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跪雪地也是技術活

正屋裏頭安靜得很,安靜得裘氏打哆嗦都仿佛能哆嗦出聲音來。

于是,安勝居終于是不能看下去了,他開口求情道:“娘,裘姨娘她染了風寒了,您怎的還用冷水潑她?萬一病況又重了……”

“風寒?”周老太眼一翻,道:“你叫她打個噴嚏給我聽聽!裝什麽裝,染了風寒了,不敢做活兒了,怕累着了,偏敢來正屋裏坐着?”

“奴……奴家是怕榮哥兒餓着,來喂他幾口吃的……”

“你喂他什麽了?”

“嚼幾口飯食……”裘氏話音未落,便見得周老太勃然大怒:“好個小浪蹄子!賤婦!你染了風寒,還敢嚼東西喂榮哥兒?!可見要麽是欺我老瞎了眼,認不出你裝出來的風寒,要麽是不長心思,一點兒不疼榮哥兒!”

那榮哥兒是裘氏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哪兒有不疼的道理?此時聽着老太太罵,便是萬分委屈也只能咬牙吞了,磕着頭道:“總不好叫旁人來喂他!奴家一時沒辦法,便是委屈哥兒,那也不好叫他餓着啊!”

周老太張了張口,擰着眉頭,道:“這地方有爺們,有祖宗,我不和你個小蹄子多話——到廚房裏來!”

裘氏求救般看了一眼安勝居,安勝居朝她使了個眼色,卻并不曾放下手裏頭的酒。

倒是安若香跳了過來,手上取了一件氅衣:“娘……姨娘穿着這個,當心涼!”

裘姨娘看着安若香眼眶兒幾乎泛紅,接了氅衣,卻正撞着周氏帶刺兒的眼神,不由打了個寒噤,将氅衣塞回安若香手中:“香姐兒不必管……”

“祖母!”安若香卻是不能看着親娘濕淋淋地出去:“祖母,便是裘姨娘真犯了錯,您不能看在榮哥兒的面上,輕些罰她麽?她若真染了風寒,可怎麽喂養榮哥兒……就讓她穿一件……”

“真?”周老太頗有思量地打量了安若香一趟,道:“我倒是沒看到你啊……來兒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只可惜孝順錯了人!這樣吧,你把那氅衣給你姨娘披上,你自己去院子裏跪上兩個時辰,就當給你姨娘撒謊偷懶正規矩了。”

安若香一怔,眼圈兒也紅了。她一急,裘姨娘便更急,雙膝跪下道:“老太太!香姐兒沒什麽規矩,您別怨她!若是要罰,奴家去跪着便是。”

“怎麽好拂了來兒的孝心呢。”周老太太八風不動。小名與倆姐姐一脈相承的來兒——安若香姑娘,哽咽了兩聲,便不情不願地擡了腿往院子裏去了。

待得周老太威風凜凜抓着俘虜裘姨娘,領着倆孫女和二兒媳婦陳氏一道得勝還廚房時,安若墨分明遠遠望到了跪在院子裏頭,擡着手背擦眼睛的安若香。

這一看便是沒在雪地裏頭跪過院子的嬌貴人兒,還哭……安若墨在心中噗嗤一笑——眼淚鼻涕這東西,被凍住了可更難受。倒是她堂姐安若硯扯了扯她:“來兒跪着,可莫要凍病了。大過年的,不吉利……”

“過陣子咱們拿件厚的給她。”安若墨悄聲道:“咱們姐三個好好說說,她剛剛回來,不知曉祖母的心勁兒……”

安若硯便點了頭。這是個同她娘杜氏一般忠厚的姑娘,想來是真有些同情莫名挨了炸的安若香的:“她不大懂咱們這裏的規矩……”

“可不是?我聽着她的言語,仿佛爹和姨娘,還有她,在縣城裏頭是有丫頭仆婦服侍的。她哪兒知道在祖宗面前規矩大呢……”

安家兩個姑娘說話的聲音原本很小,可安若墨有心将“有丫頭仆婦”這幾個字說得大聲些,還是吸引了周氏的注意,她一下便頓住腳步:“招兒!你方才說什麽?!”

周老太太素來自稱耳聾,然而她是不是真聾,誰都清楚得很。這一刻她的耳力何止不聾,簡直很有些千裏耳的風采……

“啊?祖母……”安若墨怯怯地咬了嘴唇,和個耗子一般看看自己的娘,又看看裘姨娘驚怒且不敢言的神色,“硬着頭皮”道:“三妹妹在縣城裏頭……他們仿佛用着丫頭仆婦伺候呢。先前,先前我端魚進去,三妹妹還說我自個兒做事,不像個大家小姐。我猜,三妹妹自己想來是不做事的……這,這是我猜的,可……不一定保準……”

周氏咬了咬牙,叱道:“什麽話都拿來嚼舌根子!你又不曾親見,哪有這樣瞎猜的——裘姨娘,你們用沒用過丫頭仆婦啊?”

裘姨娘穿着濕衣裳出了堂屋,叫臘月的寒風一吹,已然是凍得面色青白。然而受了一句問,面色卻紅漲起來:“這……”

“你若是再敢騙我,我改日便叫我兒将你發賣出去!”周老太聲色俱厲道:“我兒是個孝順的!他斷然不敢瞞我,便是瞞,我也有的是法子查出來!”

