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道德的譴責
饒是安若墨張羅着叫玉芝趕緊換了幹爽衣裳,又飲了姜湯,她還是被凍病了。安勝居過來看了一會,在安若墨的授意之下,玉芝将事情的原委說得又模糊又清楚。安勝居聽着,每一句都不像是在攻擊他的寶貝小女兒,但每一句也都影影綽綽指向着什麽人。
于是他出了內間便問了在外頭候着的安若墨一句,安若墨倒是實誠:“是那一日不知誰将三妹妹的一份銀耳羹倒進了我的青瓷盞子裏。玉芝只當是我的,端了過來,惹得三妹妹不大高興,便罰她在雨裏頭跪了好一陣子。”
安勝居微微皺了眉頭:“這……她也不問問是誰裝錯了羹湯,便只罰玉芝一個?”
安若墨便搖頭:“大概是覺得玉芝将她的東西端給我,總不大恭敬吧。至于誰分裝的……爹,我也很是奇怪,那銀耳羹一鍋熬出來,盛在誰碗裏不就是誰的麽?難不成三妹妹的那一份比我的多些什麽?她怎麽就知道她的那一份恰好在我的盞子裏頭呢。”
安勝居要是連這個都聽不明白,也便枉活了四十多年了。當下情勢,無非就是他的寶貝小女兒看不慣他的新寵,趁着新寵還沒當上姨娘的時候借題發揮故意為難罷了。
只是,誰給她這樣的膽子?
“裘姨娘待她,管教也忒松了些!”他蹙眉道:“今後嫁了人若還是這樣專橫霸道,叫夫家怎麽看?”
安若墨勉強笑了笑,道:“什麽人有什麽人的機緣,或許三妹妹能嫁個老實的夫君,任她霸道也無妨呢?再說了,還有咱們這一家子人,總不能任三妹妹被夫家欺負了去。”
安勝居嘆了一口氣,正待再說什麽,外頭卻正進來個裘姨娘。見得安勝居在此,她面上掠過一陣愕然,之後方道:“打攪爺與二姐姐了——我聽說香姐兒不懂事,罰玉芝在雨裏跪了好一陣子,特意叫人熬了風寒藥端來給她。”
那愕然,是真的愕然麽?安若墨看着很是不信。然而伸手不打笑臉人,裘姨娘既然端着藥來了,她便沒有大棒子将她打出去的道理,便笑道:“裘姨娘費心。只是玉芝一個丫頭,怎麽勞動得姨娘?又不是姐妹……”
她這話就是誠心別裘姨娘了,裘姨娘心中不悅,面上卻不敢顯露,只得讪讪道:“是香姐兒不懂事才禍害了她,我雖然只是個姨娘,可香姐兒做的不是,也有八分是我的過錯,總不能假作不知……”
安勝居卻是高興的。裘姨娘來看望玉芝,至少證明不管女兒的心多窄,自己這位姨娘還是寬宏大量的,因笑道:“也勞動你了。她就在裏頭,你端給她便是。”
你,端給她?
安若墨想着就想笑。裘姨娘是什麽人?算不得正經主子,至少算半個主子吧?玉芝如今還不過是個爬床成功的丫頭呢,你讓裘姨娘給她端藥,這不是打裘姨娘的臉嗎?可安勝居偏生就想不到這一點,笑眯眯驕傲地看着他賢惠的姨娘。
裘姨娘就端着藥進去了。安若墨品味了一下她的心情,深深覺得——倘若殺人不犯法而且自己和安勝居都不在這裏的話,裘姨娘一定很願意把玉芝給掐死。
但裘姨娘現下非但不能掐死玉芝,反倒要對着這丫頭陪着笑臉,道:“香姐兒不懂事,你便莫要計較了。這湯藥卻是我叫人好生熬煮的,吃了去去寒,好得也快些。”
玉芝擡擡眼,看看裘姨娘,又看看站在房門口的安勝居,臉上挂了個笑容:“多謝裘姨娘了,奴婢不過是個丫頭,按三姐姐的話,想打殺就打殺,想發賣就發賣,哪裏值得姨娘這樣尊貴的人兒正眼看?”
