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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凜冽的西北風吼刮着,在深山的雪地裏一個黑影艱難地踽踽地走着。
“殺人償命,血債血還!”
“哼!這是天公地道的理由,殺人必須償命,血債應該用血清還!哼,我一定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心底在強烈地呼喊着:我一定要報仇呵……可是……
他忽然迷惘,茫然,懊喪地垂下了頭,恍如堕身在層層密密的迷霧裏,一片黑暗的深淵中。
我要替誰報仇呢?他暗想:父親、母親、哥哥、姊姊、弟弟、妹妹,但,他們都是誰?叫什麽名字?仇人又是誰呢?
還有我自己,我自己又是誰?叫什麽名字?我叫……我叫……
他仿佛記起了,凡是認識他的人,他們都叫他作阿祿。
“阿祿,對了,我叫阿祿.但是我姓什麽?難道我就姓阿,名字叫祿嗎?呵,不!不是的。我不姓阿,阿祿也決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哼!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些弄明白的。”
他立誓,他發狠,滿口鋼牙咬得格格作響,幾乎咬碎。
驀然,他想起一個人,腦子裏立刻映起了一個天真活潑的情影,那是他永遠忘懷不了的小燕。
她有着一張讨人喜歡的嬌臉,大眼睛水汪汪的,一雙眸珠子,像兩顆黑寶石般明亮,光采照人。
小燕是他青梅竹馬的伴侶,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她天真活潑,和他很要好。可是,最近她變了,不再和他要好了,她處處躲避着他,疏遠着他,冷淡着他,有時見了面,神情也是冷冰冰的,像一塊冰塊。
對于小燕忽然對他變得冷淡起來,他心裏雖然很難過,但,倒并不十分在乎,他自信,小燕會再和他要好的。他很喜歡小燕,因此,他曾經暗暗地立下誓願:将來,他一定要娶小燕。
想起小燕,他便連帶地想起了比他小兩歲的君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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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傑是小燕的哥哥,他的個性與小燕完全相反,鄙視他,欺悔他,罵他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有時還動手打他。如果他不甘忍受,開口回罵,或者和君傑動手對打。那不但要遭到莊主——君傑的父親的嚴厲的叱責,甚至于罰他三天不準吃飯。
并且,他也打不贏君傑,因為君傑會武功,而他卻一點也不會,是以,他只有忍受,忍受。
君傑的一家人,除了小燕和她的母親外(但小燕的母親,那個慈祥的中年婦人,不幸已經于前年逝世了),其他的人,莊主的大徒弟楊東川,二徒弟徐培雲,三徒弟張毅,四徒弟陸元青,甚至于江湖上人都稱之為大俠的莊主追風劍客卓玉望,沒有一個不是可憎的,可恨的。
雖然現在他已經遠離了他們,不會再受到他們的鄙視、欺負了,但當他一想起他們平素對他的白眼、欺淩,他便不禁渾身熱血沸騰,滿懷憤怒與憎恨,臉上露出一股堅毅無比的神色!他咬牙發誓:“哼!你們等着瞧吧!只要我阿祿不死,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去找你們算賬,報複!叫你們知道我阿祿并不是個好欺侮的。”
于是,他心裏在虔誠地暗暗地祈禱着:蒼天啊!神明呵!
祈求給我指引,幫助我吧,幫助我找到一位異人,拜他為師,學好武功本領,遍走天涯海角,弄清楚我的身世,查出仇人,替父母全家報仇,以牙還牙,施予報複吧!
阿祿,這個在襁褓中就遭遇不幸、身世悲慘的孩子,才十六歲的年紀,便已備嘗人世辛酸,受盡了別人的冷眼、欺淩、侮辱。
這孩子實在太可憐了,他不但不知道他的生身父母是誰,連姓什麽也毫無所知。
一個人活在世上,連生身父母是誰,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這是多麽痛苦、可悲呵!
人生最大的痛苦,最大的悲哀,恐怕是莫過于此了。
呵,真可憐,也真可悲!
