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卷十,舊人序(一)

這一句問的未免太突兀,薛黎陷拿他那被沉瑟譽為『專門盛豆漿』用的腦子想了很久,也尋思不出蘇提燈怎麽在醒過來後,突然對自己變得如此溫情脈脈、甚至還會想到問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稍微帶了些鄭重的擔當。

薛黎陷覺得,他那一句信,或者不信出口,好像就能給這個人的命運颠上一番,未免有點倉惶。

靜娴午後的時光仍舊自矜,仍舊緘默,仍舊于這年歲裏不停磨刻。

躺在病榻上的溫善少年仍舊頂着他那張擅長悲天憫人的臉,風彩欺人的瞳,那麽一瞬不瞬的将對面的人望着。

那人永遠一身粗布作料的銀灰暗衫,身材卻魁梧體格卻健朗,便是随便披兩塊破布在身上也能穿出一種常人無法言喻的美感,更何提需得要自己這樣浮誇的錦衣華服才能掩蓋住經年累月的浮世舊傷。

原來有的人,竟然是從天生下來無須雕琢就是一副讓人看了倍感舒适的模樣。

三月春風又打着轉兒飄搖着穿堂而過,微微卷起薛黎陷草草束在腦後的亂發,又悄悄扯了扯紗布的一角,爾後歡快的襲向遠方。

薛黎陷靜默地立了半晌,眼瞧着春風遠了,忽而一笑,一雙洞徹的眼未及含足了十分笑意彎起,便聽得床上那人忽又冷清道——

「我并不想聽你的答案。」

薛掌櫃持着托盤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你問個毛線!

「反正我是不信。」

越美好的越是假象。他曉得。

蘇提燈強撐着一身反乏的痛,掀了被子準備下床,被角堪堪撩至腹部,纏着紗布的蒼白手臂便頓了一頓——在夢裏對薛黎陷那股子熱乎的溫吞勁兒全在睜眼後的幾次錯眼光景裏清醒了個明白,此刻便是完完全全的回歸現實裏頭了。

讓他和薛黎陷言和,讓他承認他有這樣一個大哥,下輩子吧。

薛黎陷的臉色也變了幾遍,這人……嘛……身上傷口多嘛……然後……看綠奴老是給他家先生洗衣服也很麻煩嘛……自己就……嗯……拿紗布給他差不多全纏起來做了個新造型嘛……

綠奴此時也正好剛進來,看到這一幕愣了愣,還未等的紅了眼眶深情嚎啕,就見先生那張臉色似乎差極了,語氣也糟糕,「你先等等哭,把我外衣拿來,對,直接拿外衣就好。拿完你再哭,哭的時候離我遠點。」

「先生……」小孩委委屈屈的吸了吸鼻子,且在吸鼻子的同時麻溜的做完了一切吩咐。

蘇提燈淡定的直接穿上了外衣,一只光潔如玉的腳已經踩上了地,另外一只腳也慢慢挪下,「看我傷多少次了,我不麻木你都該麻木了,有甚麽好哭的。」

語畢,蘇先生就神人一般的下床起身,往前徑自走了幾步。

薛黎陷在一旁給他遞腳撐的手一滞——呃,呃?!只聽說人家睡久了下地不會走的,這蘇提燈還真乃神人,原先不能走睡一覺起來能走了啊……

蘇提燈掃了一眼,頓覺他那腳撐變醜了些,那些小碎花布一樣的東西是甚麽鬼,又掃了幾眼,這才看出在膝蓋和腳底的扣處應是叫薛黎陷弄了些軟墊上去。

眨了幾下眼,蘇提燈便收了目光,輕輕推開了房門,略微吸了一口這春風捎來的暖意。

——不錯,它也醒了。

春天是個好季節,萬物複蘇的好時機。若值此時,若借詭域,何不錦上添花呢?

鴉敷這時候也捧着一大摞藥材回來了,往院子裏掃了一眼便自顧自放藥材了,剛走了幾步恍惚覺得不對,又往門扇處看了一眼,那閑閑散散靠在門邊的,确實是他家先生不假。

只是……莫名覺得……

鴉敷一瞬間說不上來那是甚麽感覺,有點邪性。

當然,這種怪怪的心理在蘇提燈緩緩睜開眼朝他略微抿起嘴角的第一刻起,就剎那煙消雲散了。

「鴉敷,來,我想去泉池。」

鴉敷一愣,麻溜的放下手中藥材,剛想靠近又站住了腳,有點局促道,「先生,我去洗把手換身衣服再來背你去……」

「不,不用,我自己走着去。我叫你,是想讓你在山頂那顆月樹下等着。你一會再去也不遲。」

鴉敷有點不明所以,那種陌生的感覺又有點回來了,可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先生,我陪你去?」

蘇提燈略微彎下腰,笑的有些狡黠,「綠奴,收拾收拾東西,我去泉池下來就想回去看月娘。」

冥蠱已經醒了,有些事,用不着再拖了。或者說,拖了這麽久,已經足夠了。

綠奴也有點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

蘇提燈交代完這些,便當真一人默默忍着所有痛,自顧自向山頂走去了。

薛黎陷将毛巾反搭在肩頭,心說蘇提燈果然是他見過最為涼薄的一個人了。卸磨殺驢那好歹還得卸磨呢!他這麽大頭驢杵在這兒便是當做沒瞧見了?!

