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思榭
回家之後,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滾,滾來滾去就是睡不着,一邊念着身在春香樓的師父,一邊想着依在他懷中的那個姑娘。
他們兩個,會去做什麽。
這個問題像是在我心中燒起一把無名火,熊熊烈烈,攪得我心緒不寧坐立難安。
我披着衣服下了床,在案前挑起一盞燈,用炭筆在黃草紙上畫畫,卻見窗畔投下模糊的剪影,明滅綽約,搖曳着印在發黃的草紙上。
窗外,站的是——師、師父?
師父推門而入,左臂上有三道駭然見骨的刀傷,灼熱的血液泱泱流出,一滴一滴,灑在裂着縫的磚石地板上。
他的手扶在桌沿,油燈一照,我才驚覺那血是紅黑色的,頓時慌了神站起來,失手打翻了燈盞,棉絮撚成的燈芯熄滅,落得一室幽黑昏暗,靜的令人膽寒。
我心慌意亂地問道:“你是不是中毒了?”
師父沒有回答我,他右手緊握長劍,沉了嗓音對我說:“莫收東西,直接和我走。”
我點頭,立刻跟在他身後,既沒問要去哪裏,也沒問為什麽要走。
此時此刻,我最記挂的只是他臂上的傷口。
夜空浮雲散,明月彷徨,風聲疏狂。
我走出巷口的那一刻,就看到不遠處站了數十個虬髯壯漢。
他們蒙面帶刀,上身打着赤膊,心口處全都紋了兇惡的猛虎,烈烈殺氣澎湃滔天,似要将人就地絞滅。
師父擋在我面前,布了個結界将我罩住,他的長劍陡然出鞘,月下寒光如練,卷起怒風狂潮。
路邊雜草拂動,鳥雀離巢驚啼。
為首那人一頭短短的金發,眉眼間滿布兇狠之色,陰沉沉一笑後,臉上橫肉緊跟着顫巍巍一抖。
他的目光掃過我,随即臉色獰然地看着我師父,縱聲大笑道:“你一個窮困潦倒的流亡之徒,還在家裏藏了個花容月貌的美人?”
言罷,他又伸手指着我,狂聲放浪地補了一句:“等兄弟們砍死那小子,就将這絕色美人從結界裏拖出來,好好享用一把!”
那些壯漢齊齊吶喊,聲震雲霄,銳利的刀劍亮出,鋒口直指蒼穹。
師父快如流電地閃身而去,左臂尚在淌血,手中長劍猛然一劈,劍氣落地猶如驚天雷火炸起,飛沙走石,鋪天蓋地。
那批壯漢卻陡然将他圍住,形成牢不可破的圍剿之勢。
金光乍現,他們胸口的猛虎紋身竟似活了一般,縱然一躍,跳脫而出,穩穩落地,虎嘯震天。
刀光劍影縱橫交錯,撞出激烈的火光,師父身上又添了幾處新傷,他的血流的太多,将石板染得一片黑紅。
老虎比人更可怕,利爪一掃敵得過衆人齊攻,看得我心驚肉跳,不想在結界裏多待一刻。
“哈哈哈——”那個金發首領忽然嘲弄地大笑,在交纏惡鬥中,對着我師父大聲說道:“你小子算有種,膽敢封印一半靈力外出闖蕩,要麽是不要命,要麽是太拼命!”
他這樣說着,臉上的笑容更顯猙獰,掌中冒出的金光四溢,“不管是哪一種,今天你注定要死在我手上!”
我沒有心思去細想他的話,只全神貫注地凝望師父,忽然注意到一只異乎尋常的猛虎,它的腦門上金光熠熠,始終站在最邊角處——
像是在掌控其他老虎。
我心頭一動,跑出了結界。
碎石飛濺,血稠夜濃,那些人猶在忘我地厮殺,他們雙目通紅,招招都是寧願同歸于盡的狠厲,只顧着盡快取到師父的命,并不曾留意于我。
我跑進小巷,繞進那個住了許多年的院子,取下了牆上懸挂的弓箭。
我的禦風訣學的并不好,可眼下卻像是突然開了竅,淩風站在院牆之上,腳下踩着殘破的瓦片,将箭矢對準那只奇怪的老虎……
獵獵長風帶着那只鋒利的流箭疾飛,勢如破竹般深深紮入那猛虎的頭顱。
老虎伏地而死,所有猛虎跟着化作粉末,夜風一吹,但餘塵土飛揚。
師父見狀,攻勢更猛,須臾已經解決四個敵手。
“啊——賤人!!!”
