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雨天
國慶七天假期一過, 軍訓如期而至。
北江天氣幹燥,沒那麽多雨。十月份的太陽溫和但也刺眼,站在操場上曬一會還有點熱。
主席臺上是黨委書記在做軍訓動員, 漂亮話翻來覆去的說, 聽得人昏昏欲睡。
裴枝壓低了帽檐,垂着腦袋在數地上的草。
身後許挽喬戳了戳她的腰窩,跟說悄悄話似的,“你知道我們和哪幾個專業是一個團嗎?”
大學軍訓以專業班級為連, 十連為一個團。學校總共東西南北四個操場,每個團占一角, 誰也不擾誰。
裴枝頭還是沒擡,興致缺缺地順着問:“哪幾個專業?”
“計算機、數統和金融。”
臺上領導的長篇大論剛好結束, 霎時掌聲雷動, 裴枝不以為意地哦了聲。
直到授予完班旗, 各連的教官才把人往場地帶。裴枝她們的雕塑系是三團七連,安排在西操。
等排着隊走過去的時候, 其他幾連已經在了。都是偏理科的專業,烏壓壓的一群男生, 穿着迷彩服, 迎着太陽。
有種酒旗風暖少年狂的感覺。
裴枝走得不快,跟在一群女生後面, 那些細碎的交談就這樣飄進耳裏。
“你快看五連最後一排那個, 好帥啊。”
“真的好正啊救命, 比我昨天刷到的那個軍人小哥哥還正……”
“你認識嗎?好想去要個聯系方式啊。”
下一秒有人潑她們冷水:“別想了,那是沈聽擇。”
“就金融系那個?”
“嗯。”
“不是還沒女朋友嗎?”
“……那你也沒戲。”
教官吹了聲哨讓注意紀律, 那群女生才停止竊竊私語。
而裴枝也在那一瞬懶懶地擡起頭。
那麽大的南城都能見面, 可回校後這是她看沈聽擇的第一眼。
一群男生裏, 只有沈聽擇散漫得沒個正形。他就站在那片暖洋洋的光影裏,帽子拿在手裏,迷彩服也不好好穿,拉鏈敞着。這會操場上風還挺大的,吹亂他額前碎發和衣擺,眉眼是天生的驕矜和恣肆。
果不其然沒一會教官就板着個臉走到他面前,說什麽裴枝聽不見,但應該是讓他把衣服穿好,順帶拿他在軍訓第一天立立自己的威信。
沈聽擇比教官還高出半個頭,他眼皮垂耷着,被當衆訓完臉上也沒有一點難堪,只很淡地哼笑了下,然後伸手照做。
許挽喬見着這一幕,也覺得稀奇:“沈聽擇這麽好管啊。”
裴枝收回視線,不置可否。
軍訓的前兩天都是一些最基本的立定稍息、正步、隊列訓練,運動量雖然不大,但一天站下來還是挺累的。
晚上回了宿舍許挽喬翹着腿在那按摩,裴枝靠着椅背玩手機。
朋友圈裏被今天傍晚的粉色晚霞刷了屏,霞光燦爛,像是一場大火彌漫天際,不同的角度,卻是同一片極致的浪漫。
她挨個點了贊,卻在刷到一個黑色頭像時,頓住。
沈聽擇也分享了一張照片。
如果不是朋友圈刷到,那個黑色頭像早在那天過後就被消息覆蓋,在裴枝的生活裏銷聲匿跡。
裴枝想起那會是剛下訓,操場上不少人都在對着晚霞拍照,許挽喬也拉着她停下來。她對這種事沒什麽興趣,就站在旁邊安靜地等許挽喬拍。
然後莫名和不遠處的沈聽擇對上了眼。
他應該也在等人,迷彩服的外套被脫了搭在臂彎間,只穿着裏面那件短袖,貼合肩膀,肌肉線條隐約。
那張臉也是真的很正。
可隔着大半個操場,他們的對視只持續了五秒。
沈聽擇等的人到了,他就平靜地移開眼。
背影很快消失在漫天晚霞裏。
再後來,裴枝也跟着許挽喬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裴枝以為她和沈聽擇的所有關系就這樣心照不宣地斷在了南城,可她不會知道,有些事早已注定。
軍訓到第八天的時候北江突然一反常态,氣溫升到了二十五度,在深秋季節,跟回光返照似的。
太陽懸在頭頂,迷彩服厚重不透氣,裹了一上午讓人悶得難受。
