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居
時隔九載,不,确切的說應該是十一載,蘇珏又回到了她小時候住過的宅子,中軸線上的三間金釘朱門在夕陽中顯得有些晃眼,門簪上浮雕的“子孫萬代”四個字依舊繁複精致,華美大氣,只是已換了主人。
而蘇珏也早已更名梅荨。
朱輪華蓋馬車從東南角的黑油大門緩緩駛入,越過鳳穿牡丹大理石一字影壁,一徑到卷棚式的垂花門前才停住,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女子,穿着玉色折枝暗紋潞稠褙子,伫立在門前,靜靜地凝望着門楣。
兩個容貌周正的丫鬟早已經在門口候着了,見到下車的女子雖然身形單薄,卻氣質不俗,忙恭敬的上前打千兒,道:“梅小姐,大小姐吩咐我們在這裏迎候您。”
梅荨仿佛沒有聽見,仍是靜靜地凝望。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她輕輕地阖上了雙眼,似要隐去滿目雲煙。
兩個丫鬟心中納罕,又不敢造次,正暗自焦灼,就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她們齊扭頭往裏面瞧去。
右邊的抄手游廊上一個娟秀靈巧的女子往這邊翩然行來。
二人如逢大赦般喜道:“拟香姐姐”,又補了一句:“梅小姐已經到了。”
拟香加緊了步伐,提着裙裾跨出門檻,走到梅荨身前,笑吟吟地道:“可算是把梅小姐盼到了,我們大小姐庶務纏身,這會子不能親自來迎接姑娘,又怕其他的小丫頭無禮簡慢了你,所以打發了我來。”
梅荨淡淡一笑。
幾縷烏發被風吹起,拂在她清瘦的臉頰上,襯得那抹笑容也透出一股閱盡滄桑劫數的從容與悲涼。
拟香一面敘着寒暖,一面将她接到了東北角院三間開的畹蘭居,見她只身一人,也不曾帶随身細軟,又不好過問,只好按壓下疑惑,用青花鬥彩磁茶盅捧上茶來,微笑道:“大小姐知道你素習清淨,特意把你安排在畹蘭居,這裏離東廂房也近,大小姐、二小姐過來找你也便宜。”
梅荨朝沉香木槅扇門外瞧了瞧,庭子裏滋蘭九畹,目下正值季春,蘭葉葳蕤,品種還頗多,有吳蘭、石門紅、濟老……更難得的是還有蘭中貴品大唐鳳羽。
各處廊檐下還有一些總角小厮在忙着卸下素紗明角燈,而替上較為華麗的玲珑什錦燈,梅荨知道昨天是大洹上下為太子服喪的最後一天,從今天起盡悉除服。
洹,取水德之意,以克前徵朝之火德。
拟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梅荨,是三年前跟着她家的兩位小姐去南直蘇州的時候,那時她便知道梅荨性子疏淡,此時見她望着院子,臉上并無不豫之色,便知她心中滿意,她剛要開口,就見槅扇外六七個丫鬟簇擁着一個女子往屋子裏來。
那女子穿着遍地金色妝花潞稠褙子,如緞的黑發整齊的梳了一個三丫髻,绾着金孔雀點翠銜珠摺絲簪子,一雙杏目含威不露,落日的餘晖灑在她的身上,金光耀目,連周圍的光線仿佛也一下子黯淡了許多。
即使是坐在花梨木輪椅上,由小丫鬟推着,也絲毫沒有減少她身上的光彩。
她便是李舜的大千金李硯雲,也是大洹鼎鼎有名的才貌雙全的女子。
李舜,文淵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亦是本朝內閣首輔。
拟香忙過去接替小丫鬟,将李硯雲推進屋來,其他丫鬟也紛紛進屋捧茶捧果。
畹蘭居因為這個大小姐的到來,一下子變得活泛起來,丫鬟們來往穿梭,卻沒有一絲嘈雜。
李硯雲眉梢眼角都堆着笑意:“荨妹妹,我可算是把你塊人寰至寶給請過來了,你可知這江湖廟堂有多少巨珰大畹,缙紳名族想要見你一面也不可得,你們說說,我是不是拾了個潑天的造化呀。”
拟香将她推至梅荨對座,捧了茶盅給她,笑道:“可不是麽,我們也是托了大小姐的福,才能見上梅小姐一面。”
李硯雲接過茶盅道:“天底下的人或許有不知道江南首富的,卻沒有不知道天下第一琴師‘廣陵梅琴’的,荨妹妹你的絕藝恐怕連嵇康也要後悔早生了一千年。”
