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選妃
傍晚,夕陽欲下不下,地下的磚石上還殘留着烈日烘烤的熱度。
南宮霁由臨福殿出來,猶顯沮喪,偏是回到嵩明軒,又聞母親派人傳話,令他往福淵殿用晚膳!想來到時還須強作笑顏,未免為難,然而母命不可違,也只得前往。
一腳方踏進福淵殿,迎面便撲來一團火紅!急忙接住,再細看卻是個紅緞子胡亂裹成的繡球般的物什。耳邊随即飄來銀鈴般的笑聲,清脆悅耳,不用猜,也知是他那個刁蠻任性的妹妹南宮璧月---整個王府除了這方至髫年的小郡主,再無人敢這般胡鬧!
掂着手中的“繡球”,南宮霁無奈道:“璧月,你這繡球抛到我這兒,可是不作數的!改天還是請示爹爹,命全成都府的青年才俊齊聚宮門下搶你的繡球,方能為你覓得佳婿。。。”
言未落,那個鵝黃色的小身影已躍至跟前,一把搶走他手中的繡球,嬉笑道:“我才不出嫁,我還小呢,要成親的是大哥你!”說着,拽着他的衣襟便往裏拖,口中嚷道:“大哥來了,娘娘快與吾等看畫像罷。”
李夫人正在內堂與杜氏、胡氏說着話,壁月已拉着南宮霁跌跌撞撞闖進來了。杜氏見狀低聲斥道:“璧月,不可胡鬧!”
南宮璧月任性刁蠻,少人能管,就算德崇有時亦拿她無可奈何,只生母杜氏卻還能讓她存幾分畏懼。
當下受了訓斥,璧月也只得悻悻放開攥着大哥衣襟的手,垂眸盯着手中的紅球,小聲嘀咕:“大哥走得慢,我便去催他一下,只怕娘娘等急了。”說着,偷偷擡起那雙滿含委屈的眸子望向李夫人。
李夫人平日裏最是疼她,此刻自也順她話道:“璧月說得對,此皆怪你大哥,明明早就下學了,卻拖到天黑才來,璧月應當替我去催。”
璧月聞之,方才熄下去的氣焰即刻便又升騰起,轉臉瞪向南宮霁。
南宮霁苦笑:“孩兒并非有意拖延,而是下學後教爹爹召去了,出來時天色已暗。”
李夫人道:“大王召你,多半是因你讀書習政有怠,遂對你加以鞭策。”
南宮霁忙道:“并非如此,是爹爹問了他事,所以說得久了些。”
已然被母親戳中痛處,南宮霁卻還怕在幼妹跟前丢了臉面,遂随口編句謊話加以搪塞。
李夫人雖還狐疑,好在胡、杜二人及時替他說情,加之時辰也着實不早,李夫人一時便也無心再對他加苛責,只語重心長叮囑道:“你讀書習政定要用功,千萬莫負你爹爹一番苦心。”繼而便命傳膳。
胡、杜二人自也留下陪宴,此外還有璧月與她昨日才進府的玩伴宇文柔素!南宮霁見那女孩兒還是一如既往的娴靜,璧月不喚她便一人邊上默默侍立,偶爾擡眸沖人恬淡一笑。
晚膳畢,撤了席,衆人坐回原位。李夫人命人取來一個錦匣,璧月見到此物便即刻伸長了脖子向前張望,企盼的眼神令南宮霁也不禁好奇這盒中究竟是何珍奇!而杜、胡二人卻似已心知肚明,皆是滿眼含笑望向南宮霁。
李夫人命将匣子呈上給南宮霁,道:“今日叫你來,是有事要說。你當下也到了當婚的年紀,常理說來,這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你不得!然你爹爹與我皆以為你性情執拗,若是此事全由大人做主,卻怕不如你意,由是,倒不如由你自己也做幾分主,日後尚少些反悔。這兩日我與胡娘子、杜娘子從參選的适齡女孩兒中挑了些德才品貌兼備的,這匣中便是入選者的畫像,你且從中挑出幾個合意的。再有幾日便是仲秋,我召她們入宮游園觀燈,你可與她們一見,或于言行中還能再見些區分,據此再做論斷。”
南宮霁接過盒子,心中卻有些不知滋味。母親的話,意已了然,他所能做的主全限于此盒中,而即使他從中選出合意的女子,終也未必能成眷屬,原是大人“論斷”如何,才最緊要。只再反思去,母親的話又并非不在理,婚姻大事,世上有幾人可自做主?
道理誠是如此,只南宮霁心中,始終有些不甘:不甘心天下之大,他的儲妃卻只能出自一尺見方的小匣中;不甘心與子一面,便要攜子共老;不甘心父母一言,便要抛卻心頭所愛!
說來王侯公子,多是情窦早開,譬如南宮霁,縱然飽讀聖賢書,然長在婦人環伺、美姬繞身的宮中,見慣雪月風花,自有時難抵誘惑,偶沾些雨露也是常事,但凡一經而過,便也罷了。只偏生這南宮小殿下還是個癡情人,原是無傷大雅一段風月,卻不知怎的還釀就一段苦情(坑)事!
