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玲珑結
“師父……”
我聽了春香樓主的話以後,急忙伸手去抓師父的袖子,怕他真的會把我賣掉。
他沒再避開我的手,任我拉扯他的衣袖。
師父這幅任我為所欲為的樣子,誠然反常的很,叫我撓心抓肺更加緊張,生怕一個走神拽不緊他,下一瞬就被他轉手賣了。
“哎呀,怎麽連聲音也這樣嬌嬌軟軟……容瑜公子,你到底是在哪裏尋了這麽個寶貝?”那豔紅衣裙的春香樓主甩着繡帕,半掩了柔潤的唇角,眉心一點朱砂痣似是比唇色還紅,一雙茶色眼眸牢牢盯在我身上。
“可是嫌一千兩黃金不夠?這樣吧,兩千兩黃金也可以。”她不依不饒地放出話,一揚下巴輕笑道:“容瑜公子,只要您一個應聲,便再也不用為了攢錢而給領主大人賣命了。”
為領主賣命。
這五個字讓我不由呆住。
眼見開出的價碼還沒打動我師父,樓主姑娘似是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她緩緩撩起薄紗衣擺,柔白肌膚欲露還休,水蛇腰婀娜多姿地一扭,千嬌百媚地晃到了我師父身邊,蔥蔥玉指在他的臂膀上輕輕一戳,“看你長得這樣俊,奴家還可以盡心盡力地伺候你一晚,保管你體會到賽神仙的爽快……你說說,這樣天大的好事,可還有不應下的理?”
聽完她的話以後,我的心裏咯噔一下,擡頭眼巴巴地望着師父。
師父他非但沒有表現出同意的樣子,反而極其冷淡地嗤笑了一聲,爾後擲地有聲地對她說了一個字。
他說:“滾。”
不管是什麽人,總會有屬于自己的尊嚴。
師父這言簡意赅的一個字,大概是否定了樓主姑娘的技術,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
被否定技術傷到自尊的春香樓主一愣,似是沒聽清般,臉色煞白地問道:“你、你方才對我說了什麽?”
師父不曾看她一眼,只是嫌惡地拍了拍衣服,仿佛要把剛剛被她碰到的地方拍幹淨一般,而後緩慢牽過我的手,吐字極為清楚地再一次開口道:“我說,滾遠點。”
話音落後,樓主姑娘怒極反笑。
她雙眼直勾勾地瞪着我師父,唇角帶笑冷嘲熱諷道:“呵呵……看看你,家裏養了個絕色尤物,連給她買身好衣服的錢都沒有……本姑奶奶倒是不知道,怎麽落魄的窮人還有你這幅犟脾氣?能把腰杆子挺得直就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你可給我看清楚,現在是你站在本姑奶奶的地盤上,一兩銀子的進門錢都付不起,我要是你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你居然還有臉讓我滾?”
師父緊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他的骨節極硬,硌的我手上生疼。
他從衣袖裏緩緩掏出一個沉重的錢袋,數也沒數,就直接連錢帶袋子全部砸在了春香樓主的臉上。
師父拉着我走出去,我不知道他給了多少錢,只知道我們出去以後,那原本怒極的樓主姑娘,竟然提着裙擺小跑着追了出來,一邊揮着繡帕,一邊揚聲巧笑道:“容瑜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同奴家計較,往後也要常來啊……”
好像有很多破碎的自尊,都是能被錢補好的。
我們走了一段路以後,師父掏出幾個銅板來,在手上掂量了幾下,“還有這麽多錢。”
我點點頭,應聲接話:“反正我們也不怎麽花錢。”
他側過臉,似是深深望了我一眼。
師父松開我的手,往前一步與我拉開距離,“我帶你去買衣服。”
成衣店的掌櫃發現我們一共只有幾個銅板以後,先是頗為蔑視地輕笑了一聲,然後摸着下巴賊賊地看着我,涎水從嘴角流出,緩慢滴在了桌面上,淌出一片透亮的水漬。
我後退一步要走,那掌櫃緊跟着伸手摸了過來,眼看着便要将手掌覆上我的胸,想到在春香樓裏看到的種種……
我心跳變得非常快,只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被他碰到,順手抽過師父腰間佩挂的長劍,狠狠甩了過去。
就這樣誤打誤撞地劈中了掌櫃的臉。
我不知道是這把劍的劍鞘太厲害,還是我用的勁太大,他被我劈了這麽一下以後,立刻鯉魚打挺般——
直直卧倒在了地上。
“他、他……”我蹲下來要去扶他。
“他沒事,待會便能醒來。”師父伸手攔住了我。
我有種做了壞事以後要立刻跑掉的慌張感,卻又覺得很對不起這個掌櫃,心煩意亂間,扒拉了身上松垮的衣袍,将頭發揉的亂七八糟,最後還是擡腳要往外跑。
“等一下。”師父叫住我。
我扭頭看着師父,卻見他已經挑出幾件錦緞長裙,“過來試試。”
我當即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但看橫躺在地的掌櫃,我腳步一頓,戚戚然答話道:“可我們這樣,不就是打劫了嗎?”
“不是劫,是借。”師父糾正道:“等我有錢了,會百倍還給他。”
“還是不用了,反正……反正我也不出門見人,給我買衣服,說到底也是浪費……”
“過來。”師父似有薄怒,微眯着一雙好看的眼睛,語氣薄涼道:“你日後,也想穿着這一身出去給我丢人?”