感冒那也是分很多種的,如玉芝這般只是發燒,卻既不流鼻涕也不啞嗓子的,說出話來自然是聲聲分明。安若墨偷眼望了望安勝居,果然此人的面色益發不好。
“妹妹說笑。”裘姨娘慌得也全忘了她先前同安若墨叫嚣的“不是姐妹”了,道:“香姐兒是個刀子嘴,心卻是好的……這藥……”
“你就喝了吧。”這一回,卻是安勝居開言了,想來他也不太愛看新寵舊愛當面揭起“一家子和樂”底下長滿刺的真相。家主說話,那玉芝便是想再給安若香上點兒眼藥,也沒法子多開口了,只能接過了裘姨娘手中的藥湯一飲而盡。
裘姨娘收了藥碗,再三替安若香告罪,這才出去。往後的幾日,她雖然不親自來了,可旁的丫頭還是準時給玉芝送藥來。言談裏還頗有幾個流露出對玉芝的羨慕的,安若墨在一邊看着,不禁有些想笑。
這些個丫頭,還以為玉芝這就能制住在府上作威作福的裘姨娘呢。眼皮子也忒淺了些——那裘姨娘如今因何對玉芝格外好?不過是因為玉芝得了安勝居的心思,如今正是風頭上的人呢,若是玉芝養不下哥兒來,過個一兩年寵愛衰了,裘姨娘未必不百倍地努力将她作踐回來。
這話,安若墨向玉芝提了提。這丫頭雖然生得乖巧,可心勁兒卻也不小,聽了她影影綽綽的暗示,竟然也明白了什麽,侍奉起安勝居,也是十分當心的。
這一頭,因此便再沒有什麽波瀾了。玉芝的寵愛看着很是風光,連安若香都不敢來輕易招惹,安若墨便将滿腔的心思全放在了安老爺子身上。
老頭子的身體是一天比一天好了,有時候安若墨同他說個笑話,也能笑得彎起嘴角了,連一部白胡子都一顫一顫的。再過得幾天,他已經可以擡動手臂拿個什麽東西了。這一樁,安若墨卻還暫時沒告訴周老太太——驚喜,總是要讓人自己去發掘才夠刺激的嘛。想想看,要是周老太太親自來看老爺子的時候發現他能動了,那得多開心?
安若墨自認為算不上什麽好人,然而對于那些對她不錯的,或者對她不是格外惡劣的人,她也很願意叫他們開心開心。
只是,當進門的人不是周老太太而是安若香,還是臉上和挂了三斤面粉一樣的安若香時,她自己都很難開心起來了。
一時之間想不出要和這庶妹說什麽話,安若墨索性瞥她一眼,接着繡她的手帕。
“二姐姐。”卻是安若香開口了,仍然是那般不客氣的口吻:“說是照顧祖父,其實是在做自己的女紅啊……”
“祖父還睡着呢,你輕些。”安若墨輕聲道:“抽空繡幾針罷了。”
卻不知這話怎麽戳到了安若香的痛處,她道:“二姐姐果然好會裝,祖父都病成這般模樣了,你在他面前卻也沒有半點兒松懈——怪不得誰都不信你會對我動粗!”
安若墨心中一凜,安若香是不知道祖父的情形的,但她知道——老爺子非但能聽到人說話,而且看起來過不了多久也能自己說話了。如今他即便還睡着,她也不敢有絲毫大意。
“我怎會對你動粗?”