阿祿雖然只是個才十六歲的孩子,但他怎會甘心永遠受人淩辱、欺侮呢?況且在他的血液中,本就潛伏着一種倔強、堅毅、高傲無比的氣質。
終于,阿祿這種屬于先天遺傳性的,血液裏潛伏着的高傲的氣質,堅毅倔強的性格,被激發了,在他的小心靈中擡頭了。
不過,激發他這種性格的主要因素,并不是由于卓君傑他們對他的淩辱,而是他的身世之謎。
關于他的身世,他已于無意中偷聽到一些,雖然他的父母是誰?姓什麽?他仍舊懵然一無所知,但卻隐約聽出他的父母全家人,全是被人殺害的,并且這裏面不但關系着一件武林隐密,還牽涉着一場極大的江湖殺劫。
而他,因為從小即被追風劍客卓玉堃收養在身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才能夠活到今天,否則,不但是江湖上人不容許他活着,只要他知道自己身世的一麟半爪,卓玉塑首先就不會放過他,必殺之以滅口,除去後患。
由于無意中偷聽到有關他身世的這麽一點點,他潛在的性格被激發了,他決心要查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世,弄個水落石出。
但,這又談何容易哩?他乃是聰明之人,知道只要對自己的身世稍露懷疑,向周圍的人略略探詢,不但問不出絲毫端睨,很可能馬上便有性命之憂,除非他身負罕世絕俗、高極無比的武功。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乘着莊主以及所有的人都熟睡着的時候,他偷了一匹健馬,悄悄地離開了名震江湖的天心莊。
他一出天心莊,便即不辨方向,縱馬疾馳,當天心莊主發覺他突然逃去,急忙派人追蹤時,已是第二天的早上,而他已在三百裏之外了。
他逃離天心莊後,第一個目的便是遍赴深山大澤,尋訪武林異人拜師學藝,學成一身驚人的武功後,出道江湖,探查自己的身世、殺害自己父母全家的仇人,血債血還,替父母全家報仇。
起初,他賣去馬匹,作為住店歇宿的飯資,後來,賣馬的錢用光,便以乞讨充饑,夜晚則在荒寺破廟中歇宿。在深山裏,沒有人家,無處乞讨,便采摘野果為食,以崖洞存身。
兩個多月的時間,他走過不少的深山大澤,絕谷幽壑,不但沒有見到一個武林異人的影子,有幾次還險些送命在毒鱗野獸的口下。
雖是如此,但他仍不稍稍氣餒,毫不失望,依然勇敢地堅毅不拔地在深山大澤、人跡罕到的地方尋訪,每當他偶然心底産生些微的失望感時,他便立誓,咬牙,發狠!以父母全家的血仇,自己的身世之謎,卓君傑他們對他的欺侮、淩辱,以及他所喜歡的小燕……恨與愛來鼓勵他自己。
他深信,蒼天不會沒有眼睛,正義之神決不會庇袒惡人,辜負他的苦心,令他失望。總有那幺一天,他定能尋訪到一位武林異人,學成一身驚人的武功,如願以償的。
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這正是嚴冬氣候的寫照。
時正臘月初稍,刺入骨髓的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吼刮着,雪花兒漫天飛舞,而又輕輕飄落地上。
最先落在地上的雪花溶化了,但時間一久,便一層一層地堆積起來,整個大地,便就變成了白皚皚的一片……
如果說是白色代表着純潔的話,那麽,世界上這時的一切,應該是最純潔、最完美的了。
賀蘭山,位于寧夏境內,主峰高插雲霄,海拔三千多公尺,峰頂常年積雪冰封,籠罩在濃厚的雲層之中。
這天的夜晚,阿祿來到了賀蘭山下。
此際,雪已停止,唯有那刺人骨髓的西北風,仍在不停地吼着、刮着,猛烈地吼着、刮着……
這個有着悲慘的身世,意志堅強,不屈不撓的孩子,他仰起頭來看了看這座高聳入雲、形勢險峻的大山,竟是毫不猶豫地登上了山道。
其實,在這時候,天空一片昏黑的夜晚,雖有雪光的反映,但他的目力有限,是無法看清楚三五丈以外的事物的。
尚幸山道上的積雪只不過五六寸厚,他借着雪光反映的光亮往上走,堅強而勇敢地往上走着。的确,在這嚴寒的雪夜,在這罕無人還的荒山山徑上,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不但要堅強而勇敢,而且還需要一份大無畏的精神和膽識,因為說不定會遇到什麽惡獸的突襲送掉性命哩。
阿祿一面往上走,一面在想着愛與恨!他立誓,咬牙發狠!又在默默地祈禱着,祈求蒼天、神明,給他幫助。
他走着,走着,深入了這座賀蘭山脈。
不辨方向,沒有時間,也不分晝夜,在這座深山裏摸索着,走着。累了,就找一處可以遮蔽風寒的崖洞歇息,餓了,便采取一些黃精山果之類的東西充饑。
一天又一天,也不知道過了幾多天,他走到一處下臨百丈深壑的絕壁崖頂。
這時,正值半月中天,在灰黯的雲層裏時隐時現。他借着那時隐時現、并不大亮的月光,向下望去,雖然極盡日力,仍舊看不到一點什麽,只覺得黑漆漆的一片,不知道有多深。
他看看這四面均是懸崖削壁,無路可通,深不見底的深壑,心裏在暗想:這下面是個什麽所在呢?我怎麽能夠下去看看呢?唉。
他雖然勇敢堅強,不怕苦,不怕難,不畏懼任何危險,但在這種無能為力的情形下,他也只好搖搖頭,嘆了口氣!
