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柏楊那句關于“練習精神傳訊技”的話一聽就是在插科打诨, 因為在那項傳得神乎其神的技能還沒有失傳之前, 它也跟雌蟲沒什麽關系, 是高等蟲族雄性的專屬, 并且雄蟲也必須精神力水平到達一定标準，受過相應訓練才能做到, 而雌蟲至多只能作為精神傳訊的載體，協助構建精神渠道以及遠程接收訊息。

夏喬北跟律作為兩只雌蟲，他們就是互相凝視到海枯石爛, 也是搭不起哪怕一小截精神渠道的。

但柏楊的誠懇說瞎話還是取得了成效, 起碼夏喬北就終于收回了落在律身上的目光, 轉頭掃了他一眼。

“你沒有別的事可幹了嗎？”夏長官問得還挺溫和。

柏楊雖然也不會精神傳訊, 解讀夏喬北言外之意的能力卻是差不多已練到滿級，他聽出這句話約等于“你也快滾”, 于是從善如流地在夏長官辦公桌上抓起一疊文件——非指定專員浏覽，職階到達要求等級就有審閱權限的那種——又“滾”回了他才鑽出來不久的休息室, 還附帶一句：“那我去看看這疊報告, 你們慢聊。”

說完，不忘将休息室的門嚴嚴實實關上了。

夏喬北的目光在背後緊緊追着他, 他的本意當然不是讓柏楊從自己辦公區滾到休息區這種滾法——這跟對方還繼續賴在他這兒又有什麽區別？

然而柏長官關門關得十分利落, 跟心裏清楚慢一秒就會被夏長官用目光追殺一樣，夏喬北直追他後腦而去的遣蟲視線只釘上了休息室門板，這會也不太好親身上陣進休息室把蟲揪出來再丢出辦公區外間大門, 他只好有點頭痛地揉揉眉心, 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

——律連姿勢都沒變化一點的還站在之前位置。

非要說他身上有哪一點細枝末節的變化的話, 大概就是在夏喬北移走目光期間，他的視線焦點便也越過長官，落在了後方亮着的一大塊懸浮屏上，看起來居然有幾分若有所思。

律也是令夏長官這會不太方便親自動手趕蟲的原因之一。

無論律在下一輪晉升調配時會又被分進哪支隊伍，起碼目前他的小隊還挂名在第三艦隊旗下，夏喬北私下裏跟柏楊如何相處是一回事，當有第三艦隊成員在場時不能令他他們的總長官毫無威嚴可言，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是星界巡航常駐軍的區塊布防總覽圖。”夏喬北有些沒頭沒尾的開口，聽起來更像是避免為了再次陷入沉默而順勢找話。

但這個話題超出了律目前的職階範疇，他還不能随意跟長官讨論星界整體布防，所以他只是在聽到夏喬北開口的剎那收回視線，重新對對方投以注視，用不偏不倚的目光表明自己在聽。

夏喬北也沒有準備要真的跟他讨論布防。

夏長官很快向還站在另一旁的副官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去忙自己的事情，等副官無聲敬過禮并退了出去，他在辦公桌前坐下：“你剛剛也都聽見了。”

Advertisement

這才是夏喬北真正想要跟律說起的話題——關于夏喬安，也關于夏喬安今天中午公開說的那些話。

這也确實不是一個很好說起的話題，他剛剛已經當着律的面親口對那位吵吵嚷嚷的同級說過，他們家會以夏喬安自己的想法為優先。

會以夏喬安的想法為優先是真心話，夏喬北沒有幹涉弟弟選擇未來伴侶的立場，也并沒有要幹涉對方選擇的想法，可不幹涉也不意味着他在這件事上沒有自己的期望。

“剛才那絕不會是第一個。”夏喬北用下颌示意了下通往外間的方向，“他只是所有給我發來了消息的蟲裏動作最快的那個，哪怕喬安已經公開聲明要關閉通道，但他到底才剛突破進化，非常年輕，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總會有蟲不放棄希望，會帶着自己的資料來我這裏，或者我的雙親那裏，甚至他本尊那裏，去試着碰碰運氣。”

“我明白。”律接話的語氣帶有一種早已做好了準備的沉靜，甚至隐約透出兩分無所畏懼。

這便換來夏喬北有些奇異的一眼。

夏喬北當然就料想不到，他所說的一切對于律來說是已經經歷過一輪的司空平常，眼前的雌蟲早就有了一套對于以上所有情況，甚至更多超出以上範疇情況的應對經驗。

然而眼下夏喬北面對着律的鎮定，只感到有一陣唯恐對方弄不清楚情形的憂心。

“你真的明白嗎？”夏長官在辦公椅上也依舊腰背筆挺，配備給高階将領的智能椅随着他的姿勢調整硬度，椅背和他後背近乎平行，“我并不是在告訴你，我的弟弟還将擁有更多條件優異的選擇，而我認為用他們取代你會更好。”