“你……”
安若香是領教了若幹次嫡姐翻臉不認人前後兩張皮的厲害了,但這種對做過的事兒毫不臉紅直接否認的本事,她還沒有見識過,一時竟也是無語了。
安若墨就喜歡她這想打她又不敢動手,想罵她又不知道說什麽的憋屈樣子,不由蹙眉道:“三妹妹難道以為我打過你?那一定是做惡夢了。我怎麽會打你呢,便是打,也打不過啊。”
“你太無恥了!”安若香氣得臉兒青白:“我從不曾見過你這麽虛僞無恥的人!明明便是虎狼之心,偏要裝成個孝女,讨爹爹喜歡,讨祖父喜歡!”
“你說話可要好聽些。”安若墨停了針黹瞥着她,口氣依然溫和,眼神卻是涼薄:“我何曾懷着虎狼之心?若是真有壞念頭,怎會這樣在祖父身邊伺候,怎會念及父親膝下荒涼成他好事——你也是好笑得很,自己不曾盡過一點兒為人女為人孫的心意,反倒來責備我……”
“可我對爹和祖父,從沒有過利用之心!”
“你如何知曉我對他們便有着利用之心的?因為你從不曾盡孝,所以便覺得盡孝的人都是在騙人麽?”安若墨義正詞嚴道,那一刻她不是一個人——她覺得那些個看過的宮鬥劇宅鬥劇裏正義無敵的女主角同時附身在了一點兒也不正義的她身上,向着安若香這不孝女發出代表道德高度的嚴厲譴責……
“我怎麽不孝……我只是沒想到……”
“祖父從病了之後你來過幾次?待過多久?如今反倒口口聲聲責備我有心……呵,你未免也太無心了些,祖父病卧在床也不曾來探看侍奉,你便真是一片純良,又有什麽用處?”安若墨将手上的絲帕與針線放下,起身道:“若果然是個好姐姐,哪兒能放着自己的祖父生病卻找出‘想不到’的道理來?”
安若香也急了,道:“我單知道有些人是存了不良之心才事事都想到呢!”
“存了良心便不會如你一樣事事想不到!”安若墨反唇相譏。
她們兩個正在争吵,房門卻被人推開了,來的正是安勝居。他面色鐵青,喝一句:“都給我住口!”
安若香大抵是嬌得習慣了,開口便是一聲委委屈屈的“爹!”
安若墨卻是咬緊牙低下頭,一副任人冤枉絕不還口的樣子。
“你這是什麽樣子!苦着臉給誰看,和你娘一個喪氣樣子!”安勝居在房中踱步兩圈,突然沖着安若墨怒道:“你就不能提點你三妹妹幾句麽?她不來探看祖父,你不會叫着她一同來麽?你以為你盡孝便是,可是于這憐愛弟妹一道,你做得好麽?!你還挑揀她不孝,你若是夠好了,上行下效,她也不會如此差!”
安若墨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她原本以為自己在離間他們父女上做的已然夠多了,卻沒想到,安勝居的偏心能到這樣的程度,偏得安若香欺負了他的新歡,忽視了他的親爹,他還要一意護着她——敢情安若香不孝也賴着她了!說到上行下效,是安勝居這一年到頭不回老宅一趟的,還是她這來了縣城不到三個月的帶壞了安若香?
如果她活在現代的時候,她的父親也能像安勝居偏袒安若香一樣偏心她,或許她也不會那麽孤單無助地死在陋巷之中……
想到那樣的歷史,她便覺得心口灼痛。可耳邊突然想起安老爺子劇烈的咳嗽聲,她便扭過頭,想要去拍拍老爺子的脊背——不管安勝居這人渣如何,安老爺子從來都是待她這孫女不錯的。可不想安老爺子已然睜大了眼睛,手擡起來,顫顫巍巍指着安勝居的鼻尖。
安勝居也驚住了:“爹?您好了?!”
“叫……你……祖母……”安老爺子的發音很模糊,但終歸是能聽清的。他眼光看着安若墨,一點兒也不往兒子臉上瞧:“叫她……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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