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天

裴枝高考完的那年夏天持續了很久。

直到九月中旬臺風登陸,帶來一場連綿的雨,這年盛夏才潦草收場。

氣溫一夜之間跌降得有點低,宿舍窗戶上都蒙了層水汽。

裴枝不太喜歡這種天,容易犯懶。

桌上攤着的課本有明顯洇開的墨點,裴枝扔了筆,起身想倒杯水。結果轉頭就看見室友溫寧欣那雙白花花的腿,一條藕粉色吊帶裙,細帶下露出肩膀,仿佛也不知冷。

她站在鏡子前面,注意力卻在電話那頭,秀氣的眉毛皺着,“就這一次,拜托了。”

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溫寧欣臉上的表情慢慢放晴。等挂了電話,溫寧欣湊到裴枝面前,笑意盈盈地和她商量:“裴枝,我有點事,等會藝術概論的課你幫我簽個到呗。”

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溫寧欣單方面拉近,裴枝對上她水波蕩漾的眼睛,沒什麽情緒地應下。随手打勾的事,裴枝也懶得多問。

溫寧欣感激地道了句謝,一臉高興地帶上門走了。

外面好像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裴枝剛想問許挽喬帶傘沒,門口就傳來動靜。

許挽喬跺着腳走進來,衣擺那兒濕了一小塊。她抱怨了句鬼天氣,把手裏的紙袋遞給裴枝,“軍訓的衣服,我順手幫你拿回來了,你看看尺碼對不對。”

“謝謝。”說完,裴枝去陽臺扯了條幹淨的毛巾給她。

北江大學建校百年,有個雷打不動的傳統,國慶之後軍訓。所以整個十月,學校裏都是要燎原的紅色。

許挽喬接過,擦掉發絲上搖搖欲墜的水珠,突然想到什麽,扭頭問裴枝:“我剛在樓下看見溫寧欣出去了,她不上課啊?”

裴枝靠回椅背,點了點頭,把剛才的事轉述一遍。

許挽喬聽後怒其不争地啧了兩聲,“你就慣着她吧,要是被地中海抓到,你們倆都吃不了兜着走。”

地中海就是她們藝術概論的教授,脾氣有點古怪一老頭。出勤要麽不抓,一抓一個狠,挂他這門課的大多是因為這個。

“沒事的,”裴枝無所謂地笑了笑,按亮手機掃了眼時間,“走吧,該去見地中海了。”

一場暴雨來得猛,去得也快。

等兩人往教學樓去的時候,烏雲已經散了,只剩天色昏沉,灰青一片,四周變得如同鏡花水月般不真實。

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許挽喬順路拐去超市買飲料。

裴枝就站在外面的花壇邊等她,腳邊落了滿地的花瓣,被雨打蔫,顏色都褪了幾度。

微信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消息,學院群裏輔導員又發了一則講座通知。

裴枝跟着回複了一句收到。大概是網絡有點延遲,消息轉了半天才發出去。

邱憶柳也給她發了幾條,意思是天氣轉涼,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三個字剛打完,裴枝的餘光裏有道熟悉的粉色身影掠過。她指尖懸空兩秒,按下發送,才緩緩擡頭。

花壇對角連着東校區的籃球場,照明燈還沒開,光線有點昏暗,迎上去的那抹粉色格外顯眼。

三五個男生不緊不慢地從裏面走出來,最中間的那個看着很高,闊挺的肩膀撐起一件黑色短袖,手懶散地插着兜,低頭在聽人講話,頸間帶了條銀質鎖骨鏈,從松垮的領口蕩下來。

許挽喬買好東西出來,也看到了不遠處的場景,她往裴枝懷裏塞了一瓶水,忍不住嘟囔道:“溫寧欣說的有事就是這事?”

她眯眼打量兩秒,語氣揚了揚,“那男的是沈聽擇啊。”

“你認識?”裴枝皺眉。

許挽喬搖頭,“談不上認識,就這半個月學校新生群和牆上有超多人撈他,大帥哥嘛,誰不愛看?”

溫寧欣站在沈聽擇面前,裙擺被風吹動,手裏的紙袋朝男生方向揚起。雖然她背對着裴枝,只露小半張側臉,但裴枝能看出她在笑,神态嬌俏。

示好,又或是表白。

男生在這時擡起了頭,裴枝也終于看清他的長相。

皮膚冷白,單眼皮,鼻梁線條優越且淩厲,薄唇性感過女人。

一張有足夠資本的渣男臉。

沈聽擇沒接,垂眸看見袋裏的東西,眉眼沉了點,腔調卻散漫輕佻,“喜歡我啊?”