說來此事,尚有些話長。
南宮霁歷來常到叔父榮安侯南宮德昌宅中走動飲宴,一來二去竟瞧上了德昌府中一舞伎,此女生得柳腰蓮臉,燕姿花貌,生将個情窦初開的小殿下迷得神魂颠倒。
南宮霁于是懇求叔父将此女相贈,孰料德昌卻不敢應,倒不是他氣量小,而是心知殿下年少,不宜沉湎女色,況且此女出身青樓,身份也是大大不妥,因而婉言拒之。本以為事到此便罷了,孰料德昌夫人于氏聽聞後,為讨世子歡心,竟擅作主張,将那女子送進了宮!德昌事後聞之,震怒下雖厲斥了夫人,卻已于事無補。
此女入宮後,以侍婢身份伴在小殿下身側,日日纏綿,兩廂歡愛,日子倒也過得極得意。只可惜這世上到底無不透風之牆:半月後,事便傳到了李夫人耳中。當聽聞兒子所收之人竟是青樓女子時,一慣溫淑的李氏也不禁大怒,不顧兒子哀求,将此女趕出宮去,為免後患,又命将其遠嫁了事。
此不過半年前之事,南宮霁一直耿耿于懷。李夫人心知此,思忖來,若這樁婚事全憑父母之命,恐他不情願,到時夫婦不睦,總也是添擾,因此才與德崇商量,便讓他自做三分主,好令他順從些。
南宮霁雖然心存不甘,然父母之命,到底不敢違!回到嵩明軒後,連夜選出七八張畫像,第二日便命人交去複命。
時日如梭,一轉眼便到了仲秋。李夫人早早傳命下去,當日将至後苑賞花游園。
王宮後苑雖稱不得廣闊,然亭臺樓閣相映、綠水成趣、花木湊興,也算得個賞花觀景的好去處。
李夫人攜世子與宮人一行先至歇蘭閣,此處早已恭候着數名妙齡女子,便是上回選出的那些,加上李夫人後加進的兩人,湊成十美,召入宮中,待作複選。
李夫人當下一一問了各人年紀、家世等等,便賜下簪花。一時十人分立兩側,皆是桃花粉面,窈窕不失端莊。
李夫人看去甚歡喜,道:“今日适逢佳節,游園賞花,汝等不必過多拘謹,便随我去轉轉吧。”
衆人自然從命。
苑中桂花正好,香氣馥郁,極為怡神。
行至留香閣,李夫人便有些乏倦了,遂命衆人自行賞玩,自己則進到閣中歇息。
南宮霁正欲追随母親進去閣中,卻被胡、杜二娘子攔住,笑道:“殿下不去賞花,卻跟着吾等老婦作甚?”
南宮霁無奈,只得與衆人一道繼續前行。
李夫人不在,一幹少女便少了拘束,逐漸四散開,向着喜歡的地方去了。
留香閣向後不遠,有一“攬菊亭”,因四周遍植菊花而得名。可惜現下早菊也才含苞,賞花恐不是時候,只乘個涼歇個腳,倒不失為一好去處。
南宮霁緩步踱向亭中,原以為菊花未至花期,此等僻靜處應少有人至,卻不想還是有人捷足先登!
近看那碧色身影背對自己而立,婷婷婀娜,南宮霁心知應是那些女孩子中的一個,正猶豫着是上前還是離去,卻忽聞她似正自語,細聽是:“花前思不語,月下伴愁眠。”
南宮霁不禁暗自一嗤,且不說這詞句通不通,便說眼前,何來花月?可見其人實是矯揉!便有心戲弄。
放輕腳步,踱到女子身後,倏忽道:“無花無月,不思自不愁。”
果如他願,那女孩兒驚了一大跳,旋即回身,驚愕的臉上立時又添了一層無措,然到底是大家閨秀,驚措只是瞬間,回過神來便與他福身見禮。
兩人近身而立,南宮霁見她眉眼柔和,鵝蛋圓的臉上尚餘幾分赧色,相貌雖不是十分出衆,卻也溫婉可人,全不是先前想的那般矯揉樣。
女孩兒覺他在看自己,臉又紅幾分。
南宮霁遂轉過身去,在石凳上坐下,道:“他人皆去賞花玩水了,你怎獨自在這偏僻處?”
女子道:“奴家有些累了,便尋個靜處小歇片刻。”
南宮霁道:“此處荒涼無趣。”
女子道:“只是閑坐片刻,便也不管有趣無趣了。”
南宮霁道:“若只是閑坐,前面多的是地方,又何須多走這些路?”顯是有心為難。
女子心下已明白,卻不能明駁他,只好強忍委屈,道:“我平日愛靜,想着前面人多,才摸索尋來此處。”一頓,又咬了咬唇:“奴家出身微賤,禮數不全、德才俱淺,此次錯沐天恩入得宮來,卻難免有不妥冒失之處,還望殿下恕罪。”
南宮霁聞言倒覺此女還有幾分性子,算得有趣,遂也不欲再為難之,一時便轉了話鋒,與她淺論些詩書。
女子道:“奴家平日愛讀些詩詞,偶胡謅兩句,卻多不通,教殿下笑話了。”
南宮霁道:“我看謅的還好!”
女子莞爾謝過。
二人又說了會兒閑話,女子因怕久留不宜,便匆匆辭了要去。
南宮霁起身欲同回。
女子一時卻面露難色,想了想讓開路道:“還是殿下先回罷,奴家稍等片刻不妨。”
南宮霁頓明白了她的難處,心下笑怪自己大意,衆目睽睽下他二人豈能同回?!遂複坐下,一面道:“還是你先去吧,我遲些不打緊。”
女子略一沉吟,或是看時候确是不早了,便依言先行告退。
南宮霁看她離去的身影,忽才想起甚,起身追上兩步,問道:“你叫甚名?”
女子回眸一笑,落落大方:“小女子陸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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