許挽喬趁着中間休息的時候跑去便利店買了瓶冰水,灌下去幾口才覺得活過來。她握着水瓶朝裴枝揚了揚,剛想問她要不要喝,就發覺裴枝的臉色透着不正常的白。
近乎透明。
“你怎麽了?”許挽喬摸了摸裴枝的手,在這種豔陽天卻鑽心地涼。
裴枝搖頭說不出話,靠着操場邊的樹蔭蹲下,努力想要緩過小腹傳來的那陣絞痛,可眉頭都快皺在一起了,也沒好過一星半點。
熟悉的痛感快要把她吞沒。
視野裏的事物開始虛化又清晰,裴枝撐着膝蓋想要站起來,可心髒一陣猛烈的跳動之後,眼前徹底發黑。
四周兵荒馬亂一瞬,許挽喬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住,等回過神想要去扶裴枝,就看見有人穿過人群,先她一步,把暈倒在地的裴枝攔腰抱起。
一張臉陰沉着,徑直和她擦肩而過。
這場景一直到很多年後,許挽喬都感慨得要死。
裴枝又做了那個夢。
或者準确來說,那根本不是夢境。
一絲光從舞蹈室的玻璃窗裏透出,有女孩穿着白色長裙站在鏡子前,跟着音樂翩翩起舞。裴枝就倚着牆等她結束,兩人一起關燈離開。
直到畫面一轉,女孩渾身是傷地躺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小巷裏。
“不是叫你把裴枝這個賤人約出來的嗎?人呢?”
“敢騙我們,找死嗎?”
裴枝站在巷口聽着,想也沒想地報了警。
她那時候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做的最正确的事。
可夢境結束的那一秒,是一只從天臺掉落的,沾滿了血的芭蕾舞鞋。
裴枝驚醒,睜眼是蒼白的天花板,空氣裏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
記憶回籠,她知道自己進了醫院。
窗外已經一片漆黑,她左手在打着點滴,病房裏很靜的,沒有第二個人。
裴枝掙紮着剛坐起來,有護士端着藥推門進來。
護士打量她一眼,“醒了?感覺怎麽樣”
裴枝點頭,說好多了,然後想去拿床頭的手機,就聽見護士自顧自笑起來:“小姑娘,等你男朋友回來了,你跟他好好科普一下,什麽是痛經和低血糖,告訴他下次別急得這麽興師動衆。”
護士話裏包含的信息量太多,裴枝動作頓住,消化了好一會,才怔愣地問:“我……男朋友?”
不是許挽喬送她來的醫院麽。
護士好笑地看她,“嗯,不然呢,他可是因為你,把我們婦科主任大晚上地叫過來了。那緊張樣兒……”
護士的話還沒說完,病房門口傳來一點動靜,緊接着被人推開。
沈聽擇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拎着一份粥。
他身上沒再穿那件醜不拉幾的迷彩服,而是換了一件自己的外套,身形高瘦,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利落。
護士見說曹操曹操到,笑着給裴枝一個眼神,識趣地拿上東西離開。
房間一下陷入安靜。
裴枝看着他,遲疑地問:“是你送我來的醫院?”
“嗯。”沈聽擇不以為意地應了聲,拉一把椅子坐到她床側,兩條長腿屈着,先給裴枝倒了杯水,然後慢條斯理地揭開保溫盒的蓋子,推到她面前,“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
裴枝抿了口水,搖頭,“沒有。”
“那行,吃吧。”
他買的是皮蛋瘦肉粥,上面飄着點蔥花,看着賣相很好。但裴枝沒什麽胃口,只吃了小半碗就不想吃了。
沈聽擇環着手臂看她,“再吃點。”
“飽了。”
“要我喂你?”