忽然,一個幻念自他的腦子裏閃過,暗忖道;我幾乎已經走遍了這座大山,如果這個漆黑深不見底的壑底,有着一座古洞,而這古洞中正隐居着一位武功蓋世的武林異人,若不設法到下面去看看,就此放過,豈不是功虧一篑,失去一個難得的機緣嗎?
正在他望着深壑發呆,心中暗想之際,身後驀然響起一聲襄雷也似的虎吼,震得山崖晃動。
他急地轉身一看,只見丈外之處,一只白額吊晴的龐然巨虎,正在弓背作勢,張着大口,露出兩排銳利的虎牙,雙睛宛如兩道電炬,灼灼地瞪着他,狀極猛惡地做着撲向他的樣子。
兩個多月的時間,他走過好幾座深山大澤,雖也曾遇到過不少的毒蛇惡獸,但像這種白額吊睛、龐大的巨虎還是第一次碰上。
他心中不禁駭然大驚,暗道:“完了!前有巨虎,後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深壑,今夜縱不命喪虎吻,亦必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死,他倒并不怕,只是在身世未弄清楚,心願未了之前,就這樣地死去,實在心中不甘,死不瞑目。
就在他心中驚駭暗想之際,那巨虎忽又一聲猛吼,龐大的虎軀已經縱起,卷起一陣疾風直向他撲了過來。
“呵!”他明知道自己站立的地方是懸崖的邊沿,只要往後退一步,就得掉下懸崖,落個粉身碎骨,葬身壑底。
但人在悼慌急亂之中,往往會手足無措.忘記一切的。
是以,他見巨虎陡然撲來,心中一駭一慌,便即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兩步。
待至一足踏空,警覺之際,為時已遲,口中發出一聲驚叫,一個身子便直向百丈深壑底跌落了下去。
身子直如殒星下墜,耳畔只聽得風聲呼呼!他心中甚是明白,這一摔下去,必無僥幸之理。除非有不可思議的奇跡出現。
但這世界上真有奇跡嗎?能有怎樣不可思議的,令他不死的奇跡嗎?這是多麽不可能的事呵。
于是,他只好閉起眼睛,聽天由命,不!應該說是等待死亡的降臨。
然而,他不閉起眼睛,聽天由命行嗎?別說他不會武功,縱是一個身懷罕世武學功力的絕世高手,在這種情形下,也還不是一樣地毫無一點辦法,得閉起眼睛,聽天由命。
雖然他從未想到過死亡的可怕,但,這時,由于他有許多的心願未了,不禁感覺到可怖起來,心底在呼喊着:“不行!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呵……”
驀然,轟地一聲大震,他眼前一陣發黑,立即失去了知覺,直挺挺地躺在壑底,死了。
真的他就這樣地死了嗎?
不,不!他怎麽能夠就這樣無聲無患地死去呢?
不能,他當然不能死,否則……
天下的事,往往就是那麽的使人無法臆測,令人不敢相信,不可思議的奇跡終于發生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他悠悠地醒過來了,緩緩地睜開眼睛,但四周是一片漆黑,任什麽也看不見。
他心裏在暗想:我沒有跌死嗎?我還活着嗎?從那麽高的崖頂上跌下來,這怎麽可能呢?難道我現在覺着我還活着的,并不是我的生命,只是我脫離了軀體的靈魂嗎?
