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雨天

那天過後裴枝的軍訓就跟摻了水的海綿, 軟趴趴的。每次碰到有強度的訓練,教官就把她趕到旁邊歇着去,生怕她再暈倒, 自己要擔責。

氣溫也開始一陣冷過一陣。

軍訓結營那天, 只有八度。太陽被雲層遮住,風也大,白日昏沉得像還沒亮透。

裴枝把外套裏面的衣服換成了毛衣,站在隊列裏, 聽後面幾個女孩抱怨好冷。她微垂着頭,心不在焉的, 眉眼倦恹。

因為是軍訓最後一天了,所以整個操場上的氛圍都有點散。

直到許挽喬突然戳了她一下, 提醒道:“裴枝, 教官點你名了。”

裴枝回過神, 不輕不重地應一句到。

許挽喬打量着她,“怎麽啦?看你好沒精神啊,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裴枝聞言慢吞吞地偏頭看她,扯唇笑了下, “哪兒有這麽嬌氣?”

許挽喬不以為然地哼道:“那你自己說說, 也不知道是誰開學三個月不到,發過一次燒, 還進過一次醫院?”

“……”裴枝沒話反駁她的陰陽怪氣, 無奈地笑着去捏了下她的腰, “你盼點我好。”

許挽喬嗆她:“那你就別讓我們擔心啊,知不知道當時在我面前暈過去的時候有多吓人?”

裴枝沒吭聲, 許挽喬就繼續給她描繪, “你就跟片樹葉似的, 感覺風一吹就要沒了。我剛要去跟教官說,結果沈聽擇過來一把把你抱走了。”

裴枝還是沉默着,直到她說完才扯出一抹淡笑,“知道了,我就是昨晚沒睡好,以後不會讓你們擔心。”

如果可以,誰不想健健康康地活着,無病無災。

可那有多難啊。

許挽喬将信将疑地哦了聲,趁着教官過去和團長彙報的間隙,又和裴枝說起晚上溫寧欣過生日的事。

“不過據說還有挺多人的,她不是開學初學生會招新進了嘛,就把大家湊一塊吃了。”

裴枝沒什麽情緒地點頭,表示知道了。

許挽喬又犯難:“那我們是不是要買個禮物,總不能空着手去吧?可感覺公主也不缺什麽。”

雖然知道溫寧欣不會在意她們送什麽,但說到底還是禮節問題。

裴枝擡頭看了眼溫寧欣站的方向,低丸子頭束在帽子下,脊背挺得直,聽說她從小練舞,體态沒得挑。

“她不是喜歡無名浪潮麽,我這有兩張票,送她正好。”

無名浪潮是年初爆火的一支樂隊,下個月他們在北江有巡演。

許挽喬沒想到裴枝有這種好東西,頓時又驚又嘆,“無名浪潮的票唉,你哪搞來的?”

“朋友送的。”

裴枝到現在還記得國慶收假後沒幾天,陳複拿票來時的那副頹廢樣兒。

她問他為什麽不要了。

他當時的原話好像是這麽說的——“想要的人都不要了,我留着有個屁用?”

許挽喬還想說點什麽,可才發出幾個音,就突然噤了聲,緊接着被周圍漸起的細小躁動覆蓋。

裴枝不明所以地順着她停住的目光往前看,然後也是微微愣住。

從操場入口走進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應該是起晚了,衣服套得有點亂,但腳下步子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散漫。他繞過五連的方陣,不緊不慢地朝七連這兒走,直到在裴枝面前停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但沈聽擇像是沒感覺,又可能沒睡醒,神情很淡的。他耷着眼皮拉過裴枝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東西往她掌心裏放。

确定她拿穩後,又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全程不到半分鐘。

兩人明明連一句交流都沒有,可透出來的氛圍卻又比什麽都說了還讓人心癢。

周圍頓時一陣起哄。

教官聞聲歸隊,用不怒自威的聲音叫住他:“那個同學,幹嘛呢?”

沈聽擇反應過來是在說自己,腳步頓住,神情更松動一點。他擡起頭,笑得漫不經心又有點嚣張,聲音揚高了說:“報告教官,走錯了。”

圍觀的人群拉長地嘁了聲。

好在最後一天了教官也懶得和他計較,只沉聲命令:“趕緊回你自己的隊伍。”

等人離開以後,許挽喬也顧不得教官就在前面,八卦得要死:“他給的什麽啊?”

