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雨天

跨江大橋邊。

馬路空曠，只有幾輛機車開過的聲浪喧嚣，從地面呼嘯而過。

然後在沈聽擇面前停下。

沈聽擇沒擡頭，就這麽随意地倚着路邊的一輛布加迪，整個人襯在背後霧蒙蒙的陰天裏，右腿屈起抵住車胎，在看手機。

“等很久了？”許轍先跨下車，手裏抓着騷氣的紅色頭盔，走到沈聽擇面前。

後邊的也都是熟面孔，跟着過來和沈聽擇打招呼。

沈聽擇和他們寒暄幾句，才搭理許轍：“還行。”

手裏動作沒停，發了條消息出去。又等了一會，結果那頭還是沒動靜。

許轍見他臉色變得有點不爽，好奇地伸脖子過來，“誰啊？盯半天了。”

沈聽擇比他快一步按掉手機，眼神冷淡，帶點警告意味，“沒誰。”

“啧，現在都對我有秘密了啊。”許轍拖腔帶調地說完，把頭盔扔進車後座，然後散了幾根煙出去。

遞到沈聽擇面前的時候，他又只施舍般地看一眼，擺手沒要。

許轍一臉稀奇，“戒了？”

沈聽擇站直了身體，把手機揣回兜裏，轉而摸出一盒薄荷糖，慢條斯理地剝了糖紙扔進嘴裏，含糊哼笑，“本來就沒瘾。”

許轍朝旁邊的人借了個火，吐出一圈煙霧，也懶懶地瞥沈聽擇，點評道：“得，就您潔身自好。”

他和沈聽擇都是那種圈子裏的。

身邊一群狐朋狗友多多少少沾點金錢慣出來的壞毛病，喝酒、泡妞、飙車，怎麽浪蕩潇灑怎麽玩。

沈聽擇沒多出淤泥而不染，但許轍總覺得他和他們不一樣，說不上清醒還是頹廢。

沈聽擇不置可否地笑。

兩人再熟，許轍也不缺這點分寸，他沒再八卦，轉念想到點什麽，問沈聽擇：“浩子說國慶的時候南城那邊有場拉力賽，過去看看嗎？”

嘴裏的薄荷糖被咬碎，涼勁散開，沈聽擇默了一瞬擡頭看他，“哪兒？”

許轍只當他沒聽清，重複道：“南城。”

江面輪船的汽笛聲就鳴在耳邊，沈聽擇慢悠悠地勾起唇角，“去啊，幹嘛不去？”

許轍一副就等你這句話的表情，抽完最後一口煙，眼底有躍躍欲試的光，“成，我回頭買機票。”

沈聽擇嗯了聲。

該說的廢話都說完了，許轍把主意打到沈聽擇靠着的那輛超跑上，和他商量：“借我跑兩圈呗？”

沈聽擇沒吭聲，直接把車鑰匙扔給他，“開完你去加油。”

許轍受寵若驚地接過，笑眯眯地朝沈聽擇敬了個禮，“沒問題。”

許轍離開之後，沈聽擇重新把手機拿出來。

微信沒來得及退出，還停在剛剛的聊天界面上——

【我是裴枝。】

【我知道。】

聊天好像就到這裏戛然而止。

沈聽擇低垂着眉眼，指尖搭在手機屏幕邊，發了一個問號過去。

然後下一秒上面的備注欄就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中。

沈聽擇直接看笑了。

等了不到半分鐘，那邊終于發來第二條消息：【你現在有空嗎？我把衣服還給你。】

沈聽擇實話實話：【我不在學校。】

沒想到對面的人似乎對這件事還挺執着的，又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給個定位，我送過來。】

沈聽擇擡頭掃了眼他站的位置，才四點，路燈還沒亮，江面看起來有種死氣沉沉的灰寥。風沾着濕漉漉的水汽，像要把萬物泡發。

和懸疑片開頭的那種調調沒差。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理由能說服他在天快要黑的時候把人叫到這種地方來，只能退一步讓裴枝明天再找機會還。

頓了頓，他補上三個字：【我不急。】

那頭隔了好久才回一句知道了。

許轍兩圈過完瘾已經接近六點了。對岸高樓的霓虹燈亮起大半，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的。

有人提議去聚一聚，沈聽擇那會正玩着消消樂，只差兩步就能過關。不過他對這種輸贏一向不在意，點掉再來一局的提示，把手機放回口袋，“行啊，我請客。”

于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找了家燒烤店。

店在弄堂裏，算是沒拆的老民房翻新的，一盤盤用竹簽串好的菜摞在保鮮櫃裏，倒還算幹淨。店面不是太寬敞，但因為天氣緣故，顧客不多，就那麽幾桌人。

沈聽擇推門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門口的裴枝。

黑白的棋盤格開衫，裏面搭一件緊身吊帶，胸口飽滿，腰線要露不露的，隐沒在桌子下面。長發被松散地紮成低丸子頭，細窄的綁帶勾出一截雪白的脖頸。

似乎是察覺到頭頂的視線，她擡起頭。

彼此都在對方眼裏看到驚訝。

但裴枝很快就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眼，繼續和對面坐着的男人談笑風生。

許轍和老板看起來挺熟的，沒一會就張羅着多加了兩張凳子坐下。

七七八八點了滿滿一桌，許轍還覺得不夠似的，笑嘻嘻地看向沈聽擇，“既然今兒擇哥請客，那咱幾個就不客氣了。”

