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多年以前，還沒重生的夏喬安跟伊恩金蜥首次介紹起律時, 律那回正好不在場, 他是調出了終端裏存儲的立體影像, 指着投影出的高大雌蟲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匹配對象。”

新結交的兩個夥伴品了品“匹配對象”這用詞，不太确定高等蟲族口中的“匹配對象”是哪類匹配對象，金蜥比痛失弟弟後就越發沉默寡言的伊恩要活潑不少，一般都是暖場兼話痨擔當, 于是他立即沖少年雄蟲虛心求問：“就是蟲族官方給你分配的合作搭檔……是這個意思嗎？”

夏小少爺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不同種族間的用詞習慣差異，給他的兩個新朋友造成了一點混淆, 他搖搖頭又點頭，換了個更通俗的說法：“不——當然‘合作搭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沒錯, 只是這種‘合作’是帶有限定性的、關系更加親密的合作, ‘匹配對象’是母星官方系統分配給我的最優結合蟲選，我們是預備伴侶關系, 要是磨合期內兩蟲相處良好, 日後便可以轉正，成為真正的合法伴侶。”

“帝國婚配系統”不是個罕見名詞，喜歡搞基因匹配這一套的高階智慧種族也很有不少，伊恩和金蜥認識的其他朋友裏, 就有曾親歷過或正在經歷匹配婚姻的，可當眼前的少年一本正經沖他們介紹起自家預備伴侶時，他們看看投影中出現的成年雌蟲, 又看看明顯還只是少年模樣的夏喬安, 再看看雌蟲, 又看看夏喬安……

夏小少爺原本只是想着，他過一會就要跟律帶隊過來接他的本族隊伍彙合了，為了不引起額外誤會，他該先把雌蟲的容貌及對方跟他的關系告知給新朋友們，結果沒想到，聽他說完，兩名朋友表情都有點古怪。

金蜥滿面欲言又止，伊恩直接眉心微擰，像剛得知了件讓他頗不贊同的事。

“怎麽了？”夏喬安莫名其妙，問。

伊恩沒回答，卻是反抛給他一個問題：“他——”

寡言的青年示意投影裏的雌蟲：“成年多久了？”

這會的夏小少爺早過了“戾氣期”，星外奔波的這段日子遠比星內辛苦，卻良好磨砺了他脾氣，他聞言想了想，認真回答：“應該至少有七八年？匹配通知剛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從帝國高等學院畢業，在最初的分派駐地工作過十六個循環月以上，再才因為在分派駐地表現突出，被調進了中央區。”

“所以。”自認特別會抓重點的金蜥說，“他跟你成為‘預備伴侶’關系的時候，就已經成年了有五六年。”

夏喬安點頭。

伊恩：“……而你那會還在上中學，是個到現在都還沒成年的孩子。”

夏喬安仍沒理解新朋友們微妙又複雜的感受，倒是想起了自己至今還沒成年一事，他這會還沒陰差陽錯用到朋友們的檢測儀器檢查身體，不知道突破進化障礙的機遇就在眼前，只為遲遲不來的進化稍稍有點喪氣。

有些卡在蟲生要緊關頭的大事，是縱然随着時間過去，你能漸漸不再風吹草動都為之焦慮難安了，可也不會真正把它放下，當成一件無所謂的事物去幹脆撅棄的。

“是啊。”夏小少爺就嘆口氣，“我到現在都還沒成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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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心實意在憂郁自己的進化。

但他的小夥伴們是在真心實意的憂慮着“高等蟲族婚姻文化竟如此殘酷，未成年蟲心智尚未長全，怎麽就能跟成年已久的‘老油條’結成匹配伴侶”這回事情。

雙方腦回路就此對接失敗，又還詭異的互相都不覺違和。

等律終于帶隊趕到，前來迎回他家小少爺，他發現自己就被夏小少爺的兩個旅途同伴用十分一言難盡又審慎的眼光打量了很久。

不過跟夏喬安結為匹配對象的這兩年裏，律受到過的打量眼光早多了去，連帶着顯著惡意的刺探目光他都已應對如常，基本不會在意，所以，來自這兩名外族陌生對象的打量，也只讓他在心底略微疑惑了須臾，沒往心裏去。

