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宇宙裏本不該有晝夜之分,但智能系統水平尚算可以的星際載具上, 大多會配備有晝夜系統, 以便迎合搭載乘客的種族生物習性。

此刻, 被律剖出了一條口子的運載機上,正值“夜半時分”。

這夜晚當然是駕駛員手動調的,伊恩已經跟注意力高度集中大半天的德爾克換了班,讓德爾克去休息, 他來負責開接下來駛往約定地點的這一段航程。

迪恩就窩在哥哥旁邊。

原本,對于終于自走私販據點裏逃出生天的小男孩來說, 眼下最合适的休息地點是後方艙室內的休息艙。

那休息艙也是經歷過改造的物件之一,可以在設定範圍內更改形态, 能眨眼間變成一張柔軟舒适又貼合孩子身形的安全床, 給迪恩帶去一場高效又靜音的睡眠。

但迪恩不想跟伊恩分開。

男孩從被親人平安帶出據點起,仿佛表現得一直乖巧又堅強, 也沒怎麽向一衆成年人哭訴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請求哥哥一并帶走同伴,以及關心救助過他的小哥哥夏喬安身上。

直到德爾克跟伊恩交接完畢,走過了揉了兩把迪恩的小腦袋,準備帶着男孩一同去後方休息時, 迪恩的腳跟像釘在了合金甲板上,一動不動。

他終于展露出了一點自己隐藏良久的不安。

“哥哥……”

他小聲叫着伊恩,聲音裏滿是欲言又止。

剛接過全機管理權限的伊恩聞聲扭頭看了弟弟一眼, 就懂了小男孩的未盡之言。

“睡在這裏會沒有去休息艙舒服。”伊恩說。

迪恩眨巴了兩下眼睛, 還是沒動, 顯然沒有被這個理由說服。

德爾克目光在兄弟間來回一輪,這位同樣愛護未成年幼崽的紳士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精力餘裕,又估算了下剩餘航程,走回駕駛位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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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還是我來吧。”德爾克說,并主動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也是我的疏忽,小迪恩好不容易平安回來了,現在正是需要親人陪在身邊的時候,我還能開完接下來這一段,換回我,你去陪迪恩。”

這個提議卻遭到了兩兄弟的一致拒絕。

伊恩:“你今天辛苦得夠久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謝,假如不是你在那裏守了那麽久,我們也不能那麽順利的突圍出來。”

迪恩小腦袋也搖的飛快:“德爾克需要休息了。”

他只是想跟哥哥在一起多呆一會,并不想讓同樣為自己操勞了半天的人得不到休息。

眼看着男孩臉上的神色就越來越為難,緊接着,對方忽然腦袋一低,好像是準備放棄“多呆一會”的想法了。

金蜥的聲音就在這時候傳了過來。

青年爽朗地說:“別那麽死板,就讓迪恩在這邊呆着呗?反正我們機內帶着的休息艙都是可調節款,小迪恩又只有這麽一點大,一個調節成小號的休息艙完全能擺進駕駛位旁邊的空餘裏——難道你還嫌自己的弟弟占位置嗎?”

金蜥說的有理有據,德爾克當即表示他能替迪恩把休息艙搬一個過來,迪恩低下去須臾的腦袋又擡起來,充滿期盼地看着哥哥。

伊恩先前就已經有些動搖,他本來也不是一個能在弟弟面前多麽堅守原則的對象,在有了金蜥的提議後,他要是再姿态強硬的非要趕弟弟獨自去休息艙裏睡,他就有違自己的“弟控”屬性标簽了。

“那就……麻煩了。”伊恩最後妥協道。

迪恩幾步小跑到他身邊,很規矩的沒有直接抱上哥哥正擺弄着操作屏的手臂,只扒拉住駕駛位的扶手。

德爾克笑着說了聲那他去一趟後面就回來。

迪恩和伊恩極有默契的一起又說了聲“麻煩你”,等德爾克走遠後,迪恩才慢哥哥一步的又看回前方屏幕。

屏幕外,屬于高等蟲族的那幾架機甲正行駛在運載機四周。

這幾架機甲仿佛是在蟲族戰士們的控制下擺成了某個陣型,但迪恩對于這些還不大了解,只能看出,對方是在列隊前進。

而就在這理應嚴謹又有序的機甲隊列裏,還存在着一處“違和點”。

有一架小機甲在它的同伴中尤為突出,它被前方同伴伸出的捕撈爪勾着,機甲上的能源信號燈黯淡着。

俨然一副駕駛員十分消極怠工,沒有把機甲啓動,全憑同伴拖着走的架勢。

但迪恩知道,那架機甲裏根本就沒有駕駛。

那是那只名為律的蟲族的機甲。

對方本蟲還在他們的小運載機上,正跟夏喬安呆在同一間他們專門收拾出來的後方艙室裏。

前往後方的德爾克把可變式休息艙搬到前面駕駛室來前,金蜥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跟還沒有陷入睡眠,操作暫時也無需過度費心的兄弟倆聊天。

“別說小迪恩。”金蜥道,“迪恩的‘小哥哥’比迪恩年長上不少,不也還需要同族親眷陪護,跟他的‘預備伴侶’一起留在我們的運載機上了麽?”