咦,不對,他這麽大個人!

「蘇提燈,我背你上去吧。你現在還是多休息比較好,畢竟剛醒。」

「薛掌櫃,你知道,人最不可取甚麽心嗎?」

「啥?」

「善心。」蘇提燈笑眯眯着一張臉,回過頭來,仍舊是一幅驚人的慈悲。

剛将這人背在身上,未及行的兩步,便見那蒼白的手骨又繞住了自己垂在胸前的頭發,而那人白成鬼一般的臉就那麽側在自己肩頭。

輕飄飄的沒多少重量,真跟背了只鬼似的。薛黎陷在內心如此腹诽道,心下卻也在一旁雀躍着能去那泉池看看了。

「薛黎陷,你可別後悔,是你說要來的。」

哪怕我一開始就存了心要将你一并帶來。

「嗯嗯。」薛掌櫃含糊的應了,随即歪歪頭,又甩甩頭,将自己的頭發拯救出蘇提燈的魔爪,「別玩我頭發,玩你自己的去。」

蘇提燈聞言倒也真是停了二度去捉的手,又認真的看了會薛黎陷那英挺的眉目,然後鎮靜的擡起臉來,看泉池周邊的那四根黑鎏金的柱子,以及,柱上燃着的長明燈。

黑鎏金柱子根部的鎏銀鎖鏈仍舊堅固,但是,它只能束縛住有形的身,束不住心裏的魔。

薛黎陷也算是此時想明白這人為甚麽會突然不注意儀表敢穿着一件外衣就直接出來了,感情是要來泡……

薛掌櫃默默在心裏咽了口唾沫,這瑪瑙紫一般好似還帶有濃稠質感的玩意,他是怎麽也無法和清澈的泉水聯系到一起去的,不過在泉池周邊一直飛舞的花枝碎骨,那緋紅流蘇一般的光芒倒是流光溢彩,好看的緊。

慢慢慢慢把蘇善人放這奇葩的泉池中去了,薛黎陷一邊松了勒在他肋下的手,一邊不忘柔聲囑咐道,「你小心點試試看能不能站穩了,然後再去試着坐下。」

語畢,就像是要驗證他這句囑咐有多麽廢話似的,蘇提燈沒入水裏頭去了,獨留一個『泡泡』附上了泉面。

薛黎陷愣了一個眨眼的片刻,還沒尋思明白他手裏頭的餘熱還在,人怎麽就不見了的時候,「卧槽」了一句就連忙脫了鞋也鑽入池子裏去了。

等着把人可憐兮兮的從泉池裏頭舉出來的時候,連薛黎陷也有些忍俊不禁,這哪裏是他去泡泉池啊,完全是泉池泡他好嗎,此刻那人一頭烏發全被打濕,白皙的臉龐上是道道順着發絲往下錯落的瑪瑙紫色泉水,迎着耀白的天光,迎着這人本就蒼白的膚色,看上去竟像是一道道血淚。

薛黎陷有一瞬間的愣神,随即想起對方腰及肋骨那邊傷勢甚重,這般按上去也定是要疼的,便微微錯了錯手,再度挾至肋下,一面準備往岸邊走去。

蘇提燈得空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泉水,濕漉漉的發絲纏繞在他蒼白的臉龐,脖子上,青天白日之下,活像一只被自己青絲束縛起來的惡鬼。

只是,很快就不是青天白日了,薛黎陷很敏銳的停了步子,看着忽然湧起的黑灰之霧,很快,只剩下周邊一丈之內的景色還清楚了,要不就是遠處霧裏的花枝碎骨翅膀扇動的緋紅流光才映的一二絲微亮。

原本好像還能輕易找到的岸邊一瞬間失了準确位置,薛黎陷四顧茫然了會兒,這才淡定道,「你這是要泡多久,把我困這兒了陪你一起不成?」

蘇提燈仍舊沒睜眼,安分守己的任薛黎陷捏扁揉圓。

薛黎陷又搖了他幾下,他忽然有點慌了,覺得自己手裏抱着的不會是具屍體吧,軟趴趴的,也好像沒了氣息,該不會是叫剛才那點水嗆過去了?