他後來跟伊恩和金蜥接觸不多，連這兩人長什麽樣都沒記住。

夏喬安也是又過了好一段時間後才知道，原來律那會被小夥伴們扣了個“存在拐帶未成年人”嫌疑的帽子。

這可就是好大一個誤會。

如今，夏喬安一朝重生，蟲力推動加機緣巧合之下，順利與未來朋友們提前再會。

之前出醫療艙的時候，他暫時只強調了雌蟲是這個宇宙間絕不會傷害他的“少數派”之一，是他絕對信任的對象，卻沒直接說明兩蟲間的特殊關系，就是有驀地想起了上一世的誤解，想等眼前的“主要誤會”先解除了，在給朋友們科普過匹配背景後再抖出雙方關系的考慮在。

……誰知道年輕了幾歲的金蜥比他認識的那個還思維跳脫。

“老油條拐未成年”的誤會暫時還沒出現，一張“家長卡”卻發了下來，還是當着律的面發，殺傷力極大。

“……不，這裏又出現了新誤會，他不是我的家長。”好不容易咳完之後，感到自己喉嚨和肺都有點“過勞”的夏喬安緩了緩，才啼笑皆非地擺手道。

律在照護夏小少爺方面，技能和素養便都堪稱“專業級”。

明明剛才蟲都已經被一張“家長卡”迎面拍懵了，整只蟲陷入了短暫的自我懷疑裏，但在夏喬安撕心裂肺地咳起來的剎那，他一下就又“活”了，手快于大腦的先動作起來，輕車熟路按上少年後背，拍撫力道不輕不重剛剛好，另一只爪子還抽空倒了杯熱水。

等夏喬安咳完，趕緊解釋的話也說完，盛着熱水的杯子就已經遞端到他面前。

他喝過一口，發現水熱但不至于燙口。

旁邊雌蟲連水溫都把控好了。

夏喬安：“……”

夏喬安思想飄忽幾秒，偷偷覺得，就他這已到“水來張口”的受照顧程度，不怪對面的金蜥誤會……律還真有點像他家長。

但不是就是不是。

這種誤會不及時解開，日後只會牽帶出更多問題。

“說是‘家蟲’倒是可以。”迎着對面三雙帶了詢問的眼睛，夏小少爺就拉過雌蟲已從他背上收回，規矩放回到了對方腿上的手。

他把那只爪子撈到掌心間，讓迪恩三人能清楚看見這彰顯親昵的小動作，坦然宣布道：“這是我的匹配對象，我們目前是‘預備伴侶’關系。”

說完，不等歷史重演，讓對面兩位關愛未成年的夥伴思維又往“拐帶未成年”方向跑，夏喬安繼續道：“原本我不該以未成年……人的身份參與進匹配，這是我的問題，我的身體出現了一點源頭暫時沒能查明的狀況，讓我無法順利進化成成蟲，卡在了成年的門檻前。”

聽夏喬安說起自己身體出現狀況，迪恩臉上浮現出憂心，伊恩按了一下弟弟的腦袋，金蜥露出思索神色。

他們視線都沒有從少年臉上移開。

自然也清楚看見少年接着微微低了下頭的小動作。

像是忽然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少年咳嗽一聲，這才又說：“進化障礙對于高等蟲族來說，是很罕見的事情，許多蟲認為這是一種殘疾，當你一旦沒法正常經歷進化，他們不僅會議論你，還有可能由此延伸到波及你的家庭，在背後嘀咕這或許是你家族基因就不好，全家基因裏都先天潛藏有缺陷。”

“我在遭遇這個打擊之前，一直過得都還算是順風順水，所以很難接受落差，做了很多完全是純憑意氣用事的事情。”

“不甘在匹配這事上也落後于同輩蟲族，強行參與進匹配就是其中之一。”

有了夏喬安這樣一通帶着些窘迫之色的解釋，即便是對“匹配”、“伴侶”等詞都還懵懵懂懂的小迪恩，就也至少聽明白了，他的小哥哥之所以會跟這麽大一只成年蟲族變成比“戀人”還要更進一步的關系，是事出有因。