裴枝把掌心攤開給她看。

是兩片暖貼,小小的,塑料包裝袋上還殘留一點他的餘溫。

什麽意思一目了然。

許挽喬見狀狠狠地啧了聲,“活該沈聽擇這麽招女孩啊,他是真會啊。”

裴枝低下頭盯着暖貼兩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沒人知道的是,其實這樣的事從那天給糖之後就不間斷地在發生。

有時候在行色匆匆的教學樓階走廊上,有時候在人潮擁擠的食堂裏,還有時候在無人知曉的轉角。

他們更像擦肩而過的陌路人,卻又背着全世界暗度陳倉。

軍訓結營儀式圓滿結束的時候,夜幕也随之降臨。

溫寧欣出手闊綽,訂的是市中心一家高檔酒店。裴枝、許挽喬和辛娟三人打車過去碰上了晚高峰,到那兒将近六點半。

一下車就有打着紅領結的服務生迎上來,許挽喬報了包廂號。

裴枝剛要跟着走進去,餘光看見距離旋轉門一米外的牆邊站了個人在接電話,那件她不陌生的北面沖鋒衣,運動褲抽繩很随意地垂了一小截,渾身有股招人的勁兒,她知道那是他骨子裏的東西。

路邊不斷有車駛過,近光燈輪流間歇掃過,光影快要模糊他的五官。

沒兩秒他挂了電話,有個穿米色大衣的女孩從餐廳裏走出來,熟稔地在他面前停下,仰着頭跟他說話。他一開始還會很淡地敷衍,到後來視線不知道落在哪兒,整個人狀态都變了點。

說不上的那種感覺。

葉眠忍不住地問:“聽擇哥,你在聽我說話嗎?”

沈聽擇從空轉的旋轉門收回視線,剛才在那兒的人已經進去了。他偏頭,不太在意地笑了下,“抱歉啊,你說什麽?”

葉眠大抵是知道他的脾性的,對自己被忽視這事也沒多惱,但還是把真正想說的壓了下去,改口道:“我說走吧,爺爺在裏面等你。”

“行。”

裴枝她們推門進去的時候,偌大的圓桌邊已經圍了很多人。生日拉旗懸着,彩燈氣球飄在天花板上,氣氛濃烈又熱鬧。

她掃了眼,在場有幾張生面孔,其餘的,見過但叫不上名字。

溫寧欣今天盛裝打扮過,一條純白色羊毛裙,極窄的亮片花邊襯得她明媚漂亮。坐在最中間,看見她們三個,笑着招手,“來啦?剛剛還說呢,就差你們了。”

許挽喬笑了笑解釋:“路上堵車。”

裴枝附和一句,順手把裝了票的禮盒遞給溫寧欣,“生日快樂。”

溫寧欣掂着重量好奇地問:“什麽啊?”

說話間她已經拆開,在看見票上無名浪潮四個燙金大字後,臉上不加掩飾的驚喜,“你怎麽知道我……”

裴枝沒什麽情緒地淡笑,“你喜歡就好。”

溫寧欣回她一個嬌俏的笑容,“很喜歡,謝謝。”

送完禮物,三人在僅剩的空位上落座。

裴枝能感覺到挺多打量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不論男女。但她照單全收,對要和她碰杯的倒也來者不拒。

辛娟開學這麽久大把時間泡在圖書館,還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社交,整個人顯得拘束,基本就安安靜靜地吃着菜。

只有許挽喬還挺活躍,一頓飯吃下來和其中一個商院的女生相談甚歡,還互相加了好友。

臨近結束,裴枝覺得有點悶,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高檔酒店連洗手間的裝修都要講究一點,裏外隔開,洗手臺上點着香薰,沒有一絲異味。梳妝鏡被擦得一塵不染,明淨得映出鏡子裏的人影。

“哎,想不到溫寧欣和裴枝關系還挺好的,我可是聽說之前溫寧欣當衆給沈聽擇告白過,被拒絕了。”

“說不準她們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都是演的,關上宿舍門誰知道鬧得有多僵呢。”

“也是。”

“不過沈聽擇是在追裴枝嗎?他喜歡這樣的?”