“可是我覺得……”迪恩小聲接話,不太确定地說,“我覺得與其說是喬安哥哥需要預備伴侶的陪護,倒更像是他那位預備伴侶放心不下喬安哥哥呀?”

大約一個半循環時前,就兩方人馬究竟該于哪裏彙合,雙方又各自增派多少人(蟲)手為好,而從哪裏出發到達哪裏,能确保到時候兩邊是在戰力對等的情形下順利會晤等問題,伊恩金蜥跟夏喬安及律——兼帶一個基本只作旁聽的迪恩——商讨良久,終于把各項細節都确認完了,定下了雙方接下來的行程。

當聯絡各自同伴一事也進行完畢後,迪恩沒忍住,悄悄窩在哥哥身邊打了個哈欠,夏喬安幾乎是同時在對面揉了揉眼睛,于是兩方的成年人(蟲)遂不約而同注意到,他們家的未成年今日真的已勞累很久,是時候讓未成年們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考慮到蟲族一方是只有一支機甲小隊追了過來,等跟對方搭載舒适度相對更高些的艦船彙合,也還需要一段時間,伊恩便向夏喬安發出邀請,詢問對方是否願意繼續在運載機上休息。

橫豎現在一隊蟲族機甲已“包圍”了運載機,雙方之前的誤會解除,彼此并不對立,更沒有傷害對方幼崽的動機,伊恩認為,他們家運載機至少比駕駛室并不寬裕的戰鬥機甲要舒服一點,他完全是出于關心夏喬安才這麽提議。

結果換來對面雌蟲警覺一瞥。

就在伊恩以為,律會拒絕掉他的提議,覺得還是把夏喬安帶回自家機甲更加安全時,雌蟲凝神思索數秒,卻是要求一同留在運載機上。

“我也希望能讓……”雌蟲不知道原本是想說個什麽詞,微妙的在對夏喬安的稱呼前停了停,爾後若無其事繼續下去,只用了個非常淳樸的第三人稱,“我也希望能讓他在一個舒适度更高的環境中休息,這一隊機甲都是輕型高速機甲,為了兼顧火力與速度,只能在載客空間上作出犧牲,駕駛室裏塞進兩蟲雖說是不成問題,但容納進兩蟲後,活動空間會很有限,也談不上有舒适度可言。”

律在商讨行程細節時,一直稍顯寡言,把交流“大頭”都交給了對眼前幾人更熟悉的夏喬安去商度,只偶爾給出幾句意見。

此刻,談及少年雄蟲的休息舒适度問題,他出人意料的能侃侃而談,三言兩語就把自家機甲在休息方面的缺陷詳細交代了出來,接着,律又表明了自己既希望能讓夏喬安好好休息,卻也不放心對方單獨呆在這裏的擔心。

“我明白了。”伊恩聽完後一颔首。

縱然他跟律一個是兄長,一個是因為星球官方系統匹配才綁定上了只未成年蟲的“預備伴侶”,但微妙的,當聽見雌蟲就夏喬安休息問題大談特談起來時,伊恩覺得他很能理解對方的思維。

于是律的要求當然也被同意了。

少這麽一只全隊戰鬥力最高,看起來戰鬥方式也最瘋的蟲留在自家運載機內,從各方面而言,他們的小運載機短時間是不必擔心再被豁開一條口了。

“對了。”

和律一起被拜托稍等片刻,他們需要調試一下運載機內部,為兩蟲隔出一間獨立休息室時,一涉及到與自身休息、安全等相關的問題,他本蟲仿佛就完全沒了話語權的夏喬安終于能插/上話。

他示意了下運載機頂上那實在叫人無法忽略的裂口,稍稍有點尴尬:“這個,除了靠高密保護性氣體堵住之外,還有其他修補辦法嗎?按着剛才的商量結果,我們還要一會才能跟各自同伴彙合,這樣長時間釋放出大量氣體……會降低運載機安全系數吧?”