溫寧欣聞言怔住,沒想到沈聽擇會把自己的心思說出來,直白又赤/裸,一時間嬌羞得不行,紅暈更深,笑着小幅度地點了下頭。

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很淺,但漂亮,是個男的都吃這款。果不其然旁邊的男生開始起哄,拱着沈聽擇的手臂,像群月老急于牽線。

裴枝下意識地去看話題的主角。

沈聽擇站得不算直,但架不住個高腿長,還是出衆。黑濃的睫毛垂耷着,頹痞的氣質太明顯。幾秒後他擡起下颌,沒什麽情緒地開口:“抱歉。”

周圍不可避免地出現小聲議論和唏噓。

“能給我一個理由嗎?”溫寧欣腰背挺直了點,似乎這樣就能掩飾自己被拒絕的狼狽。她咬着唇,不甘地問道:“你是……有喜歡的人了嗎?”

溫寧欣從來不是一時腦熱想要表白。

她對自己的長相一向有自信,也深谙先下手為強的道理,所以在打聽清楚沈聽擇還是單身後果斷選擇了出擊。

那既然沈聽擇身邊注定要有人,為什麽不能是她呢。

裴枝本來是要拉着許挽喬走的,她對這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可就在這一秒,她看見男生唇角很淡地勾了一下,眼皮掀起,視線不疾不徐地越過了人群,語調拖着,像在思考,“喜歡的人麽?”

濕漉的黃昏裏,兩人的目光突然在半空相撞。

他的瞳孔漆黑,深不見底,極具壓迫感。

沈聽擇惋惜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啊,我比較喜歡學習。”

一本正經的,卻又渾得不行。

壞死了。

溫寧欣最後是紅着眼走開的,旁邊男生看着心疼得不行,紛紛聲讨起始作俑者。

“靠,你自己聽聽那鬼話能信嗎?”

“多傷人家美女的心啊。”

“你能不能少禍害兩個啊,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

沈聽擇瞥了他們一眼,伸手摸向口袋,滿不在乎地哼笑,“我看着不像好學生麽?”

兜裏是空的,似乎想起什麽,他有些躁地啧了聲,側眸看向旁邊的梁逾文,“借根煙。”

梁逾文不滿地嗤他,“你可拉倒吧,哪個好學生像你這樣的?”

手上動作倒是聽話,利索地扔了根煙過去。

沈聽擇把煙送到嘴邊,也不急着抽,就這麽咬着。修長的手指微蜷着抵在唇邊低笑,肩膀有明顯的顫動幅度,“再廢話晚上喝酒你請客。”

有人聽到這話,立馬來了興致,湊上前說:“萬象廣場後面那條街新開了一家酒吧,據說環境不錯。”

梁逾文想也沒想地觑他,笑得欠揍:“你他媽別給我裝,不就是想換個新地兒泡妞嗎?”

那人操了聲,笑着去勾搭梁逾文的肩膀,“有本事你別去。”

梁逾文轉頭征詢了一下沈聽擇的意見。

沈聽擇睨向插科打诨的兩人,眉眼還是淡,漫不經心地聳肩,“去呗。”

走出幾步有人不滿地找沈聽擇秋後算賬:“對了,你剛剛幹嘛不上場?”

沈聽擇聞言偏頭看他,眼中意興闌珊,唇角勾起很薄的笑,“沒睡醒。”

梁逾文在旁邊不厚道地笑出聲。

“……”徐東沉默幾秒,腦子裏還是剛才被自動化學院壓着打的畫面,他一口氣出不來,“要是今天你打前鋒,還有吳闵行那小子的屁事麽。”

有人附和他。

“好了,多大點事。不是打的積分賽嗎,讓他們一場又怎麽樣?”梁逾文拍了拍徐東的肩膀,轉頭看向沈聽擇,“你說是吧?”

沈聽擇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一群男生才又鬧哄哄地往校外走去。

裴枝也适時擡腳往教學樓去,和沈聽擇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他低垂着頭,視線完全沒有停留,仿佛剛才的對視都是她一個人的錯覺。

空氣中只剩下很淡的烏木香。

反應過來後裴枝覺得自己錯得挺離譜的,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溫寧欣的眼光也是毒,”許挽喬還在感慨,“沈聽擇這種人看着就很頂,只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你就別想了。”裴枝好笑地拍在許挽喬肩膀上,“要是被宋硯辭知道,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們宿舍的都知道,許挽喬高中就談了個男朋友,在隔壁醫科大。

許挽喬癟癟嘴,“我就欣賞一下還不行嗎?”

裴枝被許挽喬帶着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群男生還沒走遠,沈聽擇依然站在中間,單手插着兜,步調懶散。

他身上的黑色短袖被風吹鼓起一角,從裴枝這個角度能看到他手肘屈起的骨骼棱角,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有種浪蕩又隐晦的性張力,勾人得要死。

指間夾着一抹猩紅,不知道旁邊人和他說了什麽,他配合地笑了笑,肆意風發。

像是灰蒙中的唯一亮色,無比鮮活。

許挽喬話鋒一轉,來了勁,不懷好意地看向裴枝笑,“說真的,你就沒點想法?”