梅荨笑道:“雲姐姐你這張巧嘴,恐怕連趙子龍也要後悔早生了千年呀。”
李硯雲福至心靈地笑了起來,拟香亦知其中之意,卻故作不知,笑問道:“這句話我卻是不解了,大小姐你給我們解釋一下,也讓我們樂一樂呀。”
李硯雲抿了一口茶,笑道:“人家趙子龍一身是膽,這丫頭是想說我是李麻雀一身是嘴。”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李硯雲雖然笑得燦然,梅荨卻分明看見了她眼底透出的寥落,像一只折翅的鷹隼,而拟香的邊鼓與滿屋子的笑語都是為了遮蓋她身上那抹總也遮蓋不住的缺憾,如同宋畫上的一抹敗筆,不管怎樣描補,也無法完滿。
去年是極不太平的一年,那段日子成為了許多人心中的夢靥,李硯雲便是其中一個。
那年二月,她去城外護國寺上香,因為貪看嶺中梅花,就獨自一人深入山中,卻不慎失足,墜落山澗,從此終身與輪椅為伴。
即便現在,京中的王孫公子談及此事,也無不搖頭扼腕。
三月,李硯雲的事還尚未煙消時,太子妃又難産,母子雙雙罹難,太子由此受到重創,染上大病,也與月底薨逝。
舉朝上下皆是白漫漫一片,此後,又是天災不斷,霪雨傷稼,隕霜傷麥,恒蜴,恒燠……直到今年正月才止住。
李硯雲放下茶盅,道:“荨妹妹,你放心,你來京城這宗事沒有人知道,姐姐會替你保密的,知道的也就是我身邊這些個貼身丫鬟,你知道她們向來不敢多嘴……”
她打住話頭,滿是笑意的杏眸漸漸冰凝起來,刀鋒般地掠過屋子裏的每一個下人,辭氣輕淡,卻不怒自威:“你們可都聽到我的話了?”
屋子裏登時鴉雀無聲,丫鬟們都唯唯應諾。
梅荨端起茶盅,雲淡風輕地吹着如棗花浮水的香茗。
李硯雲看向梅荨,雙眸瞬間暖日消冰:“今年是宏治十九年,明天是汐妹妹的生辰,姐姐這次真是要感謝你,肯為了她屈居寒舍,只是你不知道,自從三年前那丫頭聽過你撫琴後,有多喜歡你,她是日日夜夜的念着你,連我這個做親姐姐的都要吃醋了,這不,眼下這個生辰啊,不大不小,正是她及笄的日子,我給她置了個宴席,到時候各府的公子小姐都會過來,我尋思着,一個宴席不算什麽,該給她備個隆重的表禮,可思來想去,左不過是些珠寶金玉的俗物,所以呀,索性請了你來,也讓這丫頭好好感激我一番,讓我這心裏頭也平衡一些。”
拟香蹲下身子,一面替李硯雲整理搭在腿上的藕荷色袷紗,一面笑道:“二小姐要是知道梅小姐過來了,恐怕樂的連晚上做夢都會笑呢。”
梅荨問道:“怎麽沒見小汐?”
拟香笑道:“我們大小姐呀,想給二小姐一個驚喜。”
李硯雲笑道:“前幾天接去舅舅家了,明天一早給舅舅、舅母磕過頭就回。”
她母舅是成國公,尚的是當今皇帝的妹妹,永淳長公主。
李硯雲嘆了口氣,接着道:“我倒是想跟着她一塊兒高樂去,可這府上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事情,哪一件離的了我,荨妹妹,我是打心眼兒裏羨慕你呀,同樣都是千金小姐,你才真正是個富貴閑人,伯父伯母又把你看成寶似得放在掌心裏呵護,我就沒有你那麽好的福……”
一語未完,就見一個丫鬟匆匆跑進屋內,喘着氣道:“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大門外有女賊闖入,那女賊功夫實在了不得,三四十個護院也攔不下,全被她三拳兩腳打翻在地,眼下已經闖進二門了,林管家的意思是要馬上通知順天府尹,讓他派衙役過來捉拿,所以讓我過來請示大小姐。”
李硯雲詫道:“女賊?哪個瞎了眼的敢來李府造次。”
梅荨略略一笑道:“你們定是攔着她,不讓她進來了。”
衆人都不甚明白,李硯雲卻是恍然一笑,道:“原來是栊晴啊,那就不稀奇了,她可是孫猴子變的”,她轉而對來報信的小丫鬟道:“你去告訴林順,不用報官了,是自己人,一場誤會,你去把她請進來就是了。”
小丫鬟一溜煙的去了。
拟香這才明白原來她的随身行囊都在丫鬟栊晴身上。
李硯雲疑道:“栊晴怎麽沒有和你一齊進來?”