其他人附和他。

沈聽擇瞥他一眼，笑了下，“吃不死你。”

男人靠一塊侃南談北，話不比女生少。沈聽擇就坐在一邊，也不主動搭話，有人問到他的時候，才老神在在地回兩句。

“哎擇哥，你不喝酒啊？”許轍吃到一半才發現沈聽擇手裏捏着的是汽水。

沈聽擇低頭在撥弄着易拉罐的環兒，“不然車你開回去啊？”

許轍慢半拍反應過來，“哦哦。”

又一桌人吃完結賬，從沈聽擇旁邊經過的時候弄出一點動靜，他偏頭無意地看了眼，收回視線時突然停住。

裴枝沒動對面那人遞過來的烤串，自顧自拿起桌邊的奶茶，低頭喝了幾口，挪開吸管的瞬間她伸出舌頭，把唇邊沾上的白色奶蓋慢慢舔掉。

沈聽擇喉結不自覺地跟着滾動一下。

下一秒她意有所感地擡眸看過來，纖濃的睫毛顫了下，眼睛像是無聲在問，怎麽了。

旁邊那群人又鬧哄哄地開了個玩笑，沈聽擇跟沒聽見似的，鬼使神差地撈過自己的手機，點進那個幾乎是置頂狀态的聊天框，問：【奶茶好喝嗎？】

同一時間裴枝擱在桌上的手機亮了下。

她放下奶茶，騰出手去看，屏幕微弱的光線映進她的瞳孔。

沈聽擇感覺他能在那兒看見自己黑色的微信頭像。

這種暗度陳倉的感覺真他媽的微妙。

沈聽擇勾勾唇角，低頭就看見裴枝的回複：【嗯，挺好喝的。】

緊接着又有條微信跳進來——

【你想嘗麽？】

時間靜止了幾秒，沈聽擇眉心一跳，他擡眼去看裴枝，卻發現她也正盯着自己。

她今天應該畫了淡妝，眉眼愈發清冷，只是這一刻帶了點平靜又柔軟的笑意。

四目相對片刻，沈聽擇往後靠向塑料椅子，一條腿撐地，另一條沒個正形地踩着桌下的橫杠。手微擡，舉起汽水，隔空做了個和她碰杯的動作。

然後仰頭一飲而盡，随手将空罐捏癟扔進腳邊的垃圾桶，砸出咚的一聲悶響。

一旁的許轍跟做賊似的被吓了一跳，轉過頭嗔他：“幹嘛啊擇哥，輕拿輕放不懂嗎？”

沈聽擇懶得搭理他，起身往外面的洗手臺走。

外面天色已經暗得徹底，弄堂裏樹影斑駁，月光搖搖晃晃地打在青石板上，像被水洗過。

冷水從指縫流盡，沈聽擇甩了下手，轉身就看見裴枝抱着手臂站在不遠處的那棵槐樹下，單薄的身形被月色籠罩，眼底的訊號很明顯。

沈聽擇幾步靠近，明知故問：“等我啊？”

裴枝挑眉，“早知道這麽巧的話，就把衣服帶過來還你了。”

沈聽擇垂眸，對上裴枝清淩淩的眼睛，“是啊，真挺巧的。”

北江多大的一座城市，裏面彎彎繞繞的弄堂更如黑色血管密布，沒點緣分不可能遇得上。

裴枝想了想又問：“那你明天在學校吧？”

明天周一，大家應該都有課。

沈聽擇不出意料地點頭。

裴枝得到肯定回答，繼續道：“那你什麽時候有空，我給你送……”

可話還沒說完，眼前就覆了一道陰影。

沈聽擇突然又往前走了一步，彎腰湊近，溫熱的氣息就這麽直直地蹭過她的額頭，手臂環着她的肩膀。

從側面看，裴枝整個人幾乎被他虛摟進懷。

裴枝下意識地想避躲，但身後是比她粗壯很多的樹幹，她根本退無可退。

“沈聽擇……”她不自在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沈聽擇懶懶散散地在她耳邊應着，然後下一秒把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回原點，手裏跟變戲法似的多了一片葉子 。

他聲音沒起什麽波瀾，仿佛剛才真就只是舉手之勞，還不忘好心提醒：“下次別站這種樹下了，髒。”

裴枝凝視着他，無聲對峙。

遠處有狗看着兩人探出頭，但沒叫幾聲，又被冷得縮了回去，吠聲嗚咽着，堵在嗓子眼裏，聽起來有點兒可憐。

沈聽擇坦蕩地任由她看，眼底的笑意近乎縱容。過了很久他才好整以暇地回答起裴枝上一個問題，“我不是說過麽，不急。”

所以慢慢來。

我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