“我知道您不是這個意思。”律重新完善了一遍他的回答。

這是真話。

而夏喬北顯然對于這個答複将信将疑，評估的視線在他臉上逡巡。

“你這時候可以不對我用敬語。”夏喬北說。

于是律在短暫一頓之後改口，他迎着長官的審視：“我知道你只是在擔心。”

這回便輪到夏喬北一頓。

“……你們的關系真的具備有太多偶然因素了。”沉默了片刻之後，夏喬北說，他的的确确是在擔心，“喬安之前進化遲滞，你們被匹配到一起，緊接着你在自己的巡航路線上發現敵機蹤跡，追過去後發現待開發能源星，星球礦石裏含藏的未命名元素正好能幫助喬安突破遲滞完成進化，喬安那邊則因為外出散心時剛好遭遇未成年學員走丢時間而聯絡上外星研究組，那同樣協助了他的進化，然後這一系列事件促使你們的關系越發緊密。”

夏喬北再次伸手按按眉心：“假如這一切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事件按着階段發生，那麽你們最終關系親密就是個水到渠成的結果。”

可它實際上發生得太快了。

所有的機緣巧合仿佛在短短時間內都拼接在了一起，夏喬北甚至在背後做過不只一次調查，猜測這所有巧合背後是不是存在操縱和刻意。

并發的偶然事件的确可以幫助一段感情快速升溫，當風言風語同時挾裹上夏喬安和律，來自外界的壓力也可以無形間增強他們的關系。

夏喬北擔心今天這場公開發言最終會變成一場沖動行為，他也擔心年輕雌蟲對于自己更加年輕的雄主其實沒有足夠的忠誠和喜愛——因為在突破進化遲滞之前，夏喬安仍然有家世背景傍身，在突破進化遲滞之後，夏喬安便有了更多足夠惹旁蟲注目的光環。

“……我希望喬安和你都是真正在喜歡對方本身。”夏喬北花了一點時間醞釀，才真正将這句話說了出來。

這并不容易，由他這個做哥哥的說起來好像也挺古怪，但他還是皺着眉頭說了下去：“當然出于私心，我必然是更偏向自己的弟弟一點，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還遠稱不上長，讓我暫時看不出你是真的更喜歡他本身，還是看中他身上的附加項，我只能希望是前者。”

而正是這份不确定在讓他擔心。

夏喬北省去了過于剖白自我的部分，并相信将話說到這個份上，面前的雌蟲該領會的應當也都已經領會了。

律也确實已經領會的非常完整，這場對話在上一世從未發生，那或許是因為上一世等夏喬安決心要關閉匹配系統端口，是已經在至少又一年以後的事，而那時候他們已經用足夠的時間和相處來證明他們的關系無需太過操心。

律曾經也對夏喬北有所了解，但那時候他們的接觸遠不如現在頻繁，他對于夏喬北的了解也從未像如今這樣飛快增加過。

“是前者。”律說，他想讓自己聽起來盡可能得鄭重，想要表明自己會盡快證明這一點，但單憑語言和姿态能夠達成的信服效果遠不如實際行動，所以他只接着認真道，“我會證明它的。”

“那就再好不過了。”

夏喬北的肩膀至此終于放松了點，他獲得的回複字數也許跟他說出的不成比例，可這樣簡短卻果決的回複在他看來，要比起長篇大論更有力一些。

他也終于略微調整了下自己的姿勢，這是個這場談話已經可以告一段落的信號。

“下午你不用回訓練場，待會直接打卡離部。”夏喬北在起身時這樣說，他開始朝休息室的方向走。

律幾乎要忘記休息室裏還有一個已經抱着文件将自己關進去半天的柏楊，他在反應了兩秒後才意識到，自己這是獲得了突如其來的假期。

“……我可以直接離部了？”

“特批。”夏喬北很快走到休息室門邊，說話時手已經按在開門鍵上，“這個半天假原本應該是用來讓你和喬安見面，順便讓你自己緩和情緒用的。”他回頭瞥律一眼，“——但我看’給你自己緩和情緒‘這部分是用不着了，改成了‘讓部內其他單身蟲員緩和情緒’。”

為了“讓部內其他單身蟲員緩和情緒”，律這天甚至沒有走常規離部通道，他的打卡手續直接在行政中心這邊辦理，走了高階将領的專行道去往停機坪。

停機坪靠外側位置停着一架他再眼熟不過的飛行器，在他看見對方的同時，飛行器的舷窗打開一半，夏喬安探出頭來。

“快上來。”夏小少爺精神奕奕又有幾分警惕地說，“我哥說停機坪這邊也不完全安全，我只能在這裏停一會，我們最好馬上開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