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庭間初訪

洋铛弄坐落在春溪鎮的東面,這是條僻靜的巷子,住戶們似乎天然帶着一卷書香味道,從街角巷口拐進來,每家的階前院內探出來的都是花香,青石路面亦打掃得清清寂寂。

“快看快看,它們爬出來了!”三五個孩童攏在石墩下看螞蟻,見面前多出來一雙好看的繡鞋兒,不由揚起頭來看。

其中一個紮雙鬟的七歲女童眨着眼睛:“姐姐,你找誰?”

“請問,這裏是否住着一戶姓庚的人家?”秀荷揩着裙裾半蹲下來,笑撫着女童整齊的劉海。

那女童将秀荷上下一打量,亮晶晶的雙眸便帶上一抹神秘。

扔下手中的細棍,跑進前方一間古樸小庭院:“奶奶,有個漂亮姐姐來找咱們了!”

“吱嘎——”一忽而那茶色木門前便走出來個中年美婦,看上去約莫四十多歲年紀,穿着紫青色的斜襟半長褂兒,棗色的寬腿裙褲,面白無妝,看上去卻端莊和藹,一股說不出來的貴雅之氣。

彎眉看着秀荷,眼神些許探究:“姑娘你找誰?”

這定然就是庚武的母親了,想不到竟是如此涵養,并不因着家道的中落而落拓憔悴。

秀荷禮貌地施了一禮,輕聲道:“伯母安好,我叫秀荷,庚武少爺可是這家?我找他有點事兒。”

她站在臺階上,手中拿着一方手帕,未嫁的女子,并不敢輕易進哪個男人的門。

庚夫人的眼神一下鍍上光彩,三小子自小不愛和女孩親近,如今二十有一了身邊依然空落無人,好容易把他從大營裏盼回來,給他介紹的女孩兒他又從來不正眼相看,難得有女孩兒上門來訪。

因見秀荷長得清清落落,乖巧大方,第一眼便生出了喜愛,連忙欣喜地将院門讓開:“诶,诶,在吶。這幾天正好在家,姑娘你進來說話。”

秀荷福了福身子謝過:“就不進去了,我就是來還他點兒東西。麻煩伯母幫我把這個交給他,也不曉得還能不能用得上,上回被我洗壞了。”

說着,把手中的帕子遞至庚夫人面前。

七歲的小侄女岚兒調皮,代替祖母将手帕接過去。接又接不好,帕子一揚,裏頭包着的信簽落下,她忙彎腰去撿那紙片,帕子便飛進了庚夫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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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帕刺繡細膩精巧,帶着股說不出的花草淡香,庚夫人臉上笑容不變,心中卻忽然記起四歲小孫子悄悄告訴的秘密。孫子說,三叔的枕頭底下藏着和娘一樣的花肚兜,香噴噴的,常常趁他睡着的時候拿出來看。

三小子從小心思內斂,庚夫人不去戳穿,但看着他近日除了日落歸家休憩,便是整日裏悶頭幹活,到底也曉得他心中是藏了事。

庚夫人再看秀荷,便不舍得叫她走了,把信箋重新包進手帕,放回秀荷的手中:“難得他這兩天受了腳傷在接歇息,既然來了,什麽話還是由着你們年輕人自個去說。你可莫要看咱家院子冷清,不願來寒舍吃一口茶?”

那婦人之手幹淨柔軟,握在掌心莫名心安,秀荷擡頭看着庚夫人期待的眼神,便實在措不出辭拒絕。

這是個窄長的院落,正門對着大屋,左右各兩間廂房,後院有一簇旮旯小院,此刻正傳來鋸木頭的聲音。

庚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院子太小,庚武如今也是大人了,原來的屋子不夠住,這會兒正在後院搭房子呢。”

“伯母收拾得可真幹淨。”秀荷迎面回了庚夫人一笑,暗自向後院一瞟,怕庚武忽然從那裏走出來。

天曉得她是鼓足多大的勇氣才決定來找他,既然他救自己并非趁人之危,那麽她也不應該繼續将他比作小人,欠他的總該還他。可是她壓根兒沒想到進院子,更不曉得當着他家人的面要與他如何說話。