「喂,蘇……」

一陣奇異的水波晃動讓薛黎陷不由自主抱着蘇提燈換了個位置,他覺得水底下好像有甚麽東西。

「別傷害它。」蘇提燈忽然開了口,然後,慢慢睜開了眼。

薛黎陷愣住了,手上不由自主松了力氣,蘇提燈卻反而早就料到似的,雖然努力想分開二人間的距離,還是忍不住伸手纏住了薛黎陷,纏住了他這個大哥。

就像是他的青絲纏在他那白皙的脖頸上一般,有點張揚,又有點詭異。

「你……」薛黎陷咽了口唾沫。

他很久之前就見識過,蘇提燈究竟有一雙多麽風彩欺人的瞳,可那一雙眼瞳,此刻,略微有些……過于詭豔了。

那一雙眼瞳和往常日子并沒甚麽不一樣,只是慢慢,慢慢地,中央豎成一線血紅。

就像那人偶爾失去了血色的唇,蒼白如雪,只中央一線血紅一般。

如果,那一線血紅換做了金色,薛黎陷便覺得,蘇提燈一定化身貓妖了,他甚至還有閑心去逗逗,心說會不會叫他反撓一爪子。

此刻,只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那人眼瞳中央的一線紅,似乎帶了種甚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這種架勢,又似乎應和了戲文裏甚麽『天煞孤星出世』『妖皇再現』『江湖血雨腥風即起……』種種之流。

可很快,薛黎陷就覺得是他自己想多了,他想針對的,就自己一個人而已。

先前那隐藏在水底之下的怪物早已在剛才對上他眼瞳那刻,纏住了薛掌櫃強勁有力的小腿肚子,也往上繞了一圈,纏住了蘇提燈瘦削的腰肢。

此刻蘇提燈與薛黎陷面對面,一只手繞過了他的脖頸,另一只手就按在他那硬邦邦的胸膛上。

薛黎陷想動,可是右腿又被那奇怪的東西纏的緊,要動勢必帶着蘇提燈一起往前走了,因此也只好壓下心中所有不快,鬼知道那是個甚麽惡心人的玩意兒,「你把你那些個蠱蟲都控制的離我遠點,我……」

他再度愣住,是因為那個忽然從蘇提燈肩膀上蹿出來的一個頭,一個頂着黑金獨角,像只被放大了的蟒。而那蠱蟲的眼瞳,卻如蘇提燈……不,倒是該說成蘇提燈的眼瞳此刻倒跟着怪物一樣,都只是中央一線血紅。

那蠱蟲往後仰了仰身子,像是蛇發動攻擊前要昂揚起上半身來虛張聲勢一般,這一下力道頓起,薛黎陷本就被它纏住了一只腿,又是在水下,本能的往後一趔趄,膝蓋便撞上了對方的膝蓋,也是這一下,讓薛黎陷有些目瞪口呆的低下頭了,似乎想要透過這瑪瑙紫的水面,看清楚一些甚麽東西似的。

沉瑟說過,蘇提燈在拿身體養蟲子……

「你左腿處……」

「嗯,就是養了它。它被我禁锢了,不敢脫離我的,但是它像泥鳅又像條蛇,可以探出很長很長的身子來。」

「你究竟想做甚麽?」

蘇提燈沒有說話,同薛黎陷恨不得紮破水面直往下看清二人相觸的腿骨那裏,究竟有一種怎樣的蟲子伸長了自己的身子,繞着了彼此還探出了水面一樣的糾結,一樣的恨不得穿透水面,看透自己手掌下結實緊密的文理,那胸肌的包裹之下——有怎樣一顆熱血而滾燙的心。

蘇提燈忽然靠近了,雙手都纏住了薛黎陷的脖頸,也微微仰起了頭,雖然還是那副驚人的慈悲,語調卻軟的像個讨糖吃的小孩兒,他軟軟道,「你可別傷害它,它死了,我也就死了。實際上,它就是我,我也就是它。」

「?」

「借我點鮮血吧,我忍不住了。我的好哥哥。」

「?!」

蘇提燈将頭輕輕靠在薛黎陷胸膛上,目光貪戀的看着泉池之下那似乎若隐若現的強勁肌肉,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爾後,伸出他那纖白如玉的手指,點了點薛掌櫃的胸口。

剎那間,萬頃淘浪如血湧,血海裏翻騰的,是蠱蟲最初就忠于主人之血的欲望。

「成為我的祭祀之物吧,哥哥。你的血,實在比我自己的再好不過。」

「只是可惜,我們只有一半相似。但這一半,足夠了。」

「哈……」

血色暴漲的池水裏,再也不可見任何人影存在,只餘一聲半冷清半癫狂的笑嘆,像是要勾住所有餘下浮生。

倉惶不可得,舊夢不可得,故人不可得,他昔不可得。

作者有話要說: 6-19公告:

重要的事說三遍啊,前方高能預警——預備,走起!

【懸燈完結後言情文換《束魂令》先開了啊!】

【是《束魂令》!】

【是《束魂令》!】

《九番孽》暫且延期開。

專欄還有其他文連載,短篇也會不定時掉落,有感興趣的自己去戳啦。

專欄地址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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