免。幸而再睜眼,洪水已經褪去,他也已經返鄉,和藹可親的面孔圍着他,仿佛每個人都說,之前被強行打斷的生活該接續上了,被淹沒的不會怨恨被拯救的,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鐘鼓馔玉受得起,何苦不受。曾經大名府裏揮金如土的霍少爺,就該繼續去享受那仿佛他那永恒長夏的熱烈的人生。就這樣慢慢地,在日複一日的歡忭中,那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似乎就變成了夢,似乎再也不真實,再也不合理,再也與他的生活扞格不入。[1]
但那終究不是夢,否則那些死去的人算什麽?否則他愛過的人又算什麽?一旦愛過,人就學會了愛,就像學會騎自行車,無論多長時間不去練習都沒關系,只要再握住把,立刻就能把它駛上馬路。
他本以為,他的問題是再找不到那輛車,他甚至都沒想過去找。天上地下,他堅信沒有人會比徐照更好。況且就是那樣那樣好的徐照,霍彥衡死前也是真心怨恨過的,他那時甚至想過,他們死到黃泉也最好不要再見。
因此今天的舒成叫霍彥衡感到了驚怖。在這學生掙開他,一箭射中十環的剎那,他的心他自己知道,就同在太行山間驚鴻一瞥到徐照那樣,驀地鼓脹出一片爛漫山花。
他或許就是喜歡激烈決然、膽大包天的人,但他也可能只是被舒成射箭的樣子一時迷住,抑或是這都是舒成的錯,誰叫他總是那樣親昵地喊他,霍彥衡,霍彥衡。
他的慌張那麽多,多到一時間屏蔽了愛,叫他根本不敢踩上自行車。霍彥衡轉天就沒再回家,他又把陸浩凡叫了出來,帶他出去玩。他要證明這些人都是一樣的。憑他霍彥衡,随便什麽人,誰不都是溫柔小意,揉扁搓圓?
陸浩凡在車上沒骨頭的妖精一樣偎着霍彥衡,“老公那天是不是有生氣。”
“我生什麽氣?”霍彥衡順手拍了拍陸浩凡,把人往自己懷裏一帶,一邊揉捏着,一邊就又拿起手機,看財經新聞。
“我……我就是逗逗您身邊那個孩子,沒想到把人逗急了。”
“逗着玩啊……”
“不然我還能拿人怎麽樣,我跟您這樣久,再有什麽,也該是我讓着弟弟。”
霍彥衡笑着說,哦,你還是人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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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就笑話我吧,”陸浩凡咬咬牙,狠捏一把自己虎口,垂了眼睫,讓淚珠順着卷翹的睫毛往下落,“您身邊人多,我知道,一個個都是新鮮的乖孩子。別的我也不多想,我還能醋不成?只是您但凡讓我平時能見見您呢?這樣也不成嗎?”
“瞧這可憐見的,想要什麽,好好說。”
陸浩凡就抽泣着,仿佛止不住哭一樣,“您去年冬天說,江南濕卑,叫我心都長狹隘了,早晚得帶我去見見什麽叫陽光大海。”
霍彥衡打了個哈欠,行、行,海南又不遠,正好于幹辦那個老頭子的墳也在,當年的海南還是流放地,遠的天涯海角似的,現在順路擡腿都能去看看。
他忽然就想到舒成,這學生待自己,也是夠客氣了,床上不喊老公,床下不要東西,高低在那兒啞巴似的苦挨。哦,不對,也不是真沒提過要求,他媽的居然還是為了李遇。霍彥衡頓時一陣牙酸,因為徐照和李遇親近,他心裏頭暗暗看不慣已久,但這事和舒成的關系,那就是是前門樓子和胯骨軸子,哪兒也不挨着哪兒了。
而這時陸浩凡已經又扭着小屁股纏上來了。嗯,這也是舒成從不做的。不得不說,在做男寵這件事上,舒成和陸浩凡之間的距離,大概等于北宋兵和金兵——舒成是前者,敵人在對岸才擊鼓,還未渡河,這邊已經潰散奔命了。
舒成就這麽心态崩着,看着手臂上霍彥衡給包的紗布,眼巴巴等了兩天。他不是不明白,自己就是 吃了豬肝想豬心,有了白銀想黃金,霍彥衡對他态度一好,他就又覺得霍彥衡非得是他一個人的不可。他獨自在那裏無理取鬧地琢磨,越想越覺得還不如挑明了身份一抹脖子,誰還沒死過了。
但光靠這種想象肯定等不回霍彥衡,甚至等不到37度以下的體溫,只會讓他等到了一個果不其然。大清早的娛樂新聞報道推送挨個震過全家手機:《新晉小生陸浩凡曬度假日常 同游友人皆是行業大佬》,點開大圖,南中國海的碧藍下面是同樣碧藍的泳池,白色地中海風的別墅裏,陸浩凡當然是圖片焦點,但旁邊模模糊糊一些背影,哪怕霍管家老花眼不戴眼鏡地看,那當中最高的一個,也只能是他家大少爺。
得,在這夏日的尾巴,一別墅人,全成留守了。舒成當時沒說什麽,就坐在那兒,風淡雲輕,只有體溫蹭蹭往上,直燒得apple watch大叫救命。
還是張師傅人老實淳樸,他說老霍您給少爺打個電話呗,就說小成的燒一直沒退。霍管家說咱少爺學的是金融,不是醫。張師傅就把霍管家面前酥脆的炸果仁兒整盤端走了。
霍管家撥了電話,講了實情,但他自覺都是無用功,幹脆還是拉着舒成在那裏喝茶解悶。舒成總是下午時燒會退,這時正精神,就興致勃勃給管家演示如何注水點茶。離他上次喝這種茶都有八百多年了,他也是做失敗了兩次才成,不過反正拿的是霍彥衡的毛峰,倆人都不心疼。
等到第三次,舒成好容易拿 茶筅打出乳白的泡沫,霍彥衡偏偏這時就進來了大門口。
“喝茶呢, ”他一路風馳電掣地往裏走,一路把風衣和行李箱扔給後面追着的女仆,轉眼停在了舒成面前,擡手就試額溫。
“是還有點燒,您怎麽還縱容他玩這些?”霍彥衡指着舒成手裏的兔毫盞,語帶責備,“病了就養着。”說着,半點顯不出坐飛機的勞頓,一手将把舒成撈進臂彎,夾住了,另一只手接了茶盞,大搖大擺就回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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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心集》卷二十二:“嗚呼,巨浸大疫,殺人成邱,死者之家,不怨免者,知不以已之所遭同於人也。”
[2]《要錄》卷一四三:“參議官,直秘閣于鵬除名,送萬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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