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魔王

時近黃昏,汴梁城華燈初上。

沿途雕車寶馬,絡繹競馳;周邊酒樓商鋪林立,人流如織;市集奇珍,處處金翠,滿目羅绮,香鋪滿路。

八荒争湊、萬國鹹通!梁都汴京,昌冠天下,繁勝蓋世,實是也!

提早了兩日抵京,南宮霁閑來無事,便常帶二三仆從出門游逛。只是此事還須避開那蘇學士,教他知曉,必然不許。

蘇學士蘇禹弼,原也是南宮霁之師,其人才學品格自不用說,且達于世故,遂教付以重托。自入京,禹弼便日日奔走,聽聞是去拜望朝中舊友,卻将少主南宮霁閑置驿館,成日無所事事,總是無趣。

南宮霁所居的臨安驿,地方雖不大,倒也幽靜清雅,算得惬意。聽聞周邊驿館還住了靳國、羌桀、高麗等國使臣。聽說靳人面貌可怖,身材黑壯似虎狼;又聞高麗人小眼塌鼻,身高不足常人一半,似極猢狲;而赤發隆鼻狀如妖怪的西域人,則更教南宮霁好奇!說來這兩日将周遭街市游逛遍了,便心生奇想,欲往各館一探究竟!臨安驿與四方館只隔一道門,但有使節之牌便可出入。

主意打定,南宮霁這日便前往探訪了高麗使節所居的同文館、西域等各處使節雜居的懷遠驿!所見卻并不如傳說那般,高麗人原和中原人相貌并無二樣,只裝扮不同而已;西域使節相貌雖略怪,卻還和妖魔之物相去甚遠!

這一路逛來,南宮霁頗有幾分失望。最後還餘一處未去,便是南端的都亭驿。

此館地方開闊,內中隔開東西兩院,東端都亭驿,所居乃靳國使臣;西側都亭西驿,用以安置羌桀使節。

一路所見,已讓南宮霁對靳使的相貌不抱多想,無非就是粗黑些,總不至三頭六臂,應是沒甚看頭!然既來了,便去瞧瞧也無妨。

都亭驿中屋宇甚多,門庭高闊,相較之下,之前的崇文館、懷遠驿,連同南宮霁現居的臨安驿,皆是遜色。

南宮霁見下便不禁有些郁郁:同為使臣,所遇卻可謂天壤之別!由此看來北朝強悍,确非虛傳,而大梁也端的是畏強欺軟!

這般想着便已來到都亭驿前,卻見大門緊閉,門前尚有侍衛把守,看來是閑人莫入!心中便有幾分失望,而既來之,總不甘心這般便離去,一時駐足。

不一陣,倒果見到幾個使臣模樣的出來,皆為文士打扮,樣貌也不出奇,即便行走在外,若不取下帽子露出髡發,多半會教認做南人。

此南宮霁倒也料到了:靳國疆域南伸,雖因俗而治,然到如今,其人卻也早不似原先粗惡,皇族重臣轉而崇儒,喜附南人風雅,裝束打扮亦然。因而要區分之,首當定是觀其身量體格,北人相較南人自要粗悍!然今日所見,卻令南宮霁動搖,思來體格之說,恐非必然,而唯一可鑒處,還是發式。

北人多留髡發,大概是将頂發剃去,留下前額及兩鬓之發,或披或束或盤,皆憑各自喜好。而不剃發者亦有,多為貴族子弟,只将長發剪至齊肩略長,梳攏腦後,看去着實要教傳統髡發耐看許多,因而自興起便随者甚衆。

說來南宮霁對于北朝的認知,多還是出自禹弼之口!上京路上,禹弼乘隙與他細說過靳國之事:其先祖為漠北蠻族,前朝覆滅後,天下大亂,他乘機南侵,曾占據汴梁,後迫于形勢北還,卻依舊占據燕雲!大梁立國後,數動幹戈終于收回失土。靳國不甘,一再來犯,卻未再能奪取一寸中原之地,倒是長此以往教兩朝各傷元氣,遂轉而立盟修好,從此互不侵犯!到如今這太平也延續了近五十載。

既人也瞧見了,內中又不得入,南宮霁正欲離去,卻忽聞門內一陣嘈雜,繼而是一聲斷喝,聽去嗓音稚嫩,似乎是一少年!一時教人奇心頓起,便收住了腳步,欲候在此一觀究竟!

不過片刻,門倏忽開了,由內沖出一人,氣勢洶洶。南宮霁雖閃避一側,無奈路窄,那人似乎并未瞧見他,三兩步上來便撞到了一處!那人看去并不強健,個頭尚矮南宮霁一截,力道卻不小,生将他撞退了幾步!

未待南宮霁開口責問,那人竟已搶先喝道:“你這厮竟敢沖撞我!”

南宮霁自出娘胎,生平頭一遭教人如此叱罵,怎能咽下這氣?且又看那是個黃口小兒,自更增幾分膽色,遂罵道:“你這潑皮,自己莽撞不說,卻還怪人?!”

那少年聞言更是怒意難當,未再多話,作勢便向南宮霁襲來,看那身手是有些功底的,南宮霁不敢怠慢,側身躲過。少年一招未中,即刻又出拳直襲他面門,幸而南宮霁也算習過些武藝,此時才能招架!