“看來你們的中學教育很重視星際載具駕駛知識嘛。”金蜥誇了夏喬安一句。

運載機上的保護性氣體儲存量有限,當保護氣體被大量運用于填補機表缺漏,儲量就會銳減,而假若載具再次發生大規模沖撞,能分出來保護機內乘客的安全氣體便有可能供應不足,導致保護氣團形成不了,乘客只能靠身軀硬承下撞擊并最終受傷。

這是個得學習星際載具操作時才會獲得的小知識,而在金蜥的印象裏,其他智慧種族大多是要到進入高等學院,才會開啓這類星際載具操作課。

我們的中等學院課程裏就有星際載具駕駛這一門麽?

不遠處,此時還沒脫離運載機回歸自己機甲,仍在附近擔當着衛兵的蘭跟葉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見了一模一樣的疑惑。

他們眼神交流完畢,又不約而同看向陪坐在夏小少爺身旁的律。

眼見隊長都沒有為此露出任何異常神色,蘭和葉面上不動聲色,內心開啓腦洞,很快自行找了個理由,覺得,這可能是夏家小少爺最近閑來無事,又少年心性争強好勝,所以提前下載了高等學院一年級的基礎課程,自學了這一段。

也得虧兩蟲都非常擅長想象,沒有多心。

金蜥接着還在“有效轉移他蟲注意”上強勢助攻了一回而不自知。

走私販的據點裏,就展示過一回自己“鑽地”神功的他站起來,給了夏喬安一個神秘微笑:“就這麽放任着,當然是不行的。”

金蜥充滿了表演欲的伸展開雙臂,誇張鞠了個躬,再才繼續道:“這種時刻,就得靠我出馬去擺平這條惱人的小傷口了。”

話音未來,在衆人(蟲)的注視裏,身形高大的青年又是一瞬間消失,仿佛是他腳下的合金甲板忽然成了液态水面,讓他悄無聲息“滑”了進去。

再下一秒,金蜥的聲音就詭異的從運載機上傳了下來。

聲源處正是那被律用翅膀鑿出來的裂口。

而此刻,那條裂口已經平滑如新,周遭的保護氣體正在緩慢散去。

“被我吓到了嗎?”整個“融”進了機頂,讓自己身體暫時與機頂材質高度近似的金蜥笑起來,“幸好你們之前還只派了這麽一位先鋒來強行突破運載機外殼。”

他這時所在的位置離蘭和葉更近,“低頭”對兩名蟲族戰士說:“不然要是多來幾個像你們隊長這樣的,在不同地方各開上一條口,我還得考慮先去把自己切割一下,再才能分頭去堵縫隙。”

蘭:“…………”

葉:“…………”

從沒見過這種操作的兩蟲一起擡頭盯天花板,假如金蜥不說話,他們完全看不出那完美填充了縫隙的“材料”是一個有意識的生命體。

還是特別活蹦亂跳的那一種。

帶着深感宇宙之大,神奇生物果然沒有見不到,只有想不到的想法,蘭和葉随後撤離運載機,返回自己機甲。

夏喬安和律一起進了伊恩跟迪恩幫他們設置好的休息室。

“雙恩”兄弟正跟黏在天花板上當填充材料的金蜥聊天,偷偷八卦夏喬安和律的相處方式時,後方休息室內,他們議論的主角都還醒着,并且起先一直表現得成熟穩重打起架還有點瘋的律隊長,正與“穩重”這個詞壓根沒什麽關聯可言地扒着夏喬安,姿态跟扒住伊恩駕駛位扶手的迪恩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

“好了,好了。”夏喬安溫聲哄着蟲。

只換來律微微動了一動。

律沒接腔,顯然是不覺得這就能“好了”。

從接到夏喬安那不加注解的動态定位起,他一顆心就提了起來,直覺雄主多半是遇見了麻煩,爾後,這直覺被加急傳遞到他們手上的求援申請應驗,律連面對十年後那個真的已體格強健,自有一定戰鬥力的夏小少爺,都有點過剩的操心和保護欲,更別說這時的夏喬安還是少年體格,哪怕裏面裝着對方十年後的靈魂,可……蟲的戰鬥力又不會因為“內芯”升級了,就連帶着外殼也一并自動提升。

當确定他家小少爺是孤身跟進了個跑“活貨”的走私販據點時,律的焦慮被提升到了逼近臨界點,他在帶隊趕去據點坐标的途中,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被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宛如熱鍋螞蟻,胸肺裏都填充着飽脹的火氣,一個卻同時沉着冷靜,在有條不紊指揮行動,替焦躁的那個自己撐出喘息契機。

“您說過……”

