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蘇紅為我梳頭更衣,服侍我睡下,背過身吹熄燭火。

黑暗中我喚道:“蘇紅。”

她應了一聲。

我道:“你怎麽了,好像不高興。”

她悶悶得:“奴婢沒有。”

我坐起身:“我們這麽熟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你是不是看上誰了,我給你做媒。”

蘇紅撲哧一笑:“太後,您自己的事都亂……”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猛剎住。

我正聽着呢,忙道:“你說什麽,我的事怎麽亂了?”

蘇紅輕聲道:“太後心裏還不明白麽?”

我糊塗了:“我明白?我怎麽不明白呢?”

蘇紅輕輕笑了:“太後,您是個聰明人,只是沒往那地頭想罷了,方才中常侍大人來過。”

我道:“他來了,又來上課?”頭大。

蘇紅道:“大人沒提上課的事,見太後不在,就便走了。”

我道:“他知道我去秦王那裏麽?”

蘇紅:“知道。他沒說什麽,不過……”

我道:“不過什麽,你痛快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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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紅道:“太後是真不知道,還是……”猶豫了一下:“其實,中常侍大人真得很好。”

“他有什麽好的,就會笑咪咪地訓人,整個一笑面虎。”

蘇紅住了嘴,微微一笑:“太後,很晚了,您歇息吧。”

我還想捉着她問,她迅速關上門走了。

我躺在床上,悶了一回,心想,什麽亂不亂的,我現在那有心情想自己的事,能逃過呂天放的魔爪便謝天謝地了,呂天放這麽久沒消息,不會又在暗地裏醞釀着什麽詭計對付我吧。

贏衍坐在我對面,翻開簡犢。

我撇嘴:“又講秦史。”

贏衍道:“不是秦史,是太後的家史。”

我:“……”

贏衍翻開第一卷,朗聲念誦。

我支着腮,昏昏欲睡。

贏衍道:“你必須聽,真太後不會連自己祖宗都忘了。”

我道:“我失憶了。”

贏衍道:“失憶不是借口,真正的太後就算失憶,也會設法想起來,記住,不要讓呂氏一族有機可乘。”

我道:“呂天放已經知道我不是芈羽,他早死心了,你看,這陣子不是平靜得很。”

贏衍眉頭一皺,一把抓住我的手,我驚呼:“你幹什麽,輕點。”

贏衍拖着我出了門,指着黑暗中:“你知道這裏埋伏了多少人?”

我搖頭。

“王上把自己宮中三千虎贲軍撥了五百給你,短短一個月,死傷數十人。”

怪不得這些天裏時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就像有人在剁肉。

倒抽冷氣。

贏衍握緊我的手,努力平抑語氣:“朝中參你的折子,堆起來有幾人高,王上都壓着不發。”

我表示無語。

贏衍輕輕松開我的手,語氣緩和下來:“你放心,王上下決心保你。”笑了一下,帶出幾分幽深:“我從未見王上如此在乎一個人。”

我翹起尾巴,得意地搖了搖:“我是他母後,他保護我是應該的。”

贏衍笑了笑,拉我進去,柔聲道:“我告訴你這些,只想提醒你,從現在開始,你必須當好這個太後,無論如何,不要……。”頓了頓,加重語氣:“不要辜負王上。”

我深呼吸,深呼吸,狠狠地咬牙:“好。”

為了可愛的小秦王,我豁出去了。

離太後生辰還剩半個月,我卯足了勁,拿出當年高考前的拼勁,從早練到晚,晚上睡在床上還在背太後家史。

最後,殘酷的事實證明,廢材就是廢材。

離生辰還剩三天了,我有氣無力地趴在桌上。

羸楚柔聲道:“該下棋了。”

我奮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下,再下也是輸,我就沒有當太後的天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四仰八叉倒在榻上,死也不起來。

贏衍拖我起來,我不起,盤住幾案。

贏衍耐心地把我的手指從幾案上一根根剝離,我被他連抱帶拽,弄到了門外。

我道:“幹什麽,還要練騎馬?”

贏衍輕輕一笑:“今天什麽都不練,我陪你好好散散心。”

我立刻跳起身,精神奕奕,拉住他的手:“好,我們去看菜園子。”

披上最厚的皮裘,踏着雪來到白茫茫的菜地。

一時高興,渾忘了這裏是芷陽宮,有狼出沒。

怕什麽來什麽。

眼見那個對頭過來,我腳步一滞,轉身就跑,贏衍拉住我,“你是太後,不可當衆露怯。”

我不得不轉過身,面對迎面而來的呂天放。

呂天放一身紫色官袍,披着貂裘,官帽上垂下兩個大珠微微晃動。

他徑直走向我。

我努力盯着他的腳尖看,努力不去看他的臉。

贏衍松開握着我的手,上前行禮:“相國大人。”

呂天放哼了一聲,也不行禮,冷冷道:“太後一向可好。”

我不答。

贏衍咳了一聲。

我無奈,勉強道:“哀家很好,大人也還好吧。”

呂天放眉微蹙,雙眼火光閃迸:“很好,臣非常好。”又哼了一聲:“中常侍大人還不退下,臣要和太後議事。”

我迅速抓住贏衍的衣袖,死都不放。

贏衍仍是不溫不火的模樣,微微笑道:“天寒地凍,太後身子弱,有什麽事,不如去芷陽宮議。”

呂天放根本不理,走過來一掌撥開贏衍,伸長手就要拿我。

我驚呼一聲,緊緊抱住贏衍,說什麽也不肯松手。

呂天放黑了臉:“太後成何體統。”

我反正不放手,有贏衍在,膽子更壯,大聲斥道:“相國大人當衆對哀家動手動腳,不成體統的是大人吧,贏衍是哀家的寵臣,哀家不但要抱他,還要親他,相國大人要如何?”