他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立時忍不住又發出了呵的一聲叫喊,敢情他渾身骨節,竟是像折散了一般,那麽疼痛難當。
由于軀體的知道疼痛,證明了他活着的并不是他所認為的靈魂,而實實在在的他确是沒有死去。
“我真的沒有死嗎?”他在反問着自己。
陡然,他的手摸觸到一片濕濡濡的毛茸茸的物體.而他的身子倒有大半躺在這毛茸茸的物體上。
他想轉動一下身子,看看自己身子底下毛茸茸的物體是什麽東西?可是他實在無力動彈!只要他動一下,渾身四肢便疼不可當!
原來,當他一腳踏空,往崖下跌落的同時,那只身體龐大的巨虎,竟也朝百丈深壑底跌落下來。
虎軀龐大,比他的身子重着幾乎有兩倍還多,是以下落之勢較他快速,先一步跌落壑底!
從峭壁懸崖頂上跌下,他自忖必定粉身碎骨無疑,但世間就偏有那麽湊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他的身子竟然不偏不斜地跌落在巨虎那龐大的屍身上,因此,他乃才得僥幸不死!
這真是俗語所謂的無巧不成書了。不過,如果他就這樣葬身壑底,不但是天道太也不公,而本書的這段武林故事,也就無從寫起了。
這時,他神智已經完全清醒,确知他自己實在未死,雖然目前他渾身還酸疼無力,但他知道這是因為驚駭過度,跌得太重後的必然現象,只要好好地養息幾個時辰,就會慢慢地恢複的。
于是,他不禁興奮若狂地大聲呼喊:“呵!我真的沒有死,我真的沒有死呵。”
他正在大聲呼喊之際,忽聽得左邊不遠的地方,響起一陣陰森怪笑,一個冰冷得令人渾身悚栗的聲音說道:“小娃兒!你先別高興,你從崖頂上跌下來沒有跌死,雖然算得命大,但你仍舊活不成,非死不可!”
阿祿聞言,心中陡然一懔,不禁脫口問道:“為什麽?”
只聽得那冷冰冰的聲音嘿嘿一笑道:“這是老夫弟兄立下的規矩。”
“什麽規矩?”
“老夫弟兄初入此谷之時,就曾立下過誓言,凡是進入本谷之人,除了第一人可以獲得活命外,自第二人開始,都必須死亡!”
“為什麽入谷的第一人便可以獲得活命呢?”
“因為入谷的第一人便是老夫弟兄的弟子。”
“如果這人不願意呢?”
“老夫就将他囚禁終身,永遠不準他離開此谷一步。”
“這入谷的第一人是誰呢?”
“宋士龍。”
“他是你的徒弟?”
“嗯!……”那冷冰冰的聲音忽然一變,厲聲喝問道:“你認識他?”
“不認識。”阿祿搖搖頭道,“他人呢?”
“走了。”冷冰冰的聲音恢複了正常。
阿祿想了想問道:“從他以後,還有人來過這谷中嗎?”
“有。”
“他們都死在這谷中了嗎?”
“沒有一人能逃得活命!”
“有多少人?”
“三十年來,進入此谷的人雖然不算太多,可也不在少數,确數老夫已經記不清了,你只要數數地上的人頭骨,就可以知道了。”
“這地方這麽黑暗,我什麽也看不到,如何能數?”
“那麽等到天亮,你再數吧。”
阿祿緩緩地閉起了眼睛,心中暗暗地想道:說話的這人是誰呢?聲音怎地這樣陰森冰冷呢?為什麽要立下這種奇怪的規矩呢?
阿祿正在暗暗思忖之際,忽聽那冰冷的聲音又在說道:“小娃兒!你在想什麽?”
“沒有。”
“為什麽不說話了?”
“無話可說。”
“随便談談不好嗎?”
阿祿此際的,心情壞到了透頂,他實在不想說話,心中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等到天亮,看看這個說話聲音陰森森冰冷之人,究竟是個何許樣的人後,再作打算。是以,他便沒有出聲,回答什麽。
過了一陣子,那陰森冰冷的聲音,似乎忍不住沉默,又說道:“小娃兒!你覺得害怕嗎?”
阿祿眼皮動也沒有動一下,依舊閉着眼睛,緩緩地說道:“害怕什麽?”