有個女生好像說了句方言,語氣滿是不屑:“侬哪曉得啊,要我說,裴枝也就長得漂亮點,她們這種美術生應該都挺會玩的。”

“我也覺得。說到這個,我之前在校門口有幾次看到她下車,兩輛不一樣的豪車。”

“懂的都懂。”

幾人聊到興致最高的時候,其中一人神情倏地僵在臉上。她旁邊的朋友還不明所以,問她怎麽了。

結果轉頭就看見半開的門邊,裴枝雙手環胸倚着,眉眼帶着冷淡的嘲意。

她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微涼的水從她指縫間漏下,微微側眸,視線和鏡子裏的人撞上,“對我的事這麽上心啊。”

那幾個人背後嚼舌根被抓了個正着,臉色都不算好看,瞪着眼不說話。

“想知道我和沈聽擇的關系?”裴枝洗完,伸手關了水龍頭,抽出幾張紙慢條斯理地擦着手,頓了頓,漫不經心地低笑:“可是關你們屁事啊。”

說完,她轉身走出洗手間,順手将濕透的紙團扔進垃圾桶,發出哐當一聲。

酒店走廊厚鋪的地毯柔軟,頭頂吊着歐式水晶燈,光線影綽,有那麽一瞬間裴枝以為自己眼花了。

她停下腳步,看向不遠處的沈聽擇。

他站在走廊盡頭,那兒的窗開着,夜風灌進來。指間夾着根煙,像是在這專門等她的。

見她出來,又極其自然地掐掉。

裴枝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他說:“你先別過來。”

她疑惑地看着他,站在原地等了好幾秒,沈聽擇才朝她走過來,低聲解釋:“煙味太重。”

裴枝看了眼,他今天好像是抽得有點兇。但更莫名其妙自己有什麽不能聞的,畢竟她也沾這玩意。

她擡眼,“我不介意的。”

沈聽擇懶懶地看她一眼,有點執拗地說:“我介意。”

“哦。”裴枝想了想,又補上一句,“那你少抽點。”

沈聽擇聞言掐煙的動作頓住,掀起眼皮,然後慢條斯理地笑起來:“管我啊?”

裴枝別開眼,“不是。”

沈聽擇沒了煙就靠在牆上無聊地玩着打火機,他只是笑,也不去反駁,緊接着又像是想到什麽,下巴微擡,問她:“剛剛在門口又裝不認識啊?”

裴枝沒想到他也看見自己了,但腦海裏浮現出別的女孩的身影,覺得好笑,“你不是在忙嗎?”

沈聽擇很快反應過來,唇角的笑更加清晰,“又看見了啊。”

裴枝沒否認地嗯了聲。

沈聽擇見狀笑得更悶,語氣明顯帶着無奈,“怎麽每回都被你碰上啊?”

沒給裴枝說話的機會,他又說:“那是我堂妹,今晚我爺爺在這過八十大壽。”

意識到沈聽擇在解釋什麽,裴枝總覺得有些東西悄然墜落。她盯着沈聽擇的眼睛,叫他的名字,“沈聽擇。”

他回應,“嗯。”

然後她就這麽脫口而出:“他們都說你在追我。”

沈聽擇聞言是愣了幾秒的,然後垂着眸,特別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好像有這個說法。”

“那你是嗎?”裴枝沒移開目光。

沈聽擇好像笑了下,低低的抓得耳熱,又把問題抛回給她,“那你給追麽?”

一窗之外是霓虹閃爍紙醉金迷,沈聽擇背對着,笑着,站在車水馬龍裏。

餘光瞥見洗手間的門開了又關,裴枝倏地感覺那點脆弱的東西徹底碎了。她往沈聽擇身前走了一步,擡手輕輕地扯着他的衣領,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沈聽擇,我今天喝酒了。”

沈聽擇沒動,任由她鬧,順着她的話問:“那醉了嗎?”

“好像有點。”裴枝踮起腳,又靠近了點,湊到沈聽擇耳邊,很慢很輕地說:“所以我今天說的話做的事,不算數的。”

沈聽擇剛想問她要做什麽不算數,就感覺微涼濕軟的唇貼上了他的,輕得一塌糊塗,蜻蜓點水般。

幾乎是下一刻沈聽擇喉結猛烈滾動,手比大腦先給出反應,扣緊了裴枝的腰把人往牆上壓,右手墊着她的後腦勺,拉開兩人間的一點距離。

少年那種滾燙鮮活的呼吸喘在耳邊,他聲音一下變得好啞,又低又沉地問:“裴枝,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裴枝就這樣被他壓在牆上,今晚畫的唇妝被蹭花了,眼眸像被蒙上一層水霧,“你不是說我在釣你麽。”

有一根弦在這個夜晚斷的很徹底。

沈聽擇看着裴枝,伸手擡起她的下颌,重新吻了上去。

和她的淺嘗辄止不同,沈聽擇來真的。

裴枝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薄唇一寸寸磨過她的,像令人上瘾的毒藥。

今晚好像特別适合慶祝,靠近走廊的那個包廂也在過生日,鼓掌歡呼的聲音只差一點就要蓋過兩人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青澀而莽撞。

濕濡的氣息糾纏在一起,裴枝閉上了眼,等到再次睜開的時候洗手間那幾道身影早就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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