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重來

? 夏日悶熱,遠處蟬聲鳴鳴,綠影成蔭。荷蓮遍池,蜻蜓低飛。何夫人坐在四角亭內,懷中有一個三歲半的小男孩,正用帶着奶音的嗓子要吃的。聽說這是何夫人的妹妹的孩子,她的妹妹不顧家人反對跟着家中一個家丁私奔了。家中人一氣之下與她妹妹斷絕了關系。前不久才得知,那家丁遠上不見了蹤影,妹妹含恨而終。徒留了這一個三歲半的孩子。何夫人看他可憐,便自己提議将他寄養了過來。府尹何大人看着何夫人近日因此有所起色,也極力的主張要了這孩子。不過也多得這小男孩,何夫人的身子确實是好了許多。

“蕪大夫。”何夫人笑着将手中的果子放到肉嘟嘟的小手上,擡首看着白紗遮面的人。“外表不過是一身皮囊,一個人最主要是觀其心。”蕪言笑笑,未言語。“我的心結解得差不多了。蕪大夫的呢?”何夫人一雙美眸泛着漣漪靜靜的望着她。微風輕拂,吹迷了她的視線。她抿嘴苦笑,可她有的何止是心結。

“娘。”遠遠走來兩人,一青服玉冠,一錦衣白袍。“何嬸嬸。”琳琅玉佩清響,白袍的貴公子微躬了身,執扇行禮。“小九。”白面玉冠,唇紅齒白的男子彎腰,伸了一指勾了勾何夫人懷中的孩童的小嘴。“叫哥哥。”“旻、汶、”小九張着小手,“哥哥。”吃力的奶着聲。“哈哈。”何旻汶伸手将他抱了起來,勾着他的鼻子佯裝生氣道:“誰準你賴在姨娘身上的?”行了禮的蕪言靜靜的立在一側,看着眼前其樂融融的一幕,微微勾起嘴角。“予維啊。最近身子可好些了?”“多謝何嬸嬸挂念。好多了。”粉面含笑,輕佻風流的男子就是這邊城裏頗受女子愛戴的富家少爺。若說這黎家是第一,那這楊家便是第二。只是這黎家少爺還未及冠,整日去得不外乎兩地,書齋和家府。這楊予維也是兩地,卻是花樓和府尹府。能和這花花公子如此交好的何旻汶,讓她深刻懷疑他的品行。

身旁氣流波動,卻是楊予維立在了他身旁。“好久不見。”他眯着眼看着前方,嗓音卻是輕的只能讓她一人聽清。是啊,好久不見了。她微勾嘴角,“楊公子還想再來一次嗎?”她與楊予維的糾纏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那日,楊家請她給楊予維看病。她診了脈,開了藥之後的第三天,照例去楊家回診。卻不料半好躺在床上的楊予維笑着在她面前擺了一百兩銀子,要她摘了鬥笠現真容。原是他與他人打賭紗簾之後是貌比潘安還是醜如毒蠍。那時,她與他正在僵持之間,正巧楊家夫人來看楊予維。她三兩語出了屋對着管家耳語了幾句,換了藥方。其他大夫都看不出什麽不對,而接下來的日子,他的身子當然是備受折磨幾日,好的不能再好了。

楊予維一笑,眼角微眯,眸光微閃,帶着咬牙切齒的惱意,“蕪言,你等着。”“哦?”她轉身看着他,簾紗遮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楊予維還是明顯的聽出了其中暗含的嘲諷,“蕪言一定等着。”他恨得牙癢癢,擡首看向何旻汶,何旻汶抱着小九,微閃了眸子。低首對着坐着的何夫人笑道:“娘,外面熱,還是進屋去吧。”“是有些。”何夫人笑了笑,起了身。小九從何旻汶的懷中掙開,跳落至地上,小短腿跑到何夫人身旁,“小手、牽。”他努力的伸手,“牽。”“好。牽。”何夫人笑着微低身。蕪言本想告辭離去,不料何旻汶禮貌的笑言,“蕪大夫,一道走吧。”何夫人牽着小九笑着轉首,“一道走吧。蕪大夫。”她半斂了眉眼,低首回道:“是。”

沿途假山翠竹,湖水碧綠清澈。她低着頭,跟在何夫人身後,沉默不語。肩上的藥箱帶子滑落了下去些,她伸手提了提。“蕪大夫。”何旻汶止了步,喚住了她。“何公子,不知有何事?”身側楊柳湖畔,她立在何旻汶面前,恭敬回禮。“抱歉。”他的眸中含着些許歉疚。蕪言還不知所謂,就覺一鼓力将她推入了湖中。她不會凫水,一直都不會。

