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使梁

九月菊時。

後苑中,萬紫千黃,金蕊流霞。平日裏人跡罕至處,唯在此時,卻是來者如雲。

日落時分,園中人跡漸散盡,卻有人姍姍來遲,沿着小徑,踏入菊亭。

一則白日未有閑暇,二來日間園裏人多喧嘩,還攪花興。所謂菊蘭芳質,在幽愈馨!幽沁如菊,卻是只得獨賞的,人多嘈雜,必沖撞菊之雅韻,遂觀者多不得其香髓。賞花須靜心,因而,愛菊之人,必不會夾雜在人潮中走馬觀花。

南宮霁這些時日多是日落時分,才來此處靜坐片刻。園中數百株菊花,他最喜的是那兩棵綠牡丹,這原是稀有之物,十年前才由大梁宮中育出,是為上品中的上品,為梁帝所賜下。想來整個蜀中,除了這蜀王宮,他處再難得見!

此花當下值初放,色澤青翠,心瓣正抱,如玉晶瑩卻還透着幾分矜持,但經日曬後,內外花瓣皆會透出淡黃,觀來光彩奪目,雍容富貴,不亞花王,遂冠“牡丹”之名!只南宮霁卻偏不喜此名,并非是他厭憎牡丹,而是如此佳品,卻只得附他人之名聞世,豈不可惜?實則依他看,便叫個“綠皇”或“菊仙”亦未嘗不好。

賞罷綠牡丹,便欲去瞧瞧另一側那株“綠雲”,卻不料轉身竟見幾步外立着一人,不由一驚,待看仔細,卻是二弟南宮清!

南宮霁略顯不悅,道:“你何時來的,怎不出聲?”

南宮清忙告罪。

南宮霁看他似為惶恐,心中又不免懊悔起:二弟年齡尚小,且素來怯懦,自己原不當苛責他!便轉了語氣道:“天都黑了,你來此作甚?”

南宮清見兄長大約是不怪他了,才放下心,回道:“與大哥一樣,踏月游園,乘靜賞菊。”

南宮霁看着這稚氣未脫之人,不禁笑道:“現下天還未黑,何來‘踏月’之說?”

南宮清指了指天邊:“那不是?”

南宮霁随他所指望去,果見西天已挂了一彎淺月,便笑道:“即如此,便随我一道走走罷。”

綠雲此花,輕細如絲絮,外瓣色淡似透白,近看簾鈎環舞,遠觀萍浮青雲,精巧之至,似奪天工。

南宮清走近細賞,一面道:“外人皆道‘牡丹’稱王,我卻偏愛這綠雲,如絲如絮,清雅巧致。”

南宮霁道:“好是好,就是精瘦了些,清麗有餘,雍容不足。”

南宮清聞此言竟一反常态,駁道:“大哥此言可待商榷!古之愛菊者,多愛其瘦,惟瘦方見其臨寒傲霜之風骨,要真說來,我倒覺那‘綠牡丹’過于富碩,不得菊之雅髓,未免豔俗了。”

此話确有憑據,古往今來,文人雅士皆以菊瘦為美,而詠菊之作,也以吟瘦為先。

受了幼弟一番駁斥,南宮霁倒未現難堪,只道了句“人各有愛”,便一笑了之。再上前細賞這綠雲,見花瓣輕細,花身窈窕婀娜,極似當日亭下那婷婷之人。

想來“綠雲”亦名“綠朝雲”,此名倒極妙,名同人更似!當初初見那女子時,她着一身碧綠,立于這菊叢中,只可惜當時花期未至,否則人花相映,定又橫生一番妙趣。只南宮霁深知并無須為此抱憾,因他與朝雲的婚事已得初定!若無意外,明年此時,他便可攜佳人在此,品花吟詩,重溫舊趣。

賞玩了一陣,見天色已暗,南宮清便想催促兄長回宮,然喚了幾聲卻不聞那人應聲,走進才看清那人原尚對着那株綠雲出神!

南宮清怎知兄長心思,只謂他今日總是心不在焉,言語也不似平日裏多,莫不是有心事?思來想去,卻還真叫他尋出一件,此事他聽母親提過:朝中不知何人之議,竟要教大哥去那千裏之外的梁都汴梁納貢!據說此行萬分兇險!而事關重大,爹爹也還未曾定奪,難怪大哥要為此發愁!便道:“大哥可是在為出使梁朝一事心煩?”

南宮霁正心猿意馬,冷不防教二弟問及此事,倒極詫異,道:“何出此言?”

南宮清見大哥未曾否認,便以為猜中了他心思,道:“大哥卻也不必太過憂心,爹爹不是還未曾定奪麽,況且我聽說王叔的病近來也已有起色,此事多半有轉機。”

南宮霁聞之,輕蹙了蹙眉:聽二弟之言,衆人多以為他并不願但此任!然此實是謬之千裏!