十六少女,肌膚粉白剔透,長長的睫毛将眸中羞赧掩藏,那瑩白雙手互握,不自覺地把掌心帕子揉撚……庚夫人何等人物,一眼便将秀荷的惶然看穿。

然而她卻喜愛秀荷的這份惶然,本來這俗塵煙火,男耕女織,就須得一剛一柔,方才能陰陽相合。這閨女既對三小子有一絲心懼,以庚武那般內忍堅毅的性子,來日定然少不得疼她寵她,夫妻就是這麽恩愛起來的。

庚夫人越看覺得小兩口登對,見秀荷不自覺地往後院看,忙又添了一句道:“新蓋的那間太小,等将來庚武成了家,他大嫂和我便把大房讓給他住。我們庚家歷代妯娌和睦,對新媳婦只有疼,沒有苛的。”

堂屋裏收拾得幹淨清樸,秀荷坐在客座上臉頰脹得通紅。曉得庚夫人怕是誤會了,見她親自去派茶,連忙推诿道:“我和庚武少爺并不熟識,今日就是來還他東西,伯母您不用麻煩了。”

庚夫人卻已經站在廊前喚:“小岚兒,快去後院把你三叔叫過來,別讓秀荷姑娘久等啦。”

“吱嘎吱嘎——”

鋸木頭的粉屑漫天飛,粗木舊板凳上架着一根大梁,庚武一腳踩在上頭,一腳蹬在地上,雙臂的肌健随着拉鋸的動作一張一弛。四月的天氣潮悶,一顆顆汗珠順着他赤落的脊梁滾落在青布腰帶上,每滾落一顆,四歲小侄兒庚穎便很崇拜地舔一下小嘴唇。

“三叔三叔,我長大也要像你一樣厲害!”剃着月牙頭的穎兒說。

“呵,你長大了要和你爹一樣識文斷字,可別學你三叔做粗活兒。”庚武目光炯炯地看着穎兒笑。

穎兒一字一頓地眨着大眼睛:“做粗活兒可以聞香香,我也要三叔枕頭下的紅兜兜。”

“吱嘎——”

鋸木的聲響戛然而止,庚武兩道劍眉蹙起:“誰告訴你的這些?”

“嘻——,我看見的,三叔每天晚上都要把兜兜捂在胸口看!”庚穎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小鬼頭,晚上搬回你娘屋裏睡!”庚武好氣又好笑,抓起一把鋸花扔過去,轉過身,俊顏上卻鍍了一許紅暈。

正要把鋸斷的木頭扶起,岚兒興沖沖地跑過來:“三叔,奶奶叫你快過去,堂屋裏有姑娘在等你吶!”

……

秀荷把手帕在茶幾上壓好,正準備悄然離開,一回頭便看到兩個清秀伶俐的小女童,左右拽着庚武的臂膀站在镂花房門外。

他顯然正自幹活中被逼迫而來,衣裳也不及穿,大傍晚的赤着個胸膛,下面穿一襲寬松粗布黑長褲,底下紮着綁腿兒。個子雖高瘦,然而那一身的硬朗,卻宣示着他優于常人的英武陽剛。

——“你們不曉得他光膀子的樣子,腹肌上一塊一塊兒的,彎下去又站起來,那汗就順着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聲,就落去了腰後谷。”

秀荷驀地想起繡女美娟的話,臉頰不聽使喚地泛起了紅潮。或許她還想到了河潭邊某個地方鼓起來的那座帳篷,可惜她不承認。

“我就是來還你東西的,還完了我就走。”秀荷擡起頭來說。

“看,就是她,她叫秀荷。”岚兒對妹妹眨了眨眼睛,把秀荷指給庚武看。

庚武壓根兒想不到秀荷會主動來找自己,他方才還以為是母親又變着法兒的逼自己相看姑娘,以至于他連衣裳卻懶于去換。

一雙深眸定定地看着秀荷,她今日依舊穿那抹淡綠緞花小褂,底下配着深色的褶子長裙,許是方才不知和母親交談了什麽,臉頰上有紅潮未褪。但她的目光迎接自己,卻偏裝作淡漠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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