兩人的身手,實則倒也相當,一時你來我往,鬥得難分難解。那少年的侍從急來阻勸,卻教喝退。二人打至力竭,便也顧不得什麽招式,全如民間鬥惡的莽漢潑皮那般,扭打一處,滾到地上。侍從們再不能聽之任之,急上前将二人拉開。南宮霁當下被束縛住無法動彈!少年卻還不甘,叫嚷着要與他一決雌雄!

南宮霁方才畢竟是一時意氣,又是被逼與他動手,現下稍一靜心,便知自己闖下禍了,且不說此事若傳将出去有何後果,但看眼前這少年,裝束華貴,器宇不凡,加之口氣又甚大,難保不是靳國的皇親貴胄!若他到底不肯罷休,自己恐真擔待不起!只是事已至此,要教他屈尊向此人賠罪,卻是萬般為難,況且即便他退讓,以那黃口小兒的嚣張,也未必肯作罷。這卻如何是好?心中一時沒了主意,只懊悔自己一時好奇惹生是非。

此時那門內又湧出數名侍從!南宮霁心下一緊,不知他等待要拿自己如何,萬一教當做刺客,便不妙了!遂也顧不得顏面,急忙自辯道:“吾乃蜀中使臣,不經意誤入此地,汝等莫要妄為!”

聞言周遭之人皆似半信半疑。斟酌片刻,便有一人道:“一面之詞,怎知真假,還是帶去細審一番才妥當!”

那少年亦道:“此言甚是,帶回去讓吾親審!”

南宮霁自不情願,心道落入這小魔王手中豈還有活路?!遂奮力掙紮,無奈力薄勢單,被兩個侍衛強拖拽着進了門。大門緩緩閉上,內中便成了他靳人的天下,生殺予奪,全憑那魔王心意!南宮霁閉上眼睛,內中苦嘆,今日恐是兇多吉少了!惶然間,忽聞門外人聲,須臾,還未關嚴的大門便又緩緩開啓。

魔王見之怒喝:“何人來擾?轟将出去!”

左右輕聲回禀:“乃是館使,驅趕不得。”

話音未落,已見幾人入內,為首乃一中年長者,慈眉善目,又着官服,便知是驿館監官。

那小魔王見狀似怕南宮霁教他們放走,遂不等幾人開口,便跳将起來道:“汝等失職,館內進了刺客都不知,卻還敢來?現此人教我拿下,待要親做審問,也不必煩勞爾等了!”

那館使聞言倒是不驚不乍,拱手道:“貴使錯怪了,這位實乃蜀中使臣,暫居臨安驿中,或是初來不曉就裏,誤闖此處,錯生枝節,還望貴使寬諒!”

魔王哼了一聲:“片面之詞,何以取信!”

館使似早知他會有此言,當下要了南宮霁的符牌呈上:“此便是憑證!若是不信,貴使還可派人去往臨安驿一訪。”

魔王正躊躇,忽聞仆從來禀:“三大王回來了!”當下臉色頓一變,竟是倏忽轉了口氣,道:“既如此,今日吾便饒他一回,然若再有下次,便莫怪我不留情面!”言罷便讓南宮霁随監官一行人離去了。

遭此一劫,南宮霁确是受了些驚,過後又甚覺屈辱,因而一路怏怏,頗顯頹唐。館使憂心他或為靳人所傷,便要替他尋醫診治,自教南宮霁謝絕。

回到臨安驿,南宮霁心緒稍平,再回想前事,忽有些疑心:方才這館使現身的時機也着實巧了些,縱然他與那小魔王打鬥鬧出動靜甚大,驚動館役而上告監官,也需一陣,然他怎就來得這般快?難道方巧在近處?還是。。。自己的一舉一動,實則皆在他人監視之下?如此一想,後背便覺一陣發涼。

一番斟酌後,南宮霁還是将此事告知了蘇禹弼。

禹弼略一沉吟,便問他可知那靳國少年身份。見南宮霁搖頭,禹弼道:“我聽聞靳國此次所遣使臣乃慶王赫留延律,然這少年。。。”

南宮霁聞言亦為疑惑,道:“難不成那小魔王便是赫留延律?然靳國怎會派一黃口小兒充作使臣?”

禹弼搖頭:“靳國慶王已逾而立,自不會是那小兒!”

南宮霁蹙眉思索,倏忽腦中閃過“三大王”三字,眼前便覺一亮,道:“那慶王可是排行第三,稱甚‘三大王’?”

禹弼道:“此我也不甚清楚,但既稱‘大王’,想來當是!”

南宮霁聞言,便将當時情形細述了一遍。

禹弼聽罷道:“如此說來,這少年是與慶王有甚關系?你說左右皆懼他,難道是慶王子?”

南宮霁想來倒不無可能。

禹弼思忖片刻,道:“那少年既畏懼慶王,想必也不敢将與你沖突之事細告知,況且你又未嘗傷到他,如此,他應是不會再追究,此事便也大致算了了。”

南宮霁聞言心中自然一輕,道:“如此便好!”

然而禹弼卻不似他輕松,一再叮囑道:“殿下這幾日若是無事,便不要外出了,以防再生是非!”

南宮霁點了點頭,卻湊近兩步,低聲道:“先生可覺,這些時日,我等的舉動,或都教人一一收入了眼中?”

禹弼乍聞此似詫異。須臾,卻捋須笑道:“殿下歷了今日之事,看來是有長進,這般,倒也算因禍得福!”

南宮霁怔了怔,面色悄然轉紅。

禹弼便也轉作正色,語重心長道:“殿下如今既已覺知此中玄機,今後,便當好生收斂,萬莫再出何莽撞之舉!”

作者有話要說:

不打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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