那冷冰冰的聲音,陰森森地道:“天亮後,你數過地上的人頭骨,便須死了,你不害怕嗎?”
“你以為我害怕嗎?”
“我想大概是吧。”
阿祿忽然睜開眼睛,哈哈一聲大笑道:“人生百年,只不過是彈指光陰,總是要死的,何必要害怕呢。”
“你真的不怕死嗎?”
“怕死就能不死嗎?”
“你何不求求老夫呢?”
“你要我向你求饒乞憐?”
“或者老夫會同情你,格外破例,放你一條生路也說不定呢。”
“哼!”
“你哼什麽?”
“男子漢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何必為了死,求人同情乞憐,況且我還未必一定就死呢。”
那冷冰冰的聲音,陰森地嘿嘿一笑道:“聽你的口氣,倒是蠻有骨氣嘛。”
阿祿劍眉廣軒,冷冷地說道:“沒有骨氣也能算是人嗎?”
“對,沒有骨氣就不能算人,你這小娃兒,只有十多歲的年紀,就能有這種骨氣膽識,倒頗難得。”
那冷冰冰的聲音似在贊許地說着,但說到這裏聲調忽地一變,顯得溫和了許多,問道:“小娃兒,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是何人門下?”
這壑底谷中,黑暗得伸手不辨五指,他什麽也看不見,聽這說話之人的口氣,對他似乎看得極是清楚,他心中不禁感到驚異,問道:“你看得見我?”
“嗯。”
“你是誰?”
“小娃兒,別問我是誰,先回答老夫的問話。”
阿祿禀性聰明,他雖還不知道這人是誰,但從這人說話冰冷陰森的聲音,以及所立的這種奇怪的規矩上聽來,分明是個本領極大,性情兇殘的怪人!因此,他心中在考慮沉吟着,是不是應該将他的實在情形,照實告訴這人。
這怪人一身武學奇高,內家功力已臻絕頂化境,這壑底雖然黑暗得伸手不辨五指,但他卻能辨微見物,周圍十幾二十丈內的事物,均看得極是清楚。
他見阿祿沉吟不語,似已明白阿祿的心意,便即陰森森地一聲冷笑,沉聲說道:“小娃兒,在老夫面前你休想搗鬼說謊,最好實話實說。”
阿祿心中不禁一震,知道自己的心意已被對方看穿,忽然,一個念頭自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而過,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何必要說謊呢。心念一動,便即朗聲說道:“我名字叫做阿祿,哪裏人,我自己也不知道,至于是何人門下,那更談不上,因為我不會一點武功,也沒有師父。”
“你這話是真的?”
“你以為我在說謊?”
“我想可能。”
阿祿忽地哈哈一聲大笑道:“我連死都不怕,何必要說謊。”
“你姓什麽?”
“姓什麽,等我查出了再告訴你吧。”
“你不知道你姓什麽?”
“要是知道,早就告訴你了。”
“你沒有父母?”
“有!但是不知道是誰?”唉……阿祿說着忽地悲傷地嘆了口氣,接着又道:“就連我這阿祿的名字,也是別人替我起的。”
“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世嗎?”
“有。”
“你怎不問他們呢?”
“不能問。”
“為什麽?”
“這裏面關系着一件武林隐秘,只要我一問,我便會被殺死的。”
“你不是不怕死嗎?”
“但是那樣糊裏糊塗地死了,心中實在不甘。”
“所以,你就跑到深山裏躲避來了?”
“不是躲避。”
“哦!”怪人心中不禁一動,沉吟有頃,問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你知道?”
“老夫已經三十年未出此谷一步,武林中的事,已經毫無所知,怎麽會知道你的身世,不過……”說着略頓,又道:“知道你身世的人,是不是都是武功很高的武林中人?”
“不錯。”
“所以老夫要……”
怪人說到這裏倏地頓口不語,他在躊躇、猶豫……擔心這個名叫阿祿的孩子,将來會和宋士龍一樣……
對于宋士龍——那個進入此谷的第一人,他們唯一的徒弟,傷透了他們的心,憤恨到了極頂,恨不能生啖其肉。
可是他們心中雖然這樣恨他,但卻無可奈何他,因為他們已中了他的陰謀詭計,被他鎖禁着,他們有一身當今武林無人堪敵的武學功力,卻無法掙脫穿透他們琵琶骨的鐵練!