要論此事的原委,還須由梁帝大壽說起。按例,天子壽誕,所派出使朝賀之人須是王室宗親,多為王子王弟。

眼下,大梁天子越恒的五十壽誕又将近了,原本此事已經議定,由德崇二弟榮安侯南宮德昌前往朝賀,然天意不測,德昌偏在此時染疾,卧床不起,看來是難成行;德崇三弟德良又巡邊在外不及歸;至于四弟德延,雖閑在府中,身強體健,卻因天資不高而不能委以重任!遂而,才有臣下谏言以世子南宮霁代榮安侯此行,實也算得一策。

世子南宮霁雖已滿十五,卻畢竟未經磨砺,少不更事,因而令德崇十分為難:教他去,怕他年輕性率恐出差池;不教他去,又無更佳之人選。反複思量了幾日,德崇依舊決心難下,思來距離入朝尚有時日,因而倒也不急下定論!一面尚懷希冀,盼二弟德昌可盡快康複,一面又令人快馬加鞭去往邊關催回三弟德良,雖說此番路途遙遠,而所剩時日又已無多,然若一路緊趕,或還有望及時趕回,救此一急!

只是不曾想,德崇尚在猶疑,南宮霁卻已前來自請使梁,這倒是出人意料!原想他年輕不經事,若真要教他前去他或還存些膽怯,卻不想到底是如此!只他有此心,自是好事。

說來南宮霁所以願使梁,一則自欲為父親分憂;二來,實則是他早有出外游歷之心,想來此回去往汴梁,一路有大好風光可賞,又可體察民情,增長見識,真正可謂一舉兩得!因是何樂而不為?然此話說過不過區區數日,竟便因了他人一番無心之言,令南宮霁幡然生悔!

入夜,南宮霁靜坐窗下,并無心安歇,心中反複忖着二弟白日裏之言:“大哥還是莫要前往大梁為好,此去路途遙遠,況且不知那處是何情形,萬一不慣,或不服水土,可如何是好?”

南宮霁彼時尚暗笑他多心,乃道:“就算如此,也不過數日逗留,又何妨?”

孰料南宮清未經思索便道:“萬一大梁皇帝要多留你兩日,豈不壞事!”

言者自然無心,聽者卻是一震:難怪,爹爹在此事上決斷不似以往,那般為難,卻是此故!此去萬一教扣下為質,果真如何是好?須知古往今來,此等故事乃是屢見不鮮!如此想來,此行兇險之甚,恐遠出他所料。如夢初醒,方自嘆愚鈍!

一宿輾轉,南宮霁清早便顯恍惚,上朝議政,全不入心。胡亂混過半日,用了午膳,實在困頓,便小歇了片刻。

混沌中,似見自己已置身梁都,朝賀納貢之後,梁帝卻不放他歸蜀,急惶憂懼之下,猛然驚醒,慶幸乃是一夢!所謂夢由心生,看來并非憑空捏造!南宮霁暗嘆,看來這兩日,實是憂懼過分了。

随着使梁時日的臨近,壞訊卻一再傳來:德昌的病體雖有起色,然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當下是連坐起都吃力,更勿論長途跋涉趕赴汴梁朝賀;德良因提前一步離開巴州向北巡去,恰與信使擦肩而過,亦無及時趕回之可能!

因而這使梁的重任,只得落在了世子南宮霁身上!

啓程之日将近,南宮霁心下不安,卻又不敢表露,一則怕父母憂心,二來更怕衆人恥笑,只得獨自傷神。

母親李夫人近日常來嵩明軒走動,對他噓寒問暖,慈愛更甚以往,甚親自替他打點行裝,實不知此舉卻更添離愁。

臨行前夜,南宮霁前去拜別父親,德崇并未多提正事,只寬慰了他一番,末了才道:“此次使梁,于你是一番磨砺。去到汴梁須謹記慎言守禮,凡事三思而後行,萬一有不測,也莫要驚惶,有蘇學士在側,會設法替你解圍,其人足智多謀,幾度随你王叔使梁,見識甚廣,你須多聽他之見,凡事不可擅作主張!但依我此言,必定無恙。”

南宮霁自然記下。

德崇又道:“梁帝溫厚,你此去雖要謹慎,卻也無須過分憂心,即便有所失,他念你年少必也不會深究。”

聽了父親這番話,南宮霁頓覺心中安定不少,然又想到爹爹既出此言,必也知他憂懼,便感慚愧,想當初請命之時那般言之鑿鑿,到底卻還是要令爹爹憂心,實是情何以堪?!遂深作一拜:“孩兒不肖,又與爹爹添憂,我縱然愚鈍,此行也必竭盡全力,不負所托,請爹爹靜候佳音!”

德崇扶起他:“你但有此心便足矣!”見他神色戚然,便又道:“此行雖路遠任重,然于你,卻并非壞事,你一路可巡訪民情,了解世風;去到汴梁更能開闊眼界、有益見識,想來好處甚多,待至歸來必大有長進,日後方能替吾分憂。”稍一頓,且道:“汝嘗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故而羨你表哥可四處游歷,如今遂願卻反不喜?!”

見初衷被父親一語道破,南宮霁現出幾分赧色,只心知爹爹是刻意說來寬慰他,自又釋然一笑。

康定六年九月中,蜀王南宮德崇遣世子南宮霁使梁賀天子壽誕。

車馬已駛出城外,送行者的身影也漸湮沒在深秋的濃霭之中。

南宮霁掀開車簾,但見去路秋色連天,彌漫的晨霧中,隐隐能見的,只近旁的三兩間民居,或枯木掩映下的幾叢黃花。不由輕聲一嘆,垂眸自袖中取出張彩箋,上書幾行娟麗小字:“盼君歸來日,亭下再攬菊。”

“亭下再攬菊”,南宮霁心下默念了數遍。

願天遂人意,明年此時,與你花前月下、無憂共賞!

作者有話要說:

邂逅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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