一聲驚喝劃破長空。
那個長了一頭金毛的首領瞧見了我,憤恨到目眦欲裂,他決然放棄與師父的纏鬥,腳下一蹬,躍到半空,将掌中所握的長刀朝我狠狠擲了過來。
我跳下高牆,拼命向前跑,只是方才控風幾乎用光了力氣,現在腿軟的很,并不能跑多快。
我回頭,駭然發現那把刀跟着轉了個彎,刀鋒暴怒地朝我砍來,寒光凜冽,眼看便要将我當場橫切。
然而另一把雪白的劍卻倏忽豎了過來,驚起肅殺寒芒,驟然擋住了這把銳刀。
我訝異擡頭,見那巷口的粗壯古樹上,坐了個一身白衣的陌生男子。
他的容貌甚為清秀,白衣翩然若雪染成,腰帶上系着兩塊精致的墨玉,在月華下閃着溫潤的明光。
“哎,我原本一點也不想插手的,”白衣男子慨嘆一聲,手扶樹幹打了個哈欠,“誰叫你們實在太吵,真叫人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得……”
他縱身跳下古樹,輕巧落地,唇角上挑成好看的弧度,“也是見這位姑娘膽子挺大,才會順手搭救一把。”
他似乎刻意擺了個玉樹臨風的姿勢,撩起自己的一縷頭發,驕傲地噙起一笑道:“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一幅天生的古道熱腸,哈哈哈……”
他笑得很開心,只是我們這些聽的人都抖了一下。
金毛首領的嘴角狂抽,好像快被他氣暈過去。
奈何白衣男的法力深厚,只得讓金毛首領服了軟,雙手抱拳,對着他彬彬有禮道:“我等與仇敵酣戰,叨擾閣下,我先在此賠個不是。”
金毛首領話鋒一轉,接着道:“但我們金虎幫也是冥界有頭有臉的幫派,并非閣下想拿捏便能拿捏得了。閣下若偏要幫那個亡命之徒,也得先掂量掂量您背後的臺面。”
這金毛首領刻意将“金虎幫”三字念了重音,語氣中含着濃濃的威脅之意。
金虎幫的勢力在冥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說到底,都不是普通人能夠惹得起。
我以為那位白衣男會就此離開,卻不料他閑閑一笑,正色道:“原來你想和我比背景?”
他從腰帶上解下兩塊墨玉中的一塊,霎時白光畢現,撒出了漫天的鵝毛大雪。
“我這人向來低調,你卻非讓我表明身份,”白衣男擡起下巴,又道:“冥洲王城有風花雪月四令,你知道吧,不巧我正是位列第三的雪令……”
冥界分為八荒十六洲,各地都有管事的領主,而所有領主唯一服從的君王,便是冥洲王城宏偉宮闕裏的冥君殿下。
金虎幫的後臺就是再硬再厲害,又哪裏敵的過——
整個冥界之主。
這話一出,方才還不可一世盛氣淩人的金毛首領,竟然脖子一縮,收刀跪了下去,“我等不知雪令大人駕道,如有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他的語氣變得誠惶誠恐,甚至過猶不及,“小的并非有意冒犯大人,實乃……”
雪令大人冷聲道:“打住!我不想聽了,你們收拾收拾,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吧。”
那群壯漢畢恭畢敬行了禮,連滾帶爬跑沒了影,果真乖巧地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回過神來,立刻奔向以劍撐地的師父,他的衣裳破了多處,血從裏面漫出來,襯得傷口更加猙獰。
我站在他身邊,想伸手去扶他,卻發現根本沒有地方留給我,無論碰哪一處,都會牽到他的傷。
我鼻子一酸,快要哭出來,顫着聲音問道:“師父……師父你怎麽樣?”
他單膝跪地,徒手撐着劍,并沒有回答我。
“哎,別問了。”雪令一甩白衣廣袖,雙手背後走過來,搖頭嘆了一口氣,“你師父本就中了劇毒,方才那一番打鬥又負了重傷,眼下毒入肺腑,五髒俱損,合該是山窮水盡,行将就木了。”
雪令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語聲溫厚地勸慰道:“明日清晨,你早早地起床,去街尾那家棺材鋪裏好生挑個棺材,将你師父妥妥地放進去,在風水寶地裏安葬了以後……”
我冷冷看着他,讓他的話噎了半刻,才結巴着繼續道:“逢、逢年過節,別忘了給他上兩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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