裘姨娘只恨自己為何不能雙眼一翻就地昏倒,期期艾艾道:“先前……榮哥兒小……奴,奴家忙不過來,便……請了幾個……”

“幾個?!”

“……五,五個……”

周老太身子晃了晃,安若墨忙一把扶了她:“祖母,祖母,是招兒的不是,不該嚼舌根子,招兒去和三妹一道跪着吧。您老萬莫生氣……”

周老太不理她,将她一把甩開:“有你什麽事兒?!滾開,同你那沒本事的娘一起幹活去——裘姨娘,你忙得顧不得,請了五個下人我便不說什麽了,你方才要嚼着飯食喂榮哥兒,是不是因你自己沒奶了?!”

裘姨娘大概不知曉周老太太那跳躍性思維及算總賬的特長,點了頭道:“是……奴家奶水不旺……”

“你奶水不旺,如何養的榮哥兒白胖!”周老太連珠炮一般道:“你是不是還請了奶媽子?!是不是有了奶媽子便不好生喝湯水,所以現下沒了奶水?!”

裘姨娘眼睛一轉,掃了一邊兒安若墨一眼,立時道:“也不是專門請了奶媽子……恰好,恰好二老爺買的仆婦生養了,有奶水……”

她的話音,正正好好接了一記耳光子。

“好你個賊淫丨婦!買了你這東西,只作個娘娘養着!連喂哥兒奶水都不肯!要你還不若給我兒收幾個婢子開枝散葉,好歹身家清白!”周老太這劈頭蓋臉一通罵,也顧不得在場的誰該聽到誰不該聽到了——這嗓門大得連院子另一邊兒跪着的安若香都看了過來。

“你就在這裏跪着!我不叫你起來,你就跪到明年去!”周老太惡狠狠地下了命令,轉頭又朝着堂屋殺去。這一遭安若墨卻是有些傻眼了,她想坑的是裘姨娘和安若香,然而目下看來,發瘋的周老太太很有把一大家子人都扔進攪拌機裏打成漿沖進下水道的本事……

果不其然,緊跟着堂屋裏就傳來碗盤着地粉身碎骨的聲音,夾雜周老太的哭罵:“賊王八!老娘養了你這許多年,粥飯衣裳哪件不是老娘操持的?!你也不想着給老娘弄幾個幹淨秀氣的丫頭來伺候,單只服侍你那沒規矩的姨娘!”

安若墨聽着祖母喝罵,不由有些不祥的預感。果然,從堂屋中出來仍然滿面淚痕的周老太看到她們幾個之後,依然沒有好神氣,指着她娘陳氏便罵:“我把你個不争氣的東西!連個帶把兒的都養不下來!由得小賊賤丨人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哩!”

這養不出兒子的事兒,素來是陳氏的心病一塊。這樣的心病,若是放到現代來看,指不定做媳婦的會惱羞成怒,可放在陳氏身上,她只會痛苦又內疚地低下頭,紅着眼眶又不敢落淚,生怕沖了過年的喜氣。

——攤上這麽個娘,安若墨還能有什麽指望?

其實,想想陳氏沒兒子這件事兒,當真是不能全怪誰的。一來是目前的醫療衛生條件差,不然安若墨的親哥哥也沒有一落地沒滿月就咽氣的道理;二來呢安勝居本來就是個喜新厭舊的渣男,外加陳氏一個四十八歲的婦人,即便月水未絕,可也已然相當蒼老難看了;三來……陳氏當真是不大會抓男人的心思。

安若墨永遠也忘不掉,當她還是個五歲的蘿莉之時,她爹曾經醉醺醺地闖進她娘房中,将她趕出去,用意不言自明。她抱着一種快點成好事兒啊的心态聽牆角,卻聽到了陳氏義正詞嚴的推拒:“二老爺!現下天還沒黑,白日裏怎能做這茍且事?愧對了朗朗青天!您又飲了酒,酒後行房,何等傷身……”

那一刻,她站在門口,只覺得她娘盼望的弟弟大概真的不太容易降臨。按照現代優生優育的看法,不酗酒并且在雙方都放松的情況下做事兒自然是好的,可像陳氏這種推拒法,壓根便做不成事兒啊!

即便安勝居喝醉了灑下的種子只能種出個傻兒子,那也勝過沒兒子啊!更何況誰說這樣生出的孩子就一定傻了?!

……反正,陳氏就是這樣以各種讓安若墨心內無比疲乏的理由走過了“風韻猶存”的尾巴,走上了“隔壁大娘”號班車——在兒子方面,依然毫無收獲。

但大概正是因為陳氏這一份老實,叫周氏對她還很是放心的。此刻陳氏一副任打任罵總之都是妾身不對的模樣,明顯叫周氏的躁郁情緒平息了不少。

但且別忘了,旁邊還有個方才就跪下了的裘姨娘呢。周氏好容易平歇了一點兒的怒氣,在看到裘姨娘之後複又燃了起來:“滾遠點兒!”

裘姨娘點點頭,哽咽得無法出身,站起身便要“滾遠點兒”,卻是嬌軀一晃,倒地。

那一霎,安若香哭叫一聲“姨娘”,撒開腿子便要跑過來。可惜跪得久了腿麻,奔出一步便跌倒了。

安家的院子中,頓時有了一種生離死別骨肉分隔的慘烈氣氛——當然,如果不提周老太太,陳氏,安若硯安若墨以及剛剛從廚房中趕出來的杜氏五個人都很出戲的事實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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