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卷十,舊人序(六)

「真有出息,一個破發燒你也能折騰這麽多天。」沉瑟一面拿毛巾擦着蘇提燈發梢上的水,一面不停的罵罵咧咧。

「那是中途被正淵盟的帶走過一次。不過不太記得了。」蘇提燈一邊任由沉瑟在自己身旁罵個不停,一邊伸手去勾綠奴貼心熬做的湯,第一口入喉時頓了一頓,忽然間心下茫然了會兒,強自壓下手頭顫抖,努力拼着餘下的鎮定去淡定的喝第二口,第三口。

一直喝進去小半碗,覺得能給綠奴一個交代了,這才放下了,「你沒受傷吧?」

「為甚麽他來了我就受傷?」

「難道不是找你報仇來的?當夜場景再還原下,你不覺得你就是端了一盤秀你刀工的切片蘇竹到他老人家面前嗎,他不回頭找你報仇,難道找我這個當兒子的報仇?怎麽?罵我養爹無方?天天硬餓着他老人家,逼得他都要去生吃人肉了?」

沉瑟叫蘇提燈這一連串炮似的埋怨又逗笑了,剛想再貧幾句,忽又想到這人這些天都一直在燒着,今天難得好了點就讓自己怕他被蘇鶴瞧見了給擄回來了,便是連感情都沒能和薛黎陷增進一下的,此刻還能輕松玩笑,是故作如此還是……

「我真沒事兒,沉瑟。」蘇提燈反手拍了拍他這個養父的手,淡聲道,「我內心境界早臻化成佛了。薛黎陷不願認下和我這個關系更好,到時候最後一步起蠱陣我倒也真能不為外界所動。你知道的,如果我一邊起蠱還一邊擔心是否把自己這個親生哥哥血放幹淨了沒,就很容易走火入魔了。此時心下無兩,互自兩清的狀态更有利。」

沉瑟不做聲,又用內力烘了下頭發,差不多此刻已經全幹了,這才放下手。

「沉瑟,你……被蘇鶴傷的那一掌,再有半個月能養好啊?」

「至少半年能養全,但是并不妨礙我現在動手辦事。怎麽,你皮癢?」

蘇提燈不着急搭話,示意綠奴幫自己把頭發束上,爾後端坐于書桌後,又是一個清爽峻拔的少年,一臉堂堂正正的清明。

此刻,這個眉目如畫、最擅長挂着一幅悲天憫人笑容的少年繼續堂堂正正道,「我們一起去毀了地城。」

「?」

「彼時仁人義士肯定有很多群起而攻之,南宮家已是流失之地,但底下地城于我來說,卻是個飼養冥蠱的好機會。有武功之人的鮮血和冥蠱偶爾需得加餐所要的初生嬰兒鮮血,某種程度上來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尤其是武功越高的人,越純粹。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哦,」沉瑟了然的點點頭,想起甚麽似的道,「還好薛黎陷不肯認你,不然他之後要怎麽承認他有個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弟弟?」

蘇提燈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容裏聽得見某種瘋癫勁兒,他忽又噤聲,沖沉瑟眨了眨眼睛道,「這事想做的萬全,還需得沉公子幫忙打點一二。」

「說吧。」

「我現在還沒想好,怎樣一網打盡那群所有的英雄豪傑。一條漏網之魚我都不想放過。」

沉瑟挑眉,一邊步出房門一邊淡淡道,「那你想好了再告訴我,我現在也看看那餘下五把武器的主人有沒有摻和進這個火坑的,有的話順道替你埋了他們。」

「哈,我叫你去,就是為了趁火打劫的。殺人放火的事我來做就好了,你到時候只負責卷了兵器先跑路。」

沉瑟頓住,「你也去?我去給你卷武器,誰護着你?」

「小生像是那麽不中用的人嗎?」

沉瑟略一沉吟,随即堅定搖頭,「把月娘藏你伫月樓的八角小樓裏,我帶十七去。若論和我身形相像的『化鴻』,她學足了八分,剩下兩分是沒有天賦,而且她個頭又高,喬裝打扮加之身形快起來,就簡單卷幾把武器走不是問題。」

語畢沉瑟也有點郁悶,像是他去襲擊蘇家衛家南宮家那次,跟在他身後充當影子的都是裘風。

裘風的輕功說實在的并不厲害,但是貴在特別能唬人,如沙散,如霧現。

趕着天氣不好的時候,那真就是全方位的上演大變活人,讓人眼花缭亂。

只是……他既然已跟蘇提燈說了修羅門被屠了,此刻卻絕不是翻盤的時候,沉瑟忽又想起在南疆跟雲姑娘談事的那幾天,內心忽然也很倦乏。其實,那是很久之前他就捎了信,有空讓雲姑娘以『雲姨』的身份叫自己回南疆一趟的。