“我該有什麽想法?”裴枝平靜地收回視線,笑了笑,“他不也就只有兩個眼睛一張嘴麽。”

一場插曲浪費了些時間,等兩人走進教室,偌大的階梯教室早就坐滿了人,只剩前排中間的兩個位置,正好就在地中海的眼皮底下。

裴枝認命地坐下,硬生生聽完了兩節課,直到下課才有空看手機。

微信裏又多了兩條新消息,她回複完,擡頭對正在收拾東西的許挽喬說道:“店裏有個活,讓我過去一趟。”

“現在啊?”

裴枝點頭。

“那你晚飯也不吃啦?”

“我等會路上随便買點。”

許挽喬蹙眉,戳了戳裴枝的手臂,“你怎麽想到去刺青店打工的啊?做家教不香嗎?”

裴枝把厚重的課本往許挽喬包裏一塞,淡笑道:“我這不是專業對口嗎?”

許挽喬也聽笑了,“往人身上雕塑麽?真有你的。”

裴枝和許挽喬在校門口分別。

五點半的天已經全黑了,晚風纏繞在潮冷的空氣裏,下過雨的那種味道很重。

地鐵站裏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褲腳半幹的泥漬成了他們疲于塵世的證明。各自營生,日複一日地過着。

出站是五點四十八分,城市霓虹燈已經陸續地亮起,繁華得迷人眼。

李元明三分鐘前問她到哪了,裴枝如實發了個定位過去。路過巷口那家羅森便利店,她想到自己還沒吃的晚飯,走了進去。

貨架上的東西已經剩得不多,裴枝掃了一眼,拿走了最後兩個奧爾良雞排飯團。又看到冰櫃裏的酸奶,猶豫了兩秒沒要。

她不想給自己的胃找罪受。

“一共十三塊八。”收銀員掃完條形碼報出價格,眼睛還盯着手機上的電視劇,心不在焉地問:“微信還是支付寶?”

裴枝剛打開微信支付界面準備遞過去,背後的自動感應門清脆地發出一聲響動。

不用回頭她也能感受到整個人被一道高挺的身影覆住,不遠不近的距離,對方身上冰涼的煙草味很緩地将她的氣息占據。

一道低沉又冷淡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黑加侖味的沒了麽?”

收銀員分神看了眼,回他:“所有口味都在那兒了,沒有就是沒貨。”

裴枝聽見男生含糊不清地啧了聲,像是有點不爽,然後是塑料包裝被人按在收銀臺上的動靜,啪的一聲,并不重,但在安靜的便利店顯得很突兀。

她微微偏頭,視線落在男生伸出的那只手上,冷調的白,骨節分明,有淺淡的青色血管浮起蜿蜒,看着莫名很欲。

裴枝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沈聽擇。

可轉念一想萬象廣場就在附近,也就不奇怪了。

收銀員打量着面前貼得有些近的兩人,試探地問:“你們一起的?”

沒等沈聽擇表态,裴枝先回過神,她擺手,聲音透着冷感,“不是。”

收銀員見狀沒再多嘴,麻利地幫裴枝結完賬,還不忘說一句歡迎下次光臨。

裴枝把手機揣回兜裏,拿着飯團轉身,又緩緩擡眸看了沈聽擇一眼,示意他讓讓。

比起下午模糊的距離,便利店敞亮,裴枝看他的眼神更直觀,也更淡漠。

沈聽擇了然地挑眉,身體往後靠,退了一大步。狹長的眼眸懶洋洋地掃向她,牙齒咬着下唇,和下午她見過的所有笑都不同,沒有太多收斂,很欲,也放肆。

作者有話說:

來陪大家過冬天了。

預收《淤痕》,專欄可收。

紀晚知道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問題學生,也知道隔壁班的陳遲頌放浪形骸,壞到了骨子裏。

兩人都是處分單上的常客,也一起站在國旗下念過檢讨。外人眼裏,他們能搞到一起并不稀奇。

直到那天紀晚在無人後巷,扯下自己的吊帶一角,朝陳遲頌笑:“你看。”

陳遲頌抽煙的動作一頓,視線掃過,看清她鎖骨那兒的鮮紅紋身。

就三個字,陳遲頌。

每一筆都是少女赤/裸又張揚的表白。

光線昏暗,紀晚沒察覺到陳遲頌眼底的情緒。只在幾秒的沉默後,他掐了指間的煙,哼笑着拽過她的手臂,把人按進懷裏惡狠狠地吻。

可是後來陳遲頌對她說:

“紀晚,我見過你穿白裙的樣子。”

陳遲頌出國那天,北江下了很大一場雨。

紀晚沒去機場送他,而是一個人去了距離機場幾十公裏外的紋身店,想要洗掉鎖骨上那個可笑的紋身。

店外雨聲震耳欲聾,卻都不及老板的話讓人心顫。

“姑娘,這個名字,我上個星期紋過一樣的,只不過——”

“那個男生紋的是陳遲頌愛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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