我還是不動。
師父挑眉看我,冷冷一笑:“化形之後,脾氣倒是越發大了。”
我耳根一紅,走過去拿了他手上的衣服,而後頭也不回地飛快沖出了門去,生怕被人發現我狼心狗肺打劫了店主。
皎月生輝,映照當空浮雲。
我抱着衣服走回家,推開門以後,卻見師父已經在院子裏了。
澄澈通明的月光下,師父正頗為坦然地沏着茶,他的指尖挨在杯沿,蒼白恍若透明,清朗月光流轉在他眼中,美如碎了一池的冰玉。
他端着陶瓷茶杯站起來,衣角被晚風吹的折在桌腿處,我瞧不清他眼裏有什麽紛緒,星月明輝朗朗交疊,只聽見他對我不冷不熱地說道:“我用那幾個銅板買了這條手鏈。”
師父把一條麻繩搓成的手鏈放在了桌子上,轉過身對我說道:“若是喜歡便拿去,不喜歡就扔在這裏吧。”
随後他轉身走進了房間,掩上房門後,窗邊的燭光也盡數熄滅。
夜似烏墨重,傾軋滿庭芳。
我走過去撿起那條手鏈,綁到手腕上以後,覺得麻草紮的有些痛,卻還是不想将它拿下來。
婆娑月影從交錯的枝葉間漏下,朦朦胧胧染上凋落朱漆的窗扉,我站在師父的房門前,指扣門環敲了兩下。
他的聲音從房內傳來,依舊冷淡而疏離,兼帶着些許被打攪後的不耐煩。
不過,他說的是:“門未鎖。”
在我聽來,師父這句話基本等同于“随便進”,分明是一種羞澀又內斂的邀請,于是我果斷推門走了進去。
青銅長劍立在缺角的木桌邊,迎着透窗的月光在石板地上拉出一道暗色黑影。
師父端正坐在床沿,仿佛将要睡下,他的衣領本來敞開了一大半,現下又被他伸手拉了回去,遮擋的極為嚴實。
我往師父身邊走去,在離他大概一尺的位置停下來。
“有何事?”他問道。
我掃眼看到他的枕邊露出一塊金牌的邊角,雕琢着繁複至極的冥紋,甚至在黑夜中泛着潤澤的華光,彰顯着自身的非同凡響。
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師父身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而這些事又好比他赤.裸的胸膛一般,都會被他嚴實地遮擋住,歸根結底,不會讓我看到。
沉默片刻後,我輕聲叫道:“師父……”
“嗯。”
“謝謝你今天沒有把我賣掉。”
師父聽了我的話以後,側過身背靠床柱,一襲白衣素色勝雪,邊角悠閑垂地,搭上了長劍映出的黑影。
他用敘述事實般正經的口吻說:“挽挽,我養了你這麽多年,兩千兩黃金總是少了點。”
“若是出價三千兩黃金——”他語調一轉,唇角勾起道:“我興許就答應了。”
師父的這番話,再次讓我想起了春香樓裏的笙歌豔舞,以及那些男子對舞姬做的事。
我漲紅了臉,向後退了一步,推開門跑了出去。
自此以後,師父待我要比從前嚴格許多,他不大願意和我說話,常常是我叫他幾聲,他冷冷淡淡回一句。
我用桃木刻了一把長劍,幾乎每日都在練習他教我的劍法,起初不大能上手,往後木劍折斷了幾把,卻也漸漸順當了起來。
折斷的桃木沒有丢掉,被師父拿來拼了一把弓箭,穩穩挂在牆角,從來不曾用過。
不過吃的東西……依舊像從前那樣……
我都快忘記雞是什麽味道了。
師父依舊是早出晚歸,有時夜裏也不回來,他在我們住的地方加封了嚴密的結界,甚至隐去了門口的臺階。
我一直記得春香樓主所說的話,她說我師父為了攢錢,正在給領主賣命。
所以這一次連着幾天沒見到他的人影,我心裏漸漸有些發慌,在門口徘徊了幾步後,踏過門檻跳出了結界。
時值星輝燦好的明月夜,長街燈火闌珊,夜歌笙涼,我停步在春香樓前,看着攢動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正門進出。
春香樓的門前喧鬧若市,華蓋雲集,在那熙來攘往的人群裏,師父的身形依舊筆直而颀長,哪怕單看背影,也屬他最為出衆。
我想起剛剛見到他的時候,飄飛的白雪蓋過了陰沉昏暗的天色,茫茫蒼廣的雪原中,我也是像現在這般,似是只能看到他一個。
只是現在,他甫一踏過門檻,便有身段纖弱的美貌姑娘迎了過來。
那姑娘也是十分敬業,穿着甚是風流清涼,嫣然而笑,俏媚含嬌,露了一半的胸脯挨着師父的手臂,纖纖柔荑磨蹭着他的背,柔若無骨地依偎在他懷裏……
然後,她踮起腳尖,親昵地吻了他。
紅紗覆迷眼,幽香情豔。
師父自然而然地攬上她的腰,身形漸漸湮沒在春香樓的華幔燈影和歌舞韶光裏。
一副身為熟客,長來捧場的樣子。
晚風淺淺吹過,我靜靜站在長街的街口,擡起頭望着星芒璀璨的天空,仍是一片明暗交織的素淨空廣。
心頭泛酸,又仿佛含了一顆澀苦的果子……
我說不清那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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