“貴族的婚配系統竟然也允許這樣操作。”伊恩如此評判了一句，語氣平平，雖然依舊能感覺他對此是不贊同的，倒也沒有說更多。

夏喬安忍不住就看了他一眼。

十年後的伊恩，大概是因為始終無法對弟弟的死亡釋懷的關系，他對遇見的未成年孩子全格外懷有一份關心和耐心——無論熟不熟識。

夏喬安過去以為，這是一份尤其漫長且強烈的共情心理，起源于伊恩失去弟弟之後，終止則看不見期限，興許要一直維系到對方把心結解開，或者根本就是無限期。

而今，他回到了伊恩還沒失去弟弟的時間點，偶然幫對方救下弟弟，他忽然發現，自己過去對于朋友的了解也還不夠充分。

伊恩是天生就擁有極強的共情心，當他遇見未成年的孩子，本能的就會把自己擺到保護者的地位，主動替對方着想。

但同時也把握着度，适時表達觀點，靜觀對方是否真的需要幫忙。

夏喬安毫不懷疑，假如他剛才真的在介紹“匹配對象”時流露出了抗拒情緒，伊恩肯定會把這事記在心裏。

哪怕暫時這架運載機上的搭載火力不足以跟蟲族隊伍對抗，對方也會另尋時機，想辦法向他遞出一根援助的橄榄枝。

“……！”

掌心裏馴服被握住半晌的蟲爪忽然就動了動，用兜着勁的爪尖輕輕戳了柔嫩的掌心一下。

夏喬安被律這一戳戳回神，扭頭去看雌蟲，入眼就是雌蟲十分嚴肅正經，仿佛無事發生的側臉。

像剛才覺得雄蟲看對面異族青年看得有點久了，悄悄紮蟲提異議的根本不是他一樣。

這個小動作遠比夏喬安之前拉過律手的動作幅度要小，對面幾人誰也沒看清。

“看異族青年看得有點過久”，實質上也只是雌蟲的主觀感受，夏喬安剛才仿佛是對着伊恩想了許多，現實裏并沒有過去太久。

不動聲色反捏了一下律的手指，結果被那手指充滿歡欣地纏上來後，夏小少爺到底是在上一世的多場合“勾勾纏纏”裏練過的，面上仍神色不改。

他順着伊恩剛才的話往下接：“系統允許我這樣做，其實也是特例，我還心存了一份或許不久後進化障礙就能不攻自破，我能順利成年的幻想。”

就着兩蟲手已纏到一塊的姿勢，夏小少爺聳聳肩：“但各位也都看見了，我依舊是只未成年蟲。也正是因為進化的事讓我焦躁了很久，我才想要出來走走，并推拒了常規的帶協同護衛小隊的出行方式，只請了一只成蟲作為我的陪同蟲，然後掩蓋種族身份，裝成普通旅客出門散心。”

至此，一只對高等蟲族來說理應非常珍貴，應當好好被保護的未成年雄蟲，為什麽那會會孤身在空間站裏閑逛，便也弄明白了前因。

“可是哥哥。”迪恩剛才看出夏喬安話沒說完，沒有貿然插話，這時他感到夏喬安的話告一段落了，急忙開口，試圖安慰說到進化障礙後就像有點低落的少年，“就算你暫時沒有能進化成功，也還是很厲害的呀！”

男孩無比真摯地說：“剛才金蜥都說了，這些年能夠用精神力去戰鬥的雄蟲已經很少見，這說明即使你沒有進化，也已經同族裏的少數派了，一旦你找到障礙根源，解決掉它，肯定只會更厲害！”

律纏在夏喬安手上的那幾根手指倏地就收更緊了一點。

夏小少爺心下無奈，知道他戰鬥過這回事就算有心想隐瞞，也是瞞不過去的，只好摩挲過雌蟲指面，傳過去一點無聲的示好和安撫。

“要是用你們的儀器沒能檢查出障礙根源是什麽。”跟在誠懇表達了關心的迪恩之後，剛剛仿佛一直若有所思的金蜥開了口，他不像身邊的兄弟倆在偷偷注意對面兩蟲的互動，在夏喬安和律同時看過來的視線裏，他邊想着正經事邊提議道，“要不要考慮一下用我們的檢測儀？”

終于等到了！

夏喬安垂下眼睑，好像是在認真思索這條提議，實際上是悄悄隐去了眼底的亮光。

從重逢到現在，除了金蜥主動替他做過一個粗略檢查外，這群未來好友們還一個也沒有提過他們擁有精密檢測設備的事，夏喬安又不能貿然說想借對方的設備，仿佛他早就知道對方有這麽一臺儀器，拐了兩個彎，才引入他身體狀況有異，而星內檢查設備沒查出原因的話題。

大概是以為少年的猶豫中還帶了懷疑成分，畢竟高等蟲族科技武力“雙前”的名聲在外，對方母星上的醫療檢測設備，怎麽想也不該比他們這一夥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星際旅客儀器水平低，伊恩補充解釋：“除了我、迪恩、金蜥以及前面駕駛室內操控運載機的德爾克外，我們還有許多來自其他種族的同伴，性質上，有點像個四處收攬各星浪子的‘浪人團’，也正因為大家所屬種族基本各不相同，所以我們一起試着改進了許多設備，讓它們盡可能變成适用于多個種族的通用款。”