阿祿聽怪人忽地頓口不語,不禁感覺奇怪地問道:“要怎樣?怎地不說了?”
怪人朝坐在身旁始終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老二老三倆人望了一眼,老二老三朝他點了點頭,于是他立即說道:“老夫要成全你,傳授你的武功!”
“你是可憐我?”
“嗯。”
阿祿忽地大聲說道:“我不要。”
阿祿這一句“我不要”,頗出怪人的意外,他不禁微微一愕,但旋即明白阿祿的心意,縱聲一陣大笑道:“好!小娃兒,你真有志氣!”
怪人說着略頓了頓,又道:“如果老夫不是出于可憐呢?”
阿祿想了想道:“不是出于可憐,我阿祿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我還得要看看你的武功本領,比不比天心莊主卓玉堃大。”
怪人聞聽,心中微微一驚,問道:“卓玉堃知道你的身世?”
“我想他可能是知道最清楚的一個。”
“如果老夫的武功本領與卓玉堃差不多呢?”
阿祿略一沉吟道:“那麽你的好意,我只好謝謝了。”
怪人忽地又是縱聲一陣大笑道:“小娃兒,你放心吧!老夫要在三天之內,使你成為一個天下無敵的高手。”
“連卓玉堃在內?”
“否則怎能算是天下無敵!”
阿祿懷疑不信地問道:“三天的時間可能嗎?”
“老夫年已将近百歲,豈會妄言騙你這個十幾歲的小娃兒。”
阿祿動了動身子,覺得渾身已不似先前那般疼痛難禁,好得多了,于是他掙紮着坐起來。
他剛坐起來,便聽得那怪人溫和着聲音笑道:“小娃兒!你現在身上不感覺疼痛了嗎?”
“好多了。”
“小娃兒,你相信老夫的話嗎?”
阿祿略微遲疑了一下,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怎能不相信呢。”
“你願意成為一個天下無敵的人嗎?”
“只要你不是出于可憐我,我便拜你為師。”
阿祿說着,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你有什麽條件嗎?”
怪人忽地大聲笑道:“你這小鬼的确聰明,老夫傳你武功,當然有條件,在你獲傳老夫武功之後,便得要替老夫去做一件事。”
“什麽事?”
“去殺掉宋士龍。”
阿祿不禁一愕,問道:“為什麽?他不是你的徒弟嗎?”
“現在不要問,只問你能不能做到?”
“只要他有該殺之罪,我定能做到。”
“好,就這樣說,天不久就要亮了,你先靜靜地坐在那裏養養神,等到天亮後我們再說吧。”
阿祿點點頭,沒有說話,依言閉起了眼睛靜靜地養神、休息。
這時,他真能靜靜地坐着養神嗎?不能。他興奮,他狂喜,想想從崖頂跌落下墜的剎那,已自料必然葬身壑底定死無疑,想不到不但竟是死裏逃生,反而因禍得福,這真是奇跡。
他想到三天以後,他便将成為天下無敵的武林高手時,他心底有難以言喻的驚與喜。
他想着,想着……天漸漸地亮了。
漆黑的天幕被拉開了,東方現出了一片魚肚白色,這黑暗得伸手不辨五指的壑底,透進了一些天光。
阿祿慢慢睜開眼睛,他看清楚了自己坐着的毛茸茸的物體,原來是在崖頂上撲向他的那頭吊睛白額巨虎,現在早已經死了。
他是個聰明人,一見這種情形,當然明白他是因為跌在虎身上,才沒有被跌死,真想不到,卻是這頭要想以他為食的猛虎救了他的性命。
接着,他看清了周圍地上的事物,目光所及,心中不禁駭然大驚,驚駭得幾乎失聲發出驚叫。
原來,這壑底遍地盡是一堆一堆,不可勝數的死人骨頭,慘不忍睹。
正值阿祿心裏感覺驚駭悚栗之際,忽聽那冷冰冰、陰森森的聲音,發出一陣嘿嘿笑聲說道:“小娃兒!看到這多死人白骨,你覺着害怕了是不?”