“來人!快!快!”耳畔有何夫人着急的叫喚。不知是誰跳入了湖中,将她拉回了這世間。“醒醒!醒醒!”有人抱着她拍打着她的背。她靠在在那人肩上,生生吐了幾口水。眼前水濕迷茫一片,她幽幽睜開眼,看着原本站在不遠處一個勁的說着“我以為她會凫水”的楊予維漸漸止了聲,直直的看着她。“你沒事吧。你……”何旻汶伸手拉開她的身子,看着她的面容突然也止了聲。微暖的清風習習,夏衣單薄,她渾身幾乎都濕透了。長發披肩,簌簌滴着水,睫毛之上的水珠有些沉重,她不禁閉了閉眼。楊予維看着蕪言,擡首再看了一眼另一處的何夫人,癡癡的念道:“嬸嬸。”何旻汶看着她,突然伸手将她右側肩膀的衣襟拉下了一點。“你幹什麽!”蕪言一揚手即是一巴掌,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冷冷的望着何旻汶還有楊予維。“雲沁。”何旻汶跟着站起身,握緊拳頭喚道。“什麽雲沁?蕪言不知何公子在說些什麽?”蕪言拉了拉衣衫,轉首看向何夫人,冷冷開口,“何夫人,看來蕪言不便在這裏久留了。”何夫人呆呆的立在原地,張着口卻是說不出話來。“你不能走!”何旻汶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擡首對着何夫人道:“娘,她是雲沁。她肩上有一模一樣的胎記。”她掙了掙手,無奈何旻汶習過武又是男子,她的力氣在他面前不過是九牛一毛。蕪言松了力,半垂着眸,靜靜的立着沉默不語。

早該知道的,總有一天會被發現。蕪言初次應府尹之求去府尹府替何夫人診治之時,便覺得此女子萬分眼熟。後來她不再使藥,看到銅鏡之中的人,才驚詫發覺原是與自己相像。她覺得有趣,就像遇見了另一個自己。可是,再後來,她知道得多了,知道了右肩膀上的蝴蝶胎記。她才明白了這不是巧合,不過是上天的一次玩笑。一次不禁有些可笑的玩笑。

“雲沁。”何夫人眸中含着淚立在紅河醫館內,對着坐在桌旁認真診着脈的人凄苦喚道。“何夫人,您喚錯人了。我叫蕪言,還有。”她将手中的藥方遞給一旁的病人,皺着眉道:“夫人若有事,可否等閉館之時再來相尋。”一連幾天,何夫人、何旻汶還有何府尹都來尋過她。可是,她如何能願啊。一個孤獨被抛棄了二十幾年的人,好不容易能抵受住一個人無牽無挂、好好的活着。但卻有一天,有人告訴她你還有親人。尋你尋了很久,會一直保護你,讓你有所依靠的親人。她怎麽能信,又怎麽敢讓好不容易堅強瓦固的心再次崩塌破碎。如此她又如何能受得住。

一個月之後,何夫人的病似乎變得嚴重了些。她從府尹府出來,無人再敢攔她。晚霞滿天,歸鳥回巢,她提着藥箱走在川流不息的青石大路上。街頭小販還在一個勁吆喝着來往的行人。她止了步,拿起攤上的棕色單調浮雲木簪。“這個多少錢?”“不用。小姐喜歡,就送給小姐了。”憨實的小販連忙擺擺手,笑着道。蕪言垂了眼,将手中的木簪放回了原地,“我不要了。”鬥笠還遮着面容,可有什麽卻是在不知不覺中變了。

她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星辰滿天,行人漸稀。她才恍惚地回到了紅河醫館外。墨袍華服的人站在門外,聽到細碎的腳步聲轉過身來。“雲沁。”她回了神,拂了拂長衫上的褶皺,“不知何公子大駕光臨所謂何事?”何旻汶微微皺了眉,上前一步,“雲沁。我……”“何公子,你喚錯人了。我叫蕪言。”“我知道你在怨我們。可是,雲、蕪言,是哥哥的錯。不關爹娘的事。”“何公子說笑了。蕪言何德何能可怨府尹大人和夫人。”她笑了笑,與他擦身而過。“蕪言。”手方搭在木門之上,身後的人便喚了她一聲,嗓音沉悶壓抑。“當年是哥哥貪玩,偷偷把你帶出家,把你弄丢了。你可以怨恨哥哥。可是,母親她是無辜。她因為這件事一直悔恨到現在。”何旻汶擡首看着那人消瘦的背影,“你不知道母親她為此受了多少的罪。你是大夫,比我懂。她的身子如何,又能這般耗着多久。”何旻汶的聲調中漸漸帶了點哽澀。蕪言的手搭在門環之上,垂了眼簾。

她還是回了府尹府。窗外如海的藍天之上有缥缈白雲翩翩,綠意之間是姹紫嫣紅,花開百豔。“小姐,小姐。”身後的丫環撫兒邊拿着木梳仔細地替她盤着發,邊開心的喚着。“小姐,小姐。”這個丫環是何夫人身旁最貼近的人,蕪言每次去看診都是她照料着,何夫人直接撥給了她。“好了。我知道自己叫小姐了。”蕪言笑了笑,伸手止了她拿着鑲金步搖的手。“不要這個。”“小姐……”銅鏡之上的人愣愣的盯着她因舉起而滑了半邊袖子的手臂。上面傷痕累累,最可怖的是那一條長長的疤痕。她連忙垂手抓緊了衣袖,“以前不小心弄的。沒什麽大礙了。”她笑了笑。恍惚回神的撫兒低首,“恩。”木梳劃過蕪言的發間,聲調哽塞卻帶着莫名的堅定,“小姐以後不會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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