提出建議的金蜥接話：“而這類改裝落實到醫療檢查儀等物品上，便意味着我們的檢查設備擁有一個更龐大的數據庫，裏面填充滿了集合多種族非常見症狀的數據樣本，并且檢索響應能力也比一般數據庫要快。”

伊恩：“假如你們樂意接受提議，行程暫時也不那麽趕，我們現在就可以聯絡同伴，請對方帶着檢查設備過來。”

“當然。”眼瞧着少年雄蟲身旁的成蟲神色似乎有些不對，金蜥意識到伊恩話裏的疏漏，追加道，“只有我們的同伴過來，而你們還是這樣一支小隊，有防備心也完全正常，我們可以商量一個新的集合點，在一個相對更安全的環境裏幫忙進行檢查——讓你們的工程兵先對我們帶去的儀器進行危險排查都行。”

金蜥将律的神色微異理解成，雌蟲是在擔心他們單方面請來“支援”，到時候會雙方力量不對等，進而給未成年雄蟲帶去一些潛在不安定因素。

然而實質上，律在金蜥主動提出這一點前，都還沒考慮到這個問題。

直到方才，聽金蜥提起“檢查儀器”這個關鍵詞，猛地想起雄主這次出星的主要目的，律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眼前這幾位，恐怕就是雄主專門來找的“未來朋友”。

……而他之前追着這幾位一路“星際飙車”，還跳上對方載具，把運載機機頂直接劃出條裂口。

現在機艙中部的天花板上都還缺着一塊，是靠密度緊急提升的保護氣體在堵着，不然，機艙內的內外壓早就失衡，能供生物存活的內循環及重力系統也早全軍覆沒了。

我，差點，親手摧毀雄主目前已知的唯一進化希望。

律默默把這句話在心底翻來覆去幾遍，蟲悄無聲息萎下去一點，連抓着夏喬安的爪子都不如剛才理直氣壯了。

感覺到手上的力量減小，忽然就變成了自己輕輕一掙便能甩開的力道，夏喬安原本終于“遲疑”完畢，為金蜥的提議點了頭，正準備繼續跟對方商量接下來的行程了，他注意到這點，把将欲出口的話放了放，先把那已在松開邊緣徘徊的爪子又握好。

不要瞎想——夏小少爺用手上動作傳遞着這樣一句話。

一循環時後，還在等候救援隊最新反饋的大後方指揮艦內，最初只想帶隊來做個例常巡防的總長官盯着消息屏半晌，他把那幾行傳訊看了幾遍，深吸一口氣，扭頭按上自家副官肩膀。

副官表情是和他如出一轍的複雜。

仗着反正此刻四下只有他們兩蟲，他家長官難得放飛自我，向他傾情建議道：“待會到你輪休的時候，我給批個假條，你換身裝扮跑最近的星際福彩站點一趟，去給全團買個彩票吧。”

說完，長官想了想，又還補充：“就用律的名字買——要是膽子夠大，用夏小少爺的也行。”

巡航期間稀裏糊塗就挖出了未經發掘的能量原石，出門散心期間稀裏糊塗就卷入星際走私，還據說神乎其神的掩護了同族幼崽及他族幼崽，并獲得一支行蹤詭秘又所持資源雄厚的團隊協助。

“将軍。”副官到底不如自家長官放飛，一板一眼糾正上級道，“夏家小少爺是未成年蟲，冒用他的名字去博彩，夏将軍百分之百會找您打架。”

“沒準他很快就要不是未成年蟲了呢？”總長官順嘴一貧，跟他日常指揮發令時的畫風截然不同。

不過想起那雖然如今留守星內，仿佛每天都是在跟文件打交道，但肯定沒放棄鍛煉，過去打起蟲就特別疼的昔日同窗，總長官還是默默撤銷了“夏小少爺”這個選項。

他誠摯期盼那個團隊是真的有望幫助夏喬安突破進化。

這樣，等他跟夏喬北報告對方的弟弟差點被走私販拐跑，他們的隊伍趕過去救援時竟還沒能一次救援成功，就也能多一點點底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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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喬北：不好意思，于丘是只老實蟲，我已經知道了。

【磨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