呂天放氣得雙眼噴火:“贏衍,還不退下。”

贏衍并沒有被他的威勢吓住,巋然不動:“臣是中常侍,掌管宮中事物,太後命臣在此,臣不能抗令,相國大人,這裏不是呂府,是王宮,凡事不可太過,以免落人話柄。”

他的話看似柔和,柔中帶鋼,綿裏藏針,呂天放一時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氣得臉色鐵青。

贏衍柔聲道:“太後,走吧。”

我索性勾住他的脖子,整個身子挂上去,閉上眼睛道:“你抱哀家回寝宮,哀家困了。”

贏衍的眸子閃了閃,輕聲道:“臣遵令。”

他抱住我,擦過呂天放身邊,呂天放靜立片刻,突然出手。

我被贏衍抱着一轉身,隐約覺得兩道勁風掠過耳邊,眼前只見人影翻動,衣袂飛舞。

我吓得抱緊贏衍這根救命稻草,拼死不敢撒手。

身子突然一震,贏衍悶哼一聲,抱着我掠開一丈,背後靠着大樹,樹上的雪花嘩啦啦往下落。

呂天放站在一丈開外,收掌,冷笑:“贏衍,你今日為了這個女人,不惜自己性命,值嗎?”

我聽到贏衍沉重地喘了口氣,聲音沉悶而堅定:“值。”

呂天放怔了片刻,發出刺耳的笑聲:“哈哈哈,好,很好,你願以死相護,我今日便暫且放你一馬。”

他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涼風刺骨,雪水融入脖頸。

我擡起頭,正想說句什麽,贏衍眉頭一皺,嘴角瞬間滑下一道血痕。

我吓得手足無措。

他輕輕撫了撫我額前的亂發,目光溫柔:“沒事,不過受了他一掌。”

我掏出帕子擦拭他的唇,咝,又一道細細的血流從嘴角溢出。

我又急又怕,跳起身叫道:“太醫,快傳太醫,太醫……”

衆人匆匆趕來,把贏衍擡往太醫院。

我呆呆地站在一邊看着。

“王上。”

衆人紛紛跪下。

四周鴉雀無聲。

只聽到小秦王清朗中含着威嚴的聲音:“都退下。”

“是。”

一件厚厚的狐裘披在我身上。

我喃喃道:“我只是下棋下得好悶。”

他嗯了一聲。

“我想出來散散心,就拉他來看菜園子。”

他輕道:“寡人知道。”

“我沒想到會遇到那個人。”我轉過臉,求助地望着小秦王。

小秦王輕輕嘆息一聲,握住我冰涼的手:“這事不怪你。”

“我不該抱着贏衍,他本來不會有事。”越想越氣:“呂天放這個卑鄙小人,竟敢出手偷襲,王上,他在宮中肆意作亂,打傷中常侍大人,一定要治他的罪。”

小秦王扇了扇長長濃密的睫毛,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進去談,外面冷。”

我進了他的芷陽宮,他命所有人退下,拉我坐在火盆前,又拿了條幹巾子給我擦身上的雪水。

我道:“王上。”

他擡手止住我:“母後,寡人也想治呂天放的罪,但不是現在。”

我急道:“什麽,還要等,這個機會不是很好嗎?”

小秦王微笑起來,伸出手,輕輕撫平我的亂發:“羽兒,打蛇一定要打七寸,斬草就要除根,今日之事只是臣子互毆,最多訓誡而已,傷不到他分毫,除非能抓住他謀逆的罪證,讓他萬死無翻身之地。”

我怔怔地望着秦王,他的臉還依稀殘留着少年的豐潤,五官輪廓似乎比從前更深刻,鼻梁高挺,唇很薄,唇形棱角分明,給他添了幾分無情和肅殺。

我驚覺,可愛的小秦王不知何時悄悄地脫胎換骨,漸漸有了成年男子的英風豪氣,想到史書上對他的描繪,那些豪氣幹雲,英明睿武的往事,他的千古功業,我的心怦然一跳,竟有些移不開視線。

看着眼前的小秦王,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令人心折。

我心中陣陣痛惜,這麽出彩的一個男人,不但不能天長地久,連曾經擁有都辦不到。

我為什麽偏偏是他的母後啊。

不對,他剛才叫我什麽,他居然喚我羽兒。

我立刻坐直身子,正襟危坐,冷冷道:“王上聰明絕頂,你的心意,哀家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哀家只知道哀家的寵臣受了重傷,哀家一定要為他讨回公道。”一撩裙擺,我站起來就出去。

小秦王拉住我:“母後,你聽我說……”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王上有王上的顧忌,這件事王上不必再插手,哀家自有計較,出了事由哀家一人擔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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