阿祿聞聲擡頭,注目朝話聲發處望去。
“呵!”阿祿竟是情不由己地脫口發出了一聲恐怖的驚叫。
原來阿祿所看到的,是三個形狀極其可怖,比地上那些死人白骨,還要使他感覺恐怖,毛發悚然的怪人。
只是這三個人,都只有一只眼睛,滿臉疤痕累累,簡直找不出一塊原來的皮肉,本來是灰白色的頭發,因為沾滿着泥灰,竟成了灰黑色,長長地披散在背後,足有六七尺長,拖在地上的尖端,已在逐漸地枯萎。
三人并肩坐在一座岩洞口,一條半寸粗細的鐵練,穿透着三人的琵琶骨,鐵練兩端拴鎖在兩邊的石壁上,六只腳均被齊踝斷去,雙手指甲曲卷着,看那樣子,如果伸直怕不有一尺多長。
身上的衣服,禁不住日月的侵蝕,均已碎爛,渾身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着骨頭,但,一只獨眼開阖之間,卻是寒光灼灼射人,令人膽寒。
阿祿被這三個怪人可怖的形狀,驚駭得呆住了,瞪着一雙眼眼,駭異地望着三人只是發愣!
忽見最左邊的那個怪人睜着一只寒光灼灼逼人的獨眼,望着阿祿一笑道:“小娃兒,你看見老夫弟兄的這種樣子,心裏害怕嗎?”
阿祿搖搖頭道:“不,我覺得你們很可憐。”
“可憐!”怪人忽地縱聲嘿嘿一陣大笑道:“小娃兒,老夫弟兄雖然落得這樣慘,可也不願被人可憐呢!”
阿祿點點頭道:“對,做人确實不應該被人可憐才有意味,老人家,你們怎會落得這樣的呢?”
怪人臉上的疤痕一陣顫動,無限悲憤地嘆了口氣,沉痛地說道:“這就是老夫要你獲傳武功之後,去殺宋士龍的原因了。”
“什麽!”阿祿猛地跳起來,驚異地望着怪人問道:“你們是被你們徒弟害的?”
“你不相信嗎?”
“天下哪有這樣狼心狗肺的人。”阿祿搖搖頭不相信地說。
“小娃兒,你可知道,當一個人的欲求不能獲得滿足時,便會不顧一切後果,做出令人無法相信的事情來。”
阿祿恍然若有所悟地,望着怪人說道:“這樣說來,必是他向你們要求什麽,而你們不肯答應,所以他便下了這樣的狠心毒手。是嗎?”
“你猜得很對。”怪人點點頭笑着說。
怪人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形狀也更令人感覺恐怖。
阿祿仍覺得懷疑,問道:“他是你們的徒弟,難道他的武功比你們還高嗎?”
怪人點點頭說道:“小娃兒,你這話問得很有道理,這畜牲陰險惡毒至極,他在酒裏下了迷藥,老夫弟兄一時不察,中了他的詭計,才被他所乘。”
“哦!”
那怪人忽地獨眼猛張,寒光暴射地逼視阿祿問道:“小娃兒,你願不願替老夫去殺宋士龍?”
阿祿滿臉義憤于色,毫不猶豫地堅毅地說道:“老人家放心,別說你還要傳授我武功,就是不傳授我武功,像這種大逆不道萬惡之人,被我阿祿遇上,也必殺他為武林除害。”
“好,小娃兒,有你這句話,老夫弟兄已經心滿意足了。”
說罷,忽地縱聲大笑起來,旁邊那兩個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怪人,也跟着一齊縱聲大笑了。
笑聲落後,那怪人忽地望着阿祿說道:“小娃兒!你把那只死虎拖過來,老夫弟兄要好好地大嚼一頓之後,傳你武功,使你在三天之內,成為天下無敵的第一人。”
阿祿望了望地上的那頭虎屍,費盡了全力,才把虎屍拖到三個怪人面前,三個怪人立即六手齊伸,頃刻間便剝去了虎皮,一個扭斷一條虎腿,血淋淋地送到嘴邊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
一剎之間,只見三個怪人嘴上手上,鮮血淋漓,那形狀更使人恐怖可怕。阿祿在旁邊不禁看得呆住了!
那個說要傳他武功的怪人,忽地扭斷餘下的一條虎腿遞給他笑說道:“小娃兒!你肚子餓了吧,也吃一點吧!”
阿祿從來沒有生吃過野獸肉,他本想說“不要”,但肚子裏覺得确實餓得很難受,于是他便接過這只虎腿,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雖然覺得腥臭刺鼻,惡心欲嘔,但他還是強忍着吃了下去。
“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