僵持幾秒,裴枝妥協地又吃了三分之一,沈聽擇才饒過她。
吃完飯,裴枝伸手去夠床頭的手機,指尖還沒碰到,沈聽擇俯身過來。
他的掌心很輕地覆在裴枝的手背上,帶點幹燥的熱。
氣氛有點微妙的,裴枝擡眸看他一眼,然後接過他遞來的手機,說了句謝謝。
沈聽擇漫不經心地應了聲,然後像是想起什麽補上一句:“你哥剛才打了個電話,我幫你接了,他說一會過來。”
“哦。”裴枝接過,點開通話記錄,确實看見陸嘉言的名字在最上面。
陸嘉言的一會很快,在裴枝剛回完許挽喬的消息後,他就出現在了眼前。
像是急着趕過來的樣子,黑色衛衣有點皺,裹着外面的夜風。
他問怎麽回事,裴枝聳肩笑了下,“就老毛病。”
陸嘉言學醫,也清楚裴枝的身體,見确實沒有大礙,才放心下來。
後來的一段時間兩個男人就一左一右地待着,病房裏很安靜,裴枝也就任由他們去。
她沒問陸嘉言怎麽會知道自己進醫院的事,她猜應該是許挽喬說的。
這段時間宋硯辭在和陸嘉言做研究,走得近了,許挽喬也跟着加了陸嘉言的微信。
等兩瓶葡萄糖全部挂完,陸嘉言先離開。
裴枝跟着沈聽擇回學校。
他的車就停在醫院門口,一輛黑色庫裏南,算不上多低調。
裴枝走到沈聽擇拉開的車門前,剛想上去,被沈聽擇擋住。
他擡眼看着裴枝,她不明所以。
兩人就在沒有路燈的一側對峙,光線昏暗,拉扯着兩個人的呼吸。
沈聽擇好笑地問:“把我當司機啊?”
裴枝剛要否認,就看見沈聽擇慢慢地低聲笑了下,一副認了的模樣,“也行。”
說完他俯身從後座把要拿的東西拿出來,然後反手關上車門,揚起下巴點了下副駕駛,“你坐那兒。”
裴枝沒拒絕。
一路開進學校,沈聽擇在裴枝宿舍樓下停了車。這會已經晚上十點了,只有夜風流淌,沒什麽人。
裴枝把衣服還給他,說了句謝謝轉身想走,結果手腕被沈聽擇拉了一下。
但他力度沒控制好,裴枝有點踉跄,沈聽擇連忙伸手扶了一把她的腰。
兩人一下又變得很近,他的氣息就更重。
在病房的時候裴枝就感覺到了,他應該是抽過煙的,身上混着薄荷和煙草的味道,卻一點也不難聞。
她擡頭,呼吸有點不穩,“還有事嗎?”
沈聽擇就這麽垂眸看着她,不答反問:“你在躲我嗎?”
宿舍樓下靜得厲害。
裴枝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被他抓着的手腕。她那兒皮膚有點薄,又剛挂完點滴,血管透出很淡的青色。
她說沒躲,沈聽擇又問:“那你為什麽不回我的微信?”
夜風鋪天蓋地,吹在裴枝身上。她很緩地擡頭,眼眶被吹得有點紅,就這麽盯着沈聽擇。
她不說話,他也沒放。
就這樣好一會兒。
直到裴枝沒頭沒尾地叫他名字,聲音很低地問:“這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救世主啊?”
沈聽擇愣住,但只那一瞬,他想也沒想地把人拉進懷裏。這回比剛剛過多了,體溫徹底貼着體溫,裴枝的腰和後頸都被他用手掌桎梏住。
他在她耳邊笑了笑:“誰說沒有?”
“裴枝,要不要賭一次?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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