就在夏喬安以為,律要沉默到底,用堅持無聲抗議來控訴他涉險的行為時,律卻忽然低低出了聲。

那聲音聽着有點發悶,

夏小少爺還沒進化,個子不如自家雌蟲高,坐下來也沒有雌蟲身量長,此刻,律是直接半跪在了他面前的地上,将臉埋進雄蟲大腿,手臂朝前平伸出去,牢牢環住了夏喬安的腰。

“你說什麽?我有點聽不清。”夏喬安早就想讓律換個姿勢了,奈何他如今拼起身體力量,是絕對拼不過成年的雌蟲,便趁機裝沒聽見話語詳情,試着再把律拉起來,“起來和我說話好不好?正好我也想看見你。”

但平時聽見“我想看見你”這種話,就一定會擡頭的律依舊沒動。

雌蟲似乎是埋首在他少年雄主的腿上做了個深呼吸,他大半個胸膛抵靠着夏喬安膝蓋和小腿上半胫骨,夏喬安能明顯感受到它大幅起伏了一下。

“您說過不想再看見我動用從常備藥箱裏拿出去的那些藥。”像是靠深呼吸鎮定了一些情緒,也重新組織好了語言,律繼續悶着聲音說,“我答應了您,直至目前也做到了,但您違背了我們之前的約定,您也曾答應過我,不會再輕易超負荷動用精神力,最終被強制送入醫療艙。”

可我今天也不是“輕易”的在用啊。

夏喬安心道,條件反射地在心底反駁了一句,卻也只敢讓這句話冒頭在心底。

他确實對律做過這樣的承諾,而結合今日“據點驚魂”來看,他也确實失了約。

“對不起。”

沉默了一小會後,夏喬安張開手,讓手指穿插/進雌蟲的發絲裏,安撫地揉了揉。

他醒來的時候,律已經進入到那間休息室,必然是看見了他昏迷不醒躺在醫療艙的樣子。

當着對方的面被另一支隊伍帶走,兩蟲僅差一步将将好錯過,讓對方看見自己因為超負荷使用精神力昏迷未醒……

兩蟲之間總共也沒幾個不可觸碰的“雷區”,這次一下炸了一半。

夏喬安更加輕柔小心地摸着律的腦袋,指腹帶着某種節律按摩發根下的頭皮,悄悄從自己又恢複了些的精神力裏勻出一點,通過指尖傳遞過去,輔助雌蟲調節情緒。

大概是對他的精神力太過熟悉,也太不設防了。

律一時沒察覺到雄主在自己腦袋上偷偷搞得小動作,只随着夏喬安的撫摸慢慢松下心神。

然後……睡了過去。

夏喬安也是直到腿上的蟲一動不動的時間稍顯長了,覺得律的精神已穩定到甚至有點過緩的地步,他停下手,耐心端詳了片刻雌蟲的後腦勺,這才反應過來,對方居然直接趴着睡着了!

“真是……”夏小少爺忍不住嘀咕,聲音在出口之際自動變得輕不可聞,“臉完全朝下埋着也能睡着,這麽不怕悶?”

而睡着的雌蟲當然不會回答他。

律特別安心地趴在雄主腿上睡了一段航程,等他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居然是好好躺在休息艙裏時,他驚訝極了。

休息艙的艙罩打開到一半,還披着他軍外套的少年正坐在邊沿,聽見動靜便回頭看過來時:“醒了?”

“唔……”

律沒能立即反應過來,有點茫然地坐起來。

夏喬安看出他有起身意圖時,就按下了休息艙旁的控制鈕,讓艙罩先于起身的雌蟲一步完全打開,使稀裏糊塗就爬起的雌蟲不至于撞到腦門。

律的目光下意識追着全開啓的艙罩而動,等艙罩完全打開了,他睡着前的記憶便也回歸腦海。

律:“您……”

“先去簡單收拾一下,整理儀容吧。”夏喬安擺擺手,“我們還有十循環分就要到約定的集合點了。”

律被這個消息暫時轉移走注意,将他原本想問的話先放到一旁。

等雌蟲暫時從視線範圍內離開了,夏喬安不動聲色嘆出一口氣,有點別扭地扶着休息艙邊框站起來。

他簡直迫不及待想到達集合點,鑽進朋友們的檢測儀器,最好是今天就能拿到分析報告,然後再請星內的雄父雌父哥哥幫忙推進一下伽馬零的應用開發。

“我真是太想馬上就能進化了。”趁去整理自己的律還沒折返回來,夏喬安面無表情地想,“因為想讓伴侶多睡一會而嘗試抱睡着的對方進休息艙,卻差點把腰給閃了這種經歷,兩輩子加起來有一次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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