那時候一身銀飾環佩叮當的姑娘年齡實際已很大了,聽了自己的來意後,卻還能故作天真的睜大了眼:「小沉,你這話說的,像是在交代身後事。」

「晚輩亦真怕沒人能把他拉回頭。」

「他确确實實跟阿瞳一個性子順下來的,就是執拗啊。」

「強極則辱,慧極必傷,過剛易折,情深不壽。他這四點,占了個十足十。可惜我遇見他的時候終歸是晚了,不然,這個孩子也不會變作如今的心地……」

「小沉,我聽中原有一句話,叫做『相由心生』,阿蘇那一張溫善的娃娃臉可不知在南疆有多讨姑娘們歡心,你信你們那句中原話嗎?」調皮的聖女眨了眨眼,某幾個咬字亦聽得有些奇異的婉轉。

那時候的沉瑟也無非是回了幾個調皮的眨眼,一作揖到了底,「雲姑娘,您忘了,晚輩亦算作半個南疆人。」

她問的風馬牛不相及。

他亦答的避重就輕。

很久很久之後,這個問題曾經讓南疆高貴的聖女轉述給了正在祭壇前認真作法的蘇提燈聽。

那時候一身大祭司服的男子依舊笑的悲天憫人,看着遠處烏椤那傻小子坐在王座上抓耳撓腮活像屁股底下做的是針氈。

原來誰都是被擺錯了位置,不願被某種權力或信仰所束縛。

轉過頭去還是聖女故作天真的一張臉,蘇提燈笑的慈祥,「你問沉瑟那意思,就跟問他『你信蘇提燈是善良的嗎?』」

「然後他回答,『我想信。但我不信。』是一樣的道理。」

接過辰皓恭敬遞過來祈福的禪杖亦換做一張無悲無喜的臉,憐憫的慈悲驚人的冷清,他緩緩收了笑,眼看着匍匐于祭壇之下鋪陳開萬裏山河的子民,恭恭敬敬的低首連多往祭壇上沾一眼不小心窺見了大祭司的真容都是罪過。

他內心忽然就生出萬千感慨,看着那長長鋪開的人群,越過流光溢彩的祭壇,越過黑壓壓的人頭,越過五彩斑斓的花草,放空至長長遠遠的地方,那裏或許遙指中原,也或許遙指神話裏的忘川,卻也亦如內心盤桓不去的那聲哀嘆——

他說他想信,但他不信。

蘇提燈忽然又勾起了嘴角,黎明第一縷晨光灑在南疆這片純淨的沃土上,灑在他們大祭司那美好到如同九天神佛般清秀出塵的面容上,眉宇間是從未有過的清澈,眼瞳裏又是欺盡世人的風彩,他含着笑,慢慢阖上了眼,将禪杖立于祭壇中央,緩緩伸開了手臂,同他那永世不變的冷清,慢慢頌起了最美好最祝福的一段咒文。

匍匐于腳下的子民都誠惶誠恐,他們都知道,現在立于祭祀臺上的這位祭祀,是他們天大的福氣,是這百年以來,最詭異強大的一位蠱師,同時,也是最心懷善念的一位慈悲為懷的行者。

耳朵裏未曾聽聞南疆的子民那沸騰一般感激的言論,蘇提燈心底平靜無瀾的頌着祈福之歌,腦海裏卻死死停留在那夜幽藍燈盞旁的宣紙。

蘸飽了朱砂的筆落紙蒼茫,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亦都暗藏了鋒芒,一遍遍一劃劃一橫橫入了魔一般的不肯放手去反複勾勒,及至停下時只有差不多暈開了一整張紙的詭紅,本以為暈染開好像就能把心頭痛、心頭悔、心頭恨全都化開一樣,卻反而發現那最初的字跡越發清晰,就像是蘸着自己的鮮血燃就——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

蘇提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此刻也不想跟沉瑟提若是叫裘風去成功性更大一些,畢竟這時候說了這事也不大好,有些話就是得找個合适的時機開口,總不能在彼此稍微好了點的時候,忽然說,其實我一去中原就在你的人身上下了蠱吧。

而且縱使計謀再天衣無縫亦有老天爺的變數在其中,蘇提燈也不指望一次性能把武器撈齊,只要能多坑一些人葬在裏面就成了。天然的屍坑啊……

「那好,等着要行動了之前,我去送月娘到八角小樓。」

沉瑟點頭,随即離開了房間。

蘇提燈埋頭案前,看看有沒有這幾天漏掉一些有價值的信息。

一瞥眼卻發現桌上碼了幾本,該是沉瑟挑揀過的。

看了會兒,蘇提燈像是有些體力不支,窩回椅子裏,淡淡向在一旁候着的綠奴道,「那碗羹……你加的甚麽糖?」

「就是先生你原先常吃的那種冰糖啊。怎麽了嗎……出甚麽問題了,是不是不合口啊先生?」

「……沒事。」

「是太甜了還是太淡了,你跟我說呀先生,我下次好改……」

看着小孩又慌張起來,蘇提燈輕輕搖了搖頭,悲憫的笑了笑,「不是你的問題,這幾天我大概是藥喝多了,嘴裏一直發苦。羹很好喝,合我的意。你做的沒甚麽不對,放心吧。」

小孩這才放心的再度落座,但內心尋思着,這幾天再熬粥的時候多加些糖,先生說他嘴裏苦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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