梅荨道:“我讓她到古玉齋替我置些東西。”
李硯雲輕哼了一聲,笑嗔道:“你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非要現在置備,回頭差府裏的小厮買辦停妥就是了,雖然古玉齋是京城玉器之王,雖然我們李家沒有你們梅家富貴,可一般的東西也短不了你梅大小姐的。”
梅荨笑而不語。
少頃,丫鬟引着一個*歲的垂髫丫頭逶迤而來,白瓷似得臉上還帶着恚怒,小小的身子上橫七豎八的挂着一堆團花錦緞包袱和一具用玉色素緞裹住的琴,大馬金刀的跨進門來,見到梅荨正坐着喝茶,旋即轉怒為喜,兔子似得竄了過去,倚在她的身傍。
梅荨替她把身上的包袱一一的卸了下來。
立在一旁的丫鬟嬷嬷見狀,忙上前幫忙。
李硯雲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她一番,啧啧贊道:“三年前,還是個毛丫頭,眼下長開了,真叫個标志,把這滿屋子的人都給比下去了。”
栊晴秀眉一揚,喜孜孜笑道:“除了荨姐姐。”
李硯雲輕笑道:“你們看看,還知道護主呢,也不枉你荨姐姐疼你一場”,又對拟香道:“去給栊晴上杯茶。”
梅荨道:“她不喜歡喝茶,給她倒杯白水吧。”
拟香依言而行。
幾人一直敘到掌燈時分,因為李舜欽今晚在內閣當值,李硯汐也不在府中,所以李硯雲吩咐下人将飯擺在畹蘭居,與梅荨和栊晴一道吃了。
飯畢,李硯雲見梅荨臉色不太好,想必是一路上舟車勞頓,便沒有再多叨唠,交代了下人幾句就回東廂房去了。
栊晴因為吃得太飽,早早的就在暖閣裏的竹木牙雕架子床上睡下。
梅荨也着實有些疲憊,待李硯雲走後,也回碧紗櫥躺下歇息。
※※※※※
右胳膊上隐隐傳出的疼痛再一次讓梅荨迷失在夢中。
宏治二十一年丙午六月,宏治駕崩,三皇子登基為帝,而根據大洹立嫡不立庶的祖規,本該繼承大統的五皇子卻在深宮中暴斃身亡。
李首輔加封英國公,授“守正文成”鐵券,世襲罔替。
那時,梅荨正在蘇州梅府養病,聽聞五皇子已死,登時五內摧傷,萬念俱灰,本已為時不多的生命之火也随之熄滅,如同風中豆燈。
彌留的那個夜晚,窗外正落着細細的雨,開滿了白蓮的荷塘籠了滿池的濕意。
她漸漸模糊的視線裏卻清晰的掠過往昔種種。
這一生,綠窗晴光,繡閣煙霞,窮途沉疴,人情冷暖,都一一遍嘗,生死病,愛別離,求不得,苦苦,壞苦,行苦,無量諸苦也盡皆飽受。
到如今,心中已無挂無礙,唯一的執念是沒能見到五皇子登上皇位以洗蘇家沉冤。
耳畔的哭泣聲漸漸疏離。
一息不來,千秋永別,公子紅妝,皆成黃土。
……
像在亘古的黑夜裏沉睡了億萬年那般久,耳畔又逐漸傳來谙熟的笑語,如破曉時分,栀子花開的聲音。
“……醒了”栊晴眼角噙着淚花笑喊道。
梅荨愕然。
栊晴告訴她,如今是宏治十九年正月,她體內的毒又發作了,是陸神醫在她右臂上用“三關封穴”法,才将劇毒控制住。
“三關封穴……”她記得那已經是她辭世前兩年的事情了。
梅荨默然。
二月,她接到李硯雲的帖子,請她上京慶賀汐妹妹的生辰。
前世,她并未接受邀請,并且自九歲離京後,便沒有再踏入半步。
※※※※※
外頭已交了三遍鼓,梅荨捂着右臂,痛醒過來。
月華如水,透過步步錦的窗棂漫在蘆花色八寶璎珞紗帳上,說不出的靜穆。
她起身靠到芙蓉